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话可说

白艾昕

每一个寂寞的日子都是时间的等待，就在那个清冷的长夜，我们的言语已经不能覆盖敏感的心灵。

——题记

那个夜很是漫长，以至于我们用冗长的话语都说不到尽头；那个夜又极为苦涩，像是含着一截苦得难以下咽的黄连草。东马村的村长困极了，可是他却睡不着，他老眼里泛着涟涟的泪水，那一汪汪晶莹此时正在向上翻腾，像是喷涌不息的泉眼，一直流个不停。他正在为本村舍己救人的英雄而独自悲伤。这个英雄既不是村长的亲人也不是一个很有名望的门第之后，而是村里一个臭名昭著的酒鬼的儿子，仅仅是如此平常的一个小人物。他死了，才三十岁的年纪，正值人生的青壮年，他活生生的身体是被厂子里的那堵墙砸死的，他在生命的刹那间救下了一个21岁的女工。据说，那天那个21岁的姑娘刚刚到墙下，我们的英雄就发现了那堵该死的墙要倒，于是他义不容辞地推开了她，就像许多电视和小说里刻画的英雄人物一样，他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墙下，结果被砸成了一张肉饼，而那名女工却因此而得救，这可真是一个悲壮的故事，可是没办法，事实就是这样的惨烈，我不能停止我接下来的叙述。

这位见义勇为的英雄是可怜的，家中父母死的早，没有给他留下一毛钱的遗产，反而给他留下了里里外外五万多元的欠账。好在现今他已经还得差不多了，只剩欠村上历年的款项不到两万元。可是，在好日子即将到来的时候，他却英勇的献身了，厂里给他的巨额赔款，被他的姐夫得去了。那是一个天文数字，整整12万元。也许这12万元对于城里的有钱人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天公地母吃饭的东马村的人来说，有谁听过这么大的数字，又有谁拥有过这么多钱啊！

他欠着村上一笔烂账。东马村的人们在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悲中生怒。人是我们东马村的人，现在赔钱却赔给了别村人，这绝对不行，我们要去。再说他也欠我们村上好多钱呢。大家都感到了这事情是很不公平的，因为人是他们东马村的。东马村的人往日因为有英雄的父亲这个酒鬼，得到过许多外村人的耻笑，按道理讲应该荣辱与共，因此光荣也是属于他们的，钱呢也就理所应当是他们的。他生是我们东马村人，死是我们东马村鬼，没有人能够改变。

死者叫杨二狗。二狗生下来的时候，他的酒鬼父亲正醉着，稀里糊涂的就问生了个啥。大家都不愿理他这个醉鬼，谁也没有言语。那一刻正巧家里那两只看门的瘦狗“汪汪”地叫着讨水喝也或许是在讨食吃。杨二狗的酒鬼父亲自嘲，就学狗叫，“汪、汪汪……”酒鬼一边叫着一边笑了起来，随后就给孩子取名叫二狗了。农村人讲究起贱名，说是有贱名的孩子好养活，杨二狗的名字够贱，但还是只活了三十岁。二狗的父亲爱酒，喝得满屁股都是账，家里穷得叮当响，若真这样继续喝下去，家里还能剩下什么，二狗也只能像那两只狗一样“汪汪”地叫着讨食讨水喝。东马村的人舍不得给酒鬼的儿子这样一个好名儿，确实，这个名在他们的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名，也因此，二狗这个名儿被东马村的人们一笔勾销，人们见了二狗都打趣似地喊：“杨——二狗”，声调婉转，情感极充沛。这种叫法更大地是带有鄙夷的味道，但是，这样一来却更符合大家的心意。于是东马村的人就毫不留情地这样叫了下去，这一叫就是三十年。三十年，人们把多少欺辱和轻蔑播进了一个名叫杨二狗的人的心田啊。谁又能想到在今天他会成为一个英雄？

确实二狗家欠村上好多钱呢，至少不下三万，可现在却是五万，当然这个数字还有点胡乱相加的原因存在。反正人死了，钱赔了，不要白不要，要了不白要。村上人翻出老账，加上利息，尽量折腾，终于有了真凭实据，从大包干前欠的口粮款，到大包后欠队里的水费、承包费等等一切能想到的项目，全都整了出来，单单是票据就拿了足足半个公文包。

村上的书记、秘书、主任，村长还特意叫了几个长头发的小混子。小混子们的头发全部都是颜色怪异，一个个戴着墨镜，腰里别着崭新的甩棍，骑着型号125的破摩托车，像疯子一样地吼着，带上村长卷到了二狗的姐夫家。

“杨——二狗来了没有？”一个小伙子佯装不知道。

二狗的姐姐在家，她没有言语，神情有些木然，看样子她还没有从悲伤中爬出来。二狗姐开了门，眼泪顺着面颊无声地流了下来。

沏了茶，递了烟。二狗姐把一个大红纸包拿了出来，里面装着的就是那12万元钱。

“村长，二狗他死了。”二狗姐失声地痛哭起来，那几个小混混和村上的人脸上也开始变得发绿了。来时他们讨论过了，不论二狗的姐姐怎么样，都要把钱拿到手，绝对不能心软。

“钱，我们是来要钱的，你的父亲欠了村上5万块，你知道吗？”

二狗姐不管他们如何凶，都不发火，温软得像一块被捏过的面团，哭泣着打开了那个红纸包。我的弟弟早就计划好了，今年要把欠村上的钱还了。这几年他已经把亲戚朋友的账全还完了，“呜呜呜……我可怜的弟弟……呜呜呜”她说不出话，捂着嘴哭起来，越哭越伤心，眼泪和鼻涕放肆地混在了一起。弄得大家都眼睛酸酸的。那个红纸包被打开时，包里整整齐齐的十二扎百元钞票呈现在大家面前。

村长和那三个小混混这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眼里竟然也噙满了泪水。看到了钱，他们几个谁也没有激动起来，村长首先站了起来，来到二狗的遗像前，稳住脚步上了几炷清香，又跪下去，磕了三个头。那遗像上的小伙很壮实，像一尊铁塔，棱角分明的脸上全是坚毅，照片上的英雄微笑着，目光中透着沉稳和刚强。村上来的人挨个在那张黑白像前面上了香，磕了头后，然后一齐劝二狗的姐姐不要悲伤。

二狗姐说：“村长，你们把钱都拿去吧，我不要。我一看见这些钱，心就发堵，眼泪总是止不住地流。”

桌子上的钱，此时有了生命，几扎似乎像是被焊接在一起的，仿佛取掉一扎另几扎就会消失。那一堆堆纸币变得烫手，滚热滚热的，村长和三个小混混谁也没敢动。本来村长带来这三个小混混是来抢的，这时他们也不愿动手去拿那些钱了。那个打开的红纸包，上面印着的一抹抹红色，在他们来说简直就是血淋淋的水滴，像是从自己心上滴下去的，似乎还能闻到一丝丝新鲜血腥的味道。

“别哭了，我们要走了！”村长突然决定不拿钱了。

“钱，你们不是来讨债的吗？”二狗姐此时有点发蒙。

“以后吧孩子，我们以后再来。”村长的话语很轻，软软的，他几乎有了不愿再提这件事的想法了。此时他的眼里有好多晶莹的东西禁不住涌出了眼眶。其余的人也都心里隐隐地发疼，随着村长出了英雄姐姐的家门。

郊外山区的春天来得很迟，而此时的山外已经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了，山里仍然很冷。风贴着地面滑翔着，像是在检查着路面的洁净，又像是在这空旷的山里寻找着什么宝藏。风吹路面，路面上那些石子间的沙土，泛起了一层灰尘，如雾样弥散着。村长没有坐摩托，而是吸了一支烟，慢慢地往回走。大家都觉得这次行动有点太不近人情，有点趁火打劫的味道。

村长岁数不小了，50多岁。在村上干的这20多年中没少和这一家人打交道。尤其是二狗的父亲。这个人怪得很，只要每天有酒有肉就好，把大包干分的牲口农具和一切能变卖的家当都卖了，买了酒喝。孩子上不了学，是他一学期又一学期，一趟又一趟找回来的。他后悔每次找二狗他爹就说一句话：“我看你个狗日的，死里吃死里喝，父债子还，你给子女挖坑，儿子找不上媳妇，让你断子绝孙。”村长的话应验了，村长就觉得更痛苦了，这种结果像是他诅咒后才有的。难道是自己把这种责任硬砸到了一个纯洁的小孩子头上的吗？如果不是自己年年秋天领着一群人到英雄家里又搬粮食，又拉牲口的，一个刚刚小学毕业的孩子会跟和尚去寺院吗？

其实那个和尚就是东马村本村人，在山后的一座庙里做了当家的，说白了就是住持。他收了二狗之后就不让二狗回家了，让二狗当“净人”，然后天天跟着他为村里村外的那些刚刚死去的人做超度，做经忏，教他打法器。没有事情的时候，就带着二狗在自己家的地里忙活。二狗是个诚实又挺卖力的小伙子，而且学东西学得很快，不到一年时间，通常的经咒就已经背的烂熟，法器打得也很像那么回事。样样学得精通，做得精巧，颇受人们的喜爱。

和尚带徒弟也有规矩，他要二狗缴学费的。最后是村长出面，让二狗再跟师傅三年算是还账，这才得以勾销了学费的账。

和尚虽说是到处去诵经念佛，超度亡灵。可他自己却并不真的相信佛祖鬼神的存在。因为他起初出家只是为了图个轻巧，赚钱方便罢了，而且他是在结婚后出家的，膝下还有一个女儿，他不经常待在寺院，每天做完经忏他都会回到自己在东马村的家里。从另一个角度讲，他也许并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僧人。每天他都干着一些叫旁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不仅爱喝酒，而且还经常会去勾引人家的女人和大姑娘。二狗对此早有耳闻，等到自己见到的多了，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叛逆的情绪。这还不算，他的师傅一年四季宰杀着牲畜，二狗作为和尚的弟子还不得不去帮忙，二狗在这几年中确实经常是坐在饭桌酒席上的，吃肉喝酒，身体长得十分的高大魁梧。也因此，主刀宰杀的任务就落在了体格健硕的二狗头上。说不清为什么，二狗一拿起刀子就有一种快感，他遇上宰羊的时候，一只带有尖利羊角的大公羊，他一手拧着那如硬石般粗壮的羊角，一手操刀。锋利无比的刀刃，再加上二狗手臂力气大，手腕灵活又迅速，刀子割牲畜脖子往往像切一截丝瓜一样。二狗一手用力拧，一手便将刀拉过，仿佛解开了一个麻布包裹的袋子，刀刃所到之处只见鲜红鲜红的血“滋滋”有声地喷涌出来，形成一个小型的喷泉，那样子就像一朵朵开放茂盛的奇异而又艳丽的小花儿。继而只听见咔嚓一声，羊的脖子便被二狗粗壮有力的手臂拧断了，羊头已经拎在了他那宽大的手掌中。没有头的羊，样子不再恐怖，像一截没人搀扶的木头缓缓地倒了下去。转眼间，他用刀将羊的一条后腿挑开了一个小口儿，用一截中等宽度的棍子往里面捣了几下，然后顺势就把嘴捂到了那个小口儿上，随着胸膛的上下起伏，仅仅几下，那如木头般倒地的羊便被二狗吹得像一只大气球，只见他双拳齐下“砰砰”的几声，乱打一番，就像古代野人敲鼓那样，等过后就开始剥皮。他手中的小剃刀闪着亮光，像是一只柴油的小车在羊的肚皮上开过去，立即一个很大的裂缝出现了。他用小刀挑开一点，一手揪住羊毛，一手攥成拳头，又恢复了打鼓的姿势，然后又是一阵“嘭嘭”的闷响，不一会那羊就变成了一条赤裸裸的红虫展现在人们面前。这种宰杀的速度是无与伦比的。更绝的是他杀牛的时候。师傅起先杀牛都是绑住牛的四条腿，然后再杀。他却不愿意，他说那样的死法让牛太痛苦了。因此他干脆拿一大铁锤砸。他力气大，用全身的蛮力向牛头上狠狠的一锤砸下去，不管多大的牛都不会吭一声，然后就见到硕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只能乖乖地等他割开脖子，放血吃肉。所有的牲畜死在二狗手下都应该说是一种享受。第一，痛苦少。第二，由于二狗是在寺院长大，他会在杀死这些牲畜后为牲畜念一些超度的经文或者往生咒之类的东西，以便于它们也能够享受升天极乐的待遇。

二狗不知为师傅宰杀了多少牛羊，每当有人来买肉的时候，那些买家都会情不自禁地夸耀他的师傅领了个好徒弟。二狗从不和来客说一句话，而是默默地干自己的活，并且干得更加麻利，像一个演员一样，他能表演出很好的节奏，潇洒的身段以及身手，叫旁人欣赏不已。

按理说他应该能成个好的“净人”，没准以后出家能当个好和尚，可是他从师傅这几年干的事情上，得到的是失望，他不想去寺院了。因为师傅不是为了弘扬佛法，讲经悟道，说准确些他只是为了骗人的钱财。这种钱虽然好赚，但二狗却总觉得心中太过意不去，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二狗也就逐渐打消了做一个合格的出家人的想法。更何况他的师傅还有着那些男男女女的勾当，也因此，二狗有了早离开这里一天，便早幸福一天的感觉。

按理说他也可以成为一个好的屠户。可他刚刚宰杀了一头牛，就被工商局和卫生局抓住了，罚这罚那的，一个大子都没赚到，倒赔了很多钱。没有钱，打发不好各路神仙，二狗就别想有个自己的摊位。师傅不办证，不上税，事情却容易得很，到了他弟子二狗的手里却就成了另一码事。靠父母是绝对不行的，屁股后面还有一大箩筐的债没还呢。

三年师满，欠师傅的账也该还完了，村长带了好些人来找那个和尚。和尚很感动，把一沓钱摔在桌子上说：“这钱你要是留在我家，我给你留着用，你要是走，那你就走，一分也别碰。”

这三年二狗卖力多少谁都清楚，和尚也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不想白用他，以前算的那笔账只是想留住二狗的一个小计谋。

“孩子，我的家以后就是你的家。”和尚说得很动情，他想留下这个孩子。和尚的女儿今年也已经十九岁了。在这几年中，这两个年轻人，像亲兄妹一样，互相关爱，师傅想让他成为女婿。可二狗却不想。这样的话，他就得跟师傅一辈子去干那些骗钱的事，他不想像师傅那样，有活的时候披着僧袍拿着法器出去，没活的时候就穿着光鲜的在村里来回招摇。

二狗的生活充满了磨难，小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理睬他，那个该死的酒鬼父亲一喝起酒来，就把他撵得满世界跑，一次竟用铁锹把他砸得头破血流。在这几年里，他多想尽快还完了账，逃出生他养他并给了他耻辱的家乡，去过一种外人不知他，能够尊敬他的，平平常常的生活。在那样的日子里没有人来天天要账，天天来歧视他，那他就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了。

村长没有想到和尚会这样做。

“孩子你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你师傅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人啊！这一万块钱也够你们成个家了。”村长抓住了二狗的手，把那双充满热血有力的大手包在自己干枯的手中，让他那双老手的温度尽快地抵达，最好是能够迅速地深入触及到这个满眼里充满了忧郁的年轻人的心最好。可他焐了好长的时间，二狗却一言不发。

和尚的脸上开始发红，而和尚的妻子也不好意思起来。他们想的问题，原以为这个没有人管的小伙子会一口答应，谁曾想到，他竟然像是一块坚冰硬石一样。

“师傅，你这钱我不能要。我没有啥大本事，请你不要叫彩玲跟我了，我怕耽误了她。”二狗的拳头叭叭地在胸口响着，“我只想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用我的力气，挣干净的钱，然后还账。”

二狗的话简直是有违常理。村长和师傅师母都像脖子里捅进了一根不大不小的擀面杖，吞不下，又吐不出。师傅师母都没有想到，二狗会说出“干净”这两个大忌的字。村长又赔了好多礼，劝说了半天也没有说成功。二狗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师傅家。彩玲眼里流着泪，悄悄地跟了出去。彩玲是一个多情的女孩子，二狗回头看了她好几眼，可二狗觉得彩玲就算再美，他也不能要，要不然别人会说他捡了个大便宜，丑陋的癞蛤蟆吃到了美丽的天鹅肉，那样一辈子他都不会称心。二狗一咬牙就走了，不知到哪里去了。也许他是去挣干净的钱了。

这件事对二狗的师傅打击是最大的。从二狗出走，到二狗的死去，他的师傅再也没有力量去送死人，念经超度。更没有宰牛杀羊了。他不能相信的是，那一万块钱二狗会甩手说不要，他的女儿竟也不能引起二狗丝毫的兴趣。一辈子读经，诵经，最后竟然没有得到关门弟子的认可，这是和尚最不能承认的一个残酷的现实。

村长现在正走在东马村的碎石子路上，他脚下的石子正在互相地咬合着，发出了刺疼的尖叫。他的心在这些往事中逐渐逐渐地收紧了。他甚至痛恨起自己来。为什么要去要那笔钱。为什么不等一等。去年二狗不是还给他打过电话说今年一定要还的吗？为什么自己又那么急切地去讨债呢？

村长漫无目的地走着，后面几个本村的小混混也都打蔫了，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只不过比二狗小三四岁，二狗的父亲大名他们也都知道。二狗父亲的棺材钱还是村上出的呢，也因此村上收了二狗家的承包地，另外承包给了其他的农户挣租钱用来抵押棺材的钱。现在不知道抵够了没有。他们不知道，但他们忽然想到，村上如果不这样的话，二狗也不至于逼得从自己的家乡走出去了。也许这个家乡在他看来是一场噩梦，他是急于寻求一个解脱的。

“回吧，你们几个先回去吧！”村长不想坐摩托车了，他想到后山那里去望一眼，目标明确地是去看一看二狗父亲的坟。都已经过去几年了，他从来没有去看过一眼，这次他却有了前去看一看的迫切想法。

这是一个位于进山的显眼的地方，只要进了第一座山，稍稍抬眼就可看见右面的一个小山包的中间那个坟。那个坟用了一种很特殊的方式造的，这种方式很古老了，现在早不用了：棺木放好后，周围用了许多石块和草皮砌起来的，远处看来就像西藏那边由石头堆起的玛尼堆。现在看起来像个方方正正的大墩子。原先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或许是为了表达对那个老酒鬼的歧视，毕竟他的坟墓不是玛尼堆，而是一堆烂石头，也是为了用来警戒后人。这个特殊的位置，这种特殊的方法，包含了东马村人多少的想法啊。村长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怎么能不后悔呢！村长觉得对不起二狗，是他用一种特殊的剪刀，杀死了一个优秀的青年。如果他们再多些关爱，大度些，再少些嘲笑和讥讽，这个年轻人和他的家庭会至于落到现在这般田地吗？村长看着这坟，眼泪顺着两条直线不住地滴落。他低下身来，从那些石头中间的缝隙看进去，那棺木仍旧白花花的，里面的人是否完好呢？他不自觉地找地上合适的石块来塞住那些显得突兀的黑洞，然后把那些不知名的一株株野草慢慢地拔去。

村长脑子里尽是二狗。最后，他想到了二狗家的那两条老狗被他们拉去看了村子的山场子和林场子，想到二狗的酒鬼父亲，最后想到了二狗的出走。这些都使他的心顿时如刀绞。

二狗刚走后，村里就算清了他父亲的欠账，被大家说成了死账。没有想到二狗在一年后寄来了将近2万元。这让村里所有的人有了希望。接近二年工夫，二狗竟然把父亲欠亲戚的钱全部还清了。

二狗的实在以及那股子卖力劲儿让那个工厂的领导看上了，特意把二狗提拔了，当了一个制造车间的主任。二狗平时很认真，从不乱拿厂里的东西，在交往上也从不虚头八脑的。厂长的外甥女晓岚管着每个车间的账目，工资要按照合格配件的数量来分发，所以常要来制造车间。一来二去就与二狗王八看绿豆了。晓岚已经快二十岁了，长得嫩芽一般鲜活，见到二狗，眼儿就有点发直。而二狗又是那种实在得在别人眼里有点发傻的人。因此，晓岚经常笑话他。晓岚爱刁难二狗，要么故意给他少算，要么说他的配件质量不合格。二狗总是挠挠脑袋，然后憨厚地笑笑，把那些晓岚说不合格的配件全挑出来，再回到车间仔细的研究。二狗的“研究”叫晓岚感到他傻得特别的可爱，可二狗就是把她的话当成真事儿似的，其实二狗从没有少领过工资，通过反复的研究和琢磨，他倒是在其中摸到了一些门道和窍门。二狗研究出了制作工艺改进的办法，不但简化了配件工程制作的手续，而且还提高了产品的质量和产量。心灵手巧又实在的二狗竟得到了晓岚的爱。年轻人一对上眼就不可收拾了。今天去看电影，明天去逛街，游公园，如此一来便有了花前月下甜甜蜜蜜的爱情。

正当他们甜蜜时，晓岚的姨妈，厂长的老婆却不明原委地死在厂外那常年流水的小河边。据说是自杀。晓岚的姨妈为啥要死？这个连公安局也没有查出个子丑寅卯来。但外界却在不住地传着，说这是一起谋杀。谋杀的嫌疑对象当然就是厂长了。人们说是厂长有了小情人，才杀了老婆。可传归传，没有真凭实据，厂长照旧是厂长，他有的是钱，他能怕啥。

令人吃惊的是谋杀案风平浪静之后。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确实就坐上了厂长的小卧车，然后在一个晴好的日子里被风光地娶走了。这个姑娘还不满二十岁，再过两个月才够法定结婚的年龄。这个姑娘就是晓岚，厂长小姨子的女儿——晓岚，也就是二狗的对象晓岚，这个现实，谁会接受？

晓岚坐进那彰显高贵身份的小卧车时幸福无比，仿佛跌进了蜜缸里一样，笑得两只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原先她只是厂里的监督员和会计，现在连厂长都已经属于她了，那么这个厂子也便是属于她了，一夜之间她就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富婆。二狗确实没有想到，跟着那辆名贵轿车的尾气跑了很远，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去找晓岚的妈妈，晓岚妈妈含着泪说：“这是真的，我们也不相信。”说着晓岚的妈妈就哭出了声音，晓岚的爸爸坐在床的另一头抽着烟，一句话也没有说。二狗呆呆地望着这对年过半百的夫妻，自己也没了一点儿主意，也就抱起头，跟着晓岚的妈妈一起哭。

晓岚的姨妈也就是厂长的原配夫人是个好人，对人很是和蔼。只是常常和她丈夫闹别扭，骂丈夫老不正经。二狗还发现，以前晓岚的姨妈对晓岚像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后来不知为何便开始经常挖苦晓岚，见了她就用眼睛剜她，后来不但不留晓岚在自己的家中吃饭了，还把晓岚从家里赶了出来。现在的结果居然是这样。晓岚被赶出来时，很是凄惨的样子，像一片嫩荷叶刚出水便要凋谢。二狗那天从晓岚手里接过行李包儿，就把她领到了自己的宿舍里，然后对晓岚说：“我和朋友去住，你先住这里吧！”晓岚水灵的大眼一扑闪，点了头，眼泪像珠子一样掉了一连串。二狗的宿舍里养着一条带有藏獒血统的杂种狗，见到晓岚便“汪汪”的叫，它很不欢迎眼前的这个女人，为此二狗踢了它两脚它才老实，呜咽着回到了角落里。晓岚在这个宿舍还没有待到晚上，就又搬走了，她搬到了另一间宿舍，那是厂子里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客房。晓岚住进了客房，这并不奇怪，厂长是她姨父。那么为什么她的姨妈家里又不要她住？不要她吃了呢？一时间厂子里闹得满城风雨。这些琐碎的事情就像冬日里冰河下面的暗流，冰冻的深处水依然奔流不止的，上面坚实的冰面却还依然走着人，行着车，显得极为平静。人们从不当着二狗的面儿说，因为，二狗大小还是个厂里的车间主任，也算个官，大家都怕他面子上挂不住。如果一旦说破了也显得太不讲究了。

晓岚搬出来不用上班，可是每天却也不轻松，天天一张脸愁得跟个菊花似的，没有舒展的时候，以前可从没有过这种时候。她现在愁眉不展的总在想着心事。二狗空闲了的时候就去看晓岚，去时买一些小吃或者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带给她，然后给擦擦桌子，收拾垃圾，把她的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二狗不会去拥抱她，也不会去缠着她到街上去散心。他属于那种踏踏实实的为自己所爱的人付出，不求回报的男人，他只是在晓岚最需要关心的时候无声地把所有关爱送上去。晓岚看着二狗为自己做的一切，眼睛就顿时湿润了。她是答应了要嫁给二狗的，作为厂长的姨父也已经答应她了，以后要提拔二狗，让他当上副厂长，还说以后给他们办个分厂，二狗任厂长，她晓岚就是厂长的夫人。谁知晓岚发了不到一个月的愁，她的姨妈突然间就归西了。人是在河边被发现的，是自杀呢，还是另有别的原因，这个人们不得而知。

二狗对晓岚多多少少有点敬重又爱护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和晓岚在地位上并不般配，晓岚有自己的姨妈姨父在，肯定以后会找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做依靠。二狗怕晓岚知道自己的底细。其实，在这之前晓岚的姨妈早就为她打听好了，因此晓岚对二狗的身世了解的一清二楚。晓岚并不嫌弃二狗，为了消除二狗的这块心病，晓岚尽量利用自己在厂里的便利职务捞钱，谁知她捞钱的手却让担任厂长的姨父抓住了。晓岚把自己的工资还有更多的钱给二狗时，二狗十分诧异。那一双手仿佛两把铁钩，一下把二狗的隐私全部打捞了上来，这令二狗觉得肝肠寸断。从那一刻起二狗便害怕亲近晓岚，而晓岚呢，她却一天天地靠近了自己的姨夫，她要为二狗捞好多钱，然后用一堆堆纸币铸起二狗那伟岸的灵魂。晓岚是多么可笑啊，她所走的爱情路到底是怎样曲折蜿蜒啊，她所心爱的人正是因为要远离卑俗，才从东马村那个冰冷的家乡走出来的，却没有想到即便是他真真正正的从东马村那个地方走出来，却也时时刻刻都避免不了这个卑俗的社会。晓岚是要牺牲自己而让心爱的二狗变成一个被人民币所武装，而又能够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人物。

晓岚结婚后，厂长没让她来厂子里，她在城里定居生活了。听说厂长送她去驾校学习了。又过了大概二三个月，晓岚给二狗来了个电话，她说，从今以后她可以开厂长的车了。让二狗好好地等着她。二狗听了心里突突地直跳。那天下午阳光很不错，晓岚果然出现在了工厂的门口。当她站在二狗面前时，二狗简直不敢相信那是曾经的晓岚。她的穿着十分时尚，原先优雅的长发已经成了一头卷发，那些小卷儿一个个都精神异常，珠光宝气的放着各色的光。她的眼睛更加生动，而且叫人销魂，上眼皮擦了点蓝，还带着闪闪的星光，下眼皮有点暗，这暗衬得那大大的眼睛成了灼热的太阳，灼得让二狗不敢抬头正视。她的衣服也是那种轻柔而又光泽十足的，两耳上坠着两只鸡蛋大小的金环子，手腕上也是一个又一个闪闪的链子，玉的、金的、银的镯子，还有就差大拇指没有戴的八颗亮丽的钻戒，让整个厂子都黯然失色。在这珠光宝气的照耀之下，一个屁股后面还欠着许多账的乡下小子被十足的惊呆了。眼前这个四处发光的女人还是以前那个一见人就抿着嘴儿笑的，爱挑他刺的小姑娘晓岚吗？

晓岚则拉了一把呆愣住的二狗，二狗竟然麻木到毫无反应。晓岚就扑哧一下地笑了，拽了二狗走进了厂长室。她给二狗倒葡萄酒，二狗不喝，递上中华烟，二狗不抽，于是晓岚就自己喝，自己抽。她给他买的名牌衣服他没有要，手机也没要。晓岚告诉二狗，让他不要急，她还是他的。姨父蹦不了几天，将来的厂长位子就是他二狗的。她请二狗一定要相信她。可是，二狗什么都没听进去，像醉了一样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如果晓岚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的话，二狗说不准会接受她，可现在她完全是变了。变得高贵，变得傲气，变得让人不可思议，而且内心还变得狠毒，二狗察觉得到。这让二狗觉得她在天上，他在地下。她是天上的一个凶神恶煞的女魔，而自己只是地上的一堆草木。二狗完全是被自己自卑打败了吗？晓岚说的是真的吗？二狗沉不住气吗？是他没有眼光不会享福吗？她姨父的身子是经不住她折腾的，只要她下决心天天折腾他，如此一来他那个身子骨能折腾几天呀？可晓岚千说万说，二狗却死活不同意她这样做。他说晓岚这样是在谋杀。晓岚却自顾自地笑了，说天下人都是这样，他杀你，你杀他，在杀戮中寻找生命的乐趣，这是享受。这样的话，在二狗听来是绝对不可思议的，他万万不能接受。他怕晓岚，更怕晓岚做那种恶毒的打算，再去做那种事，甚至还贪婪地想得到厂子的利益。

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二狗在宿舍门口和那条杂种狗“喜乐”转弯的时候，被晓岚喊去了。晓岚说要带他去开开眼界。二狗确实没有到什么大地方去过，晓岚觉得完全有必要给他长长见识，洗洗脑。她拿了厂长的车钥匙。二狗给她拉开了厂子里面车库的那扇有些生锈了的大门。晓岚打开车门让二狗坐进去，可二狗趁着晓岚低头的瞬间一转身，竟然旁若无人地走掉了，身后还跟着大狗“喜乐”。晓岚于是便钻进了车里点火，挂挡，随后车像疯了一样，一声怒吼便冲了出去。喜乐听到这样的吼声后，也跟着狂吠起来，然后努力地拽着二狗的裤脚把他往旁边拉，可是只听刺啦一声，二狗的裤脚被撕裂了，喜乐被弹了出去。晓岚并没有想让二狗在她的轮下丧生，她的本意只是想和这个不懂得生活的傻二狗开个玩笑，吓一吓他。没想到那车冲起来，就停不住了。一下就把没来得及躲闪的二狗撞翻了，而喜乐眼睁睁地看着主人二狗命丧轮下，却无能为力。一场车祸就这样阴差阳错的发生，二狗被当场撞死了，晓岚开着厂长那昂贵的小车撞到了那堵墙上，把墙撞倒了，把车撞成了废铁，她本人也受到了重伤。而喜乐则守护着二狗的身体，对着天空大声地咆哮着，久久不愿离去，也不愿让任何人靠近二狗。

晓岚在事后被送进了医院，而二狗的事情如何了却呢？

因此，厂长才编了文章开头那个故事，二狗成了一个见义勇为的民间英雄，厂长给了英雄的家属整整十二万元的抚恤金，以此来了事。

晓岚在经过几个月的挣扎后终于治好了病，但是原先一张光鲜亮丽的脸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她也没有了往日的骄傲，开始一心一意的做厂长的夫人，不再折腾了。可是，即便如此，周围的人们却也经常会看见晓岚被厂长骂得泪流不止，骂得兴起还会打她，直到遍体鳞伤。可晓岚面对这样的情景从不和厂长顶一句话，她开始变得日渐温柔贤淑了。

村长在回忆里搜寻的影像好像永远也放不完了，他开始往回走，步伐沉重而又碎小。天擦黑的时候，终于拖着僵直的身体到了村上。当他推开家里那扇新装的防盗门时，便惊呆了：二狗的姐夫和姐姐正在厅堂里等候着他，他们是来给他送钱来了。

二狗的姐姐和姐夫把那12万元钱全拿来了，然后从村长这里要走了父亲所欠下的全部账单。钱如数的全部交给了村长，而村长怀揣着那鲜红的一摞摞纸币，身体顿时抖得像触摸了高压电一样，他哭了，一鼻子的眼泪，两眼酸酸的疼痛，已经停不下来。

夜，如期而至，与刚才村长进屋时的那抹擦黑相比，已经黑的很是彻底，村边田野与天际相连的地方，一轮滚圆的月亮和远处一颗颗星星照亮着整个大地。在这个漫长的黑夜等待黎明降临的时候，村长依旧在抽泣，因为他知道，在清冷而又苦涩的夜里，所有的话语都将被无边的天宇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