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乡村的现实
2009-02-10陈晓明
陈晓明
如何写出中国现实的当下性,这本来是小说写作的最基本要求,不成想却成为中国当代作家的劫难。现实的当下性是如此令人困惑,也如此难以把握,这除了非文学性因素给作家设置一定压力外,作家对当下中国的理解已经缺乏个人的切身体验,对当下的失语症使得相当一部分作家长期以来绕开现实去讲述一些年代不明的故事。这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先锋派写作”,90年代上半期的“晚生代”、下半期的“美女作家”和“70后”,以及20世纪末以来的“苦难叙事”等等,对中国当下或者逃离,或者切入,或者玩味,但关于当下性总是不痛不痒,半真半假。就从这一点而言,周大新的新作《湖光山色》就面向当下现实,写出周大新理解的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乡村变迁的生动面目,写出中国乡村的新一代农民的性格和心态。中国的农村改革已经过去30年,从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包产到户到后来土地承包制;从农村解决温饱到大批农民工进城;从农村的费税改革到农村土地荒芜;中国农民经历了剧烈的动荡和市场经济的冲击。去写写当代的农民,写出他们的苦楚,也写出他们在中国这个巨大转型时期的变化和新生的希望,这无疑是一种当下性的真实,也无疑是一项迫切的需要。
在河南作家擅长诡异怪诞的路数中,周大新的风格显得平实婉约,他的细腻舒畅反倒显得别具一格。这部小说带着浓重的乡土气息,也包含着怀乡的感情,所以小说写得流畅舒缓,虽有矛盾,但不做大起大落的冲突;虽有苦楚,但没有痛不欲生的悲怆。整部小说还是如湖光山色,清新可人,给人以阅读的快感。
确实,与当下知识分子热衷讲述底层苦难故事相反,周大新却书写改革开放给乡村中国带来的新变化。小说集中笔墨描写贫困中的农民如何通过市场经济来获得自己的生存空间,开创自己的生活道路。小说中写的楚王庄,实际上就是周大新家乡豫西南丹阳一带,其地理依据都真实可信。20世纪70年代中期完工的南水北调工程,在丹阳建立了一座巨型水库,对当地的农业经济还是起到相当积极的作用。但当地农村依然落后,农民生活困窘。小说写出了新一代中国农民如何抓住中国正在兴起的市场经济,抓住机遇勤劳致富。特别是写出了暖暖这样富有时代气息的人物形象,小说通过暖暖这个外柔内刚的乡村妇女,写出了乡村妇女如何自尊自强,在改革的浪潮中选择自己的命运。小说一开始也出现了苦难,那时的暖暖困苦不堪。暖暖打工从城里急忙往家里赶,把在城里打工辛苦挣来的8000元钱送去给娘治病。在把娘从医院接出来的时候,家里的钱也花光了,暖暖也不得不在楚王庄下地干活。暖暖不愿屈从于村长的权势与村长弟弟成婚,却要嫁给穷光蛋旷开田,结果旷开田被诬告进监狱,暖暖付出巨大的代价才把旷开田弄回来。小说写出普通农民在乡村权势的压迫下所处的艰难险恶的处境,在这种境况中,暖暖发奋而起,她从旅游业找到突破口,利用村里的楚国长城遗址,吸引四面八方的游客,做起了绿色旅游业。暖暖的事业一步步走向兴旺发达,最后与五洲公司合资成为当地的龙头企业。在当代小说中,乡村妇女的形象一直都是被损害被蹂躏的对象,小说也写出了即使像暖暖这样漂亮、优秀、精明的农村妇女也要遭受各种欺辱,来自乡村权势的污辱,来自家庭的压迫和屈辱等等,由此可见中国乡村的妇女依然在承受不公正的待遇。但暖暖始终没有屈服,始终在反抗,始终不听从命运的摆布。她最终是否胜利不得而知,小说给出的结局也意味深长。旷开田被警察抓走,暖暖的旅游一条街正在开业,但后面的生活也不会是一帆风顺。“楚王赀走得越远越好……”这是对权势和人性异化的寄语,它很可能会以各种方式再回来。
小说对男性权势的表现可谓有独到深刻之处。村长詹石磴利用手中职权百般刁难暖暖,在中国社会就连乡村权力也大得无限,到处都有权势勾结沆瀣一气的现象。詹石磴几乎要置暖暖于死地,打击报复,不择手段,几乎就不给人活路。只是天无绝人之路,暖暖能过詹石磴这一关,像是神话和神助。就这一点,周大新写出了普通农民要靠勤劳致富的困难,也写出了中国当代改革开放搞活市场经济比较正常的一面。当代小说只要一写市场经济就少不了权钱勾结,很少有人认真写一写普通劳动者如何发家致富。应该客观地说,中国当下还是有不少民众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靠自己的勤劳致富的。周大新还是比较客观地写出了这一面。尽管这里面带有很强的理想化色彩,但周大新时刻没有放弃对乡村权势的揭露,这并不是某个人的恶意,而是来自人性对权势的迷恋和权势对人的腐蚀。小说写了旷开田的转变,作为一个普通劳动者,旷开田曾经是朴实厚道,与暖暖相亲相爱,一旦他当上村主任,手中有了权势,就开始变坏。旷开田对詹士磴搞了他老婆始终耿耿于怀,既仇恨詹士磴,也对暖暖恶意相加,这是使他男子汉尊严蒙受最大侮辱的事,他岂能罢休?詹石磴后来失去权势,不名一文,穷病缠身,旷开田让人用担架抬着詹石磴去看男人买他女儿的春,这就报了当年詹石磴搞他老婆的一箭之仇。这就是农民的方式,一报还一报。农民的本性,狭隘、自私、自卑与自负的混合,这些农民的品性,周大新并没有掩饰,他对此揭露得很彻底。农民对权力的追求和使用也被表现得淋漓尽致。旷开田演楚王赀演得上瘾,在戏中可以颐指气使,权力是如此具有腐蚀作用,旷开田一步步走向堕落,最后被绳之以法。
这部小说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写出了农民自发走向市场经济的过程,以及资本介入农村带来的新的机遇和挑战,特别是更大的资本进入农村形成的新的系列矛盾,新的资本与权力结合,这是薛传薪与旷开田的结合。旧有乡村权力代表詹石磴没有抓住改革开放的市场经济的机遇,他注定了要失败,而暖暖抓住了,她成功了。但旷开田走了权力与资本结合的道路也带来新的问题。作品在这方面探讨了更深层次的问题,也为中国农村下一步的道路提出了思考。这是中国当下经济改革的某种缩影,权力与资本结合会产生巨大的能量,什么样的力量可以制衡这种能量?人民有可能吗?小说当然还是给出了一种解决方案,难说这不是违心之论。
小说当然还写出了另一面,这是当代乡村和城镇都普遍存在的问题,家庭遭遇到的经济冲击。过于穷困这对于家庭伦理是一种冲击,对富裕的向往会使家庭崩溃;而富裕起来后,家庭伦理也同样面临考验,夫妻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享富裕。这说明中国社会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面临着整个社会的人文素质和精神品格的危机。
小说在暖暖的身上寄寓了鲜明的理想主义情怀,暖暖几乎是新时代的圣母,是自我拯救的新女性,是乡土中国再生的开拓者。她既有传统中国女性的优良品质,又有新时代的精神和胸怀。她甚至可以包容和原谅像詹石磴这样严重伤害过她的人,她的身上不仅汇聚了中国农村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也寄寓了当下中国构建和谐社会的全部理想。在这种特殊的历史机遇中,只有暖暖这样的妇女抓住了时代精神,表达了中国农村变革的愿望和面向未来的希望。在这一意义上,也不能过分苛责周大新的理想主义,在新的历史语境中,如何写出中国农民决定自己命运的可能性,这无疑也是中国作家不可推卸的责任。确实,从现代小说的角度来看,周大新的这部小说很不现代,主要人物过分理想化,这是现代小说所回避的方法,现代小说倾注笔力去表现生活的绝望感,去描写人性的痛楚和分裂,去写出生存破碎的真相。但身在中国,我们终究也要理解文学家所承担的责任,这依然是现代性遗留的责任,是现代性未竟的事业。文学作品有责任去反映出时代的新动向,去揭示现实发展的方向,给出时代的希望。特别是如何赋予新一代中国农民以鲜明的时代气息,写出他们在这个时代所做出的奋斗,分享他们成功的喜悦和对未来开创的信心,展示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未来面向,周大新的作品给我们提供了可贵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