聪明人各具风貌

冯日乾

在网上看到一篇《装聋作哑及其他》的文章。说宋太祖赵匡胤时有一位将军叫扬信的，升任殿前都虞侯不久忽然得了哑症，一得就是十一年。但他将军照样当，而且当得平平安安。可是到了临死的前一日，他又忽然病好了。此时。已是太宗当朝。杨信痛哭流涕，感激两代君主的厚遇隆恩。翻开宋史，查看的结果，一个人装三天也许不难，装三十天就很不容易了，装三个月已是难上加难；如果一定要裴三年，至少对一部分人会是“不说话，莫如死”。杨信竟然一装十一年，必然有他不能不装的特殊原由。赵匡胤是一个“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雄主，他尤其警惕手握兵权的武人。眼看着石守信等人被“杯酒释兵权”。自己的前任张琼被逼自尽，这使杨信一下子明白了第一代功臣之被劝退，并不是真的让他们回家去安度晚年，而是嫌他们睡在身边“震”得主子心慌；张琼呢，远没有石守信们的重量，因为需要威慑“猴子”便杀了这只“鸡”。看来，他杨信今后是要在刀尖上过日子了，必须赶紧想出高招以保护自己。我们站在千年后这样认识问题算不了什么，而杨信当时就看透了宋太祖的意思，不能不说是一个聪明人。

我的一位长辈曾说：世上的傻子分三十六等。如果这话有道理，那么聪明人就可能有七十二等了。有的人，皇上略有提示就赶紧交出兵权；有的人主动辞官，避居山林，不问政事；有的人则干脆让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都是聪明人。而杨信是另一路，他的办法是装哑巴。装聋作哑，也有各种姿态。扬信突然喑哑是装，宋太祖看在眼里却不说出来也是在装，装瞎子。你装是表示不敢乱动的忠心，我不说破以显我的善意，这于大家都好。其实，先前杀张琼时皇上也曾装过，那阵是装聋子。石汉卿等诬告张琼蓄奴过百，擅骑官马，作威作福，皇上就抓紧时机要了他的命。但抄家的结果大然风景，张琼家无奈财，仅有仆三人。问石汉卿：“你说张琼有仆百余，何在?”石汉卿说：“琼所养者一敌百耳。”面对这种奸狡诡辩，赵皇上却装没有听见，不了了之。

较之宋太祖轻松称意的装，杨信的装实在是太苦太累。不是装一时。而是装到死；不只人前装，院内小屋妻子儿女跟前也得最大限度地装——有道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真相传出去怎么得了。心花怒放而不敢言，骨鲠在喉而不得吐；最难办的是发号施令，执行任务。杨长官煞费苦心地训练出了一个名叫田玉的童奴，据说无论是上前奏事，与宾客谈论，还是指挥部下行动，只要长官回头看看他，然后书掌为字。他都能很快领悟其意而将上情下达。万无一失。要调教出这样一个小灵童而自己又不露马脚简直不可想象，所以我怀疑那小田玉也是装的。真灵也罢，假装也罢，十年如一日地这么演双簧，岂不累得要命。苦不堪言?我想，扬将军临死前涕泪横流地向太宗哭诉并不单单是谢主隆恩。也是在倾吐他十年来天天吞食黄连的苦水……

杨信的办法太笨了。古今蓑聋作哑的人极多，和他一樣的我想不出第二个。古时候的模棱先生、好好名士、三旨相公我们无缘亲睹其面不说了，现在的聪明人可见多了，他们装起来真是万分的从容自如、心安理得。而又似乎天衣无缝、不露痕迹。比如说某些场合的“通过”法，明明有几位在交头接耳并没有举手。主持人却装作不曾看见而宣布：“好，全体通过!”或者是应景地问一句：“大家有意见没有?”一部分人回答说没有，主持人就赶紧高唱：“好!没意见鼓掌通过。”又比如，上边说要认真检查，下边就虔诚地从网上转抄来一篇篇心得体会之类文章摆在那儿恭迎大驾(如今的网上可真是要啥有啥，人们作起假来毫不费力)。检查者一脸正经地翻看，做浑然不觉状，通常还要称赞几句：“不错。不错”。于是，人人先进，处处红花。上下相悦，神州一派太平盛世。

在聪明人中，扬信恐怕只能属于偏下的一等，太忠实又太胆小，连装聋作哑也是那么笨，那么原始，因而也太过苦了自己。但我并不觉得他可卓可笑。也许对他来说，华盖罩项。干不能干，逃元处遮。只能如此。再看现今那些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的“装”家，我不知道他们该列八七十二等的哪一等次，只觉得他们的“装”很有时代特征，显出一种红色的幽默，可笑而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