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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词牌

2009-02-10

文学与人生 2009年1期

周 冲

桃花水

桃花在三月的阳光里妖娇一笑,春水看见,生了浓情,推开残冰款款地淌。从此,两两相望,把心事开放得羞红。

桃花水以明镜的姿态,倒映着整个村庄。

人家的屋前或者溪边,柳树探出新枝,与阳光相互挑逗。瓜蔓藤萝向着云朵攀爬,紫云英铺满块状的田野,打谷场上一片浓荫,竹林与桑圃浓妆淡抹,等待着一个即将到来的邀约。

小石桥的桥洞里,几只鸭子放弃了游鱼,去追逐初落的桃花。

素面的妇人提着竹篮,在水边拣块雪白的浣石,坐下捣纱。虽是春寒未走,但她的容颜里却晒出一抹暖色。捣杵像春天的花鼓槌,随意一擂,便是一串华章。穿过柳烟,穿过新翻的泥土,穿过奋放的油菜花,起伏在白墙苍瓦的静谧村落。

野陌上有背着背篓的小女孩在走,她随手摘下一朵野花,别在自己的发上。牧羊人赶着山羊,轻轻挥着竹枝,对着苍野唱响一曲山歌。山羊咩咩地走着,像一团团移动的云彩,飘过一带澄清的山泉。山泉水的边上,有一个俯饮的行人。他像一株探入水湾的茅草,酣畅地汲水,并不在意黄昏里那抹炊烟温柔的催归。

不知多年前温飞卿的“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的情景,是否也和这个春天一样?也有一样的土地和村庄?也有一样的桃花水?

长桥月

长桥与月,是村庄的清梦。

夜总是静籁的。灯火一起,除了篱笆墙后零落的几声犬吠,风过林梢的沙沙沙,便只有蛙鸣了,像汹涌的月光一样,在夜空里穿梭。

晚归的村人经过长桥,荷锄,赤脚,节奏分明地敲在桥身上。桥下流水长出一双眼睛,替他看到了一颗边沿分明的,凌冽的,有故事的月亮,像远古的插图一样贴在空中。他的心里忽然生出迫切的归意——那个清朗的院落里,躺在竹床上的孩子还在等他讲述昨夜未完的传说。

姑娘穿上好衣裳,抹上桂花油,来到长桥边,在月光里会见她的情郎。他们在草地上闲走,拍打着身边闪烁的萤火虫,把它们当成星星般的心意送给彼此。

月上中天。月光被水反射着,在弯弯的石拱桥上投出一带银光。明灭着,依稀映出千年以前的盛唐夜,醉酒的李白正在俯身探水。

一对牵着牛的父子从田野归来,沉入水潭。牛在下游,人在上游,各得其所。孩子一到水边,一个猛子扎到水下,半晌后从另一端调皮地钻出来,咯咯乱笑。笑声落在月光水里,荡开圈圈水纹。父亲用厚大的手掌帮他拭去脸上的水珠,也笑。

月光下的水湾里,有两人,他们一高一低,一俯一仰,柔软得荡气回肠。

“爹,有三个月亮!”

“哪有三个?”

“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还有桥上,也有一个!”

满庭芳

农家的院落总是不寂寞的。鸡雏与狗,蛐蛐飞蛾,还有满院庭芳。

谁家姑娘正在门前的泡桐树下低头缝纫,安静眉眼,神情寂然?偶尔拈针微怔,回过神来,浅笑一下,复又投到穿梭之中。几朵泡桐花随着风落下来,想看看她缝的到底是浅青的薄衫,还是大红的嫁裳。

老人推开门走出来的时候,在清光里闻见满院花香。仿佛是一场低语,向着天空,向着屋落。他忍不住拈须一笑。

菖蒲伏在篱笆的下面,用朝露洗净隔夜的妆颜;牵牛花比比比地向着太阳鸣唱;满江红在池塘里铺开紫锦;芭蕉是大气的,像是一家子的掌事人,纵然再多的悲欢离合,也不动声色,隐匿在丰硕的叶子里。

一朵花就是一个美的短语,随意排列,便连缀成一篇热闹的华章。早起的燕子或者蜂蝶,群起群飞,像连接上下句的标点符号。

从红窗花的窗户里望出去,处处低小茅檐,溪上青青草,草间有杂花。

屋后的白菊开得正好,采摘,去蒂,揉碎,晾在圆箕里,浇盐装罐,铺垫好明年的菊花茶香。岁月这样静逸芬芳,已经不需要再等冬天的蜡梅。

天空很高远,不过,也就刚刚到归雁的翅膀。

这样花鸟风景,村人只道是寻常。大约风调雨顺惯了,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引不起注意。他们只依了惯性在黄昏里关上柴门,洗净身子,或者燃炊烟,或者沉沉睡。一早醒来,又见芳香暗袭。

渔歌子

江上往来人,悠钓江南景。

在一抹烟水长天里,想念南唐的张志和: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远方的山林里隐约传来贞贞的伐木声,芦苇散开满天绒羽,香樟树在潋滟晴光里,对着湖面津津有味地端详自己俊俏的姿容。

一叶扁舟在湖水里缓缓穿行,舟头撑着长篙的渔夫,向江心撒下一弯圆圆的网。

此时落日如倾盘,泄下满湖碎金。

渔家在水边安下茅屋,引山纳水,煮茶烹粥,静观秋去春来。夜晚,他们点起篝火,把鱼一剖为二,用红柳条插在火堆旁烘烤;或者用锅子清炖,把熬鲜鱼剩下的汤汁当茶喝。偶尔有友人来,坐在水声盈盈的屋子里,喝老汾酒,吃干辣子烧鱼,聊些桑麻渔牧,深觉怡然自得。

这湾水域甚是丰饶,清早收网,总能沉沉甸甸。到集市转给鱼商,扯得布帛,买些油盐,再提回两只鲜艳的书包,准备给娃儿一个惊喜。

在归泊的途中,渔人一边摆动舟桨,一边唱响一支熟稔的渔歌:“潮涨流北上,潮落流南淌;早出乘流去,晚归顺潮涨……”

一张网,一叶舟,一个人,一支歌,便是一幅世外之秋了。

摸鱼儿

夏秋最是捉鱼的好时节。

爽利的天气里,浓柳下的一潭,总能扑出大团的欢笑。东家西家的半大娃儿挂条短裤衩,光着小脚,露着黑脊背,像小泥鳅般穿水破浪,与鱼虾闹个不休。

他们在溪水里挖沙筑坝,用颜色各异的破盆子舀水,水将尽时,全部下饺子般扑通扑通跳下去,在一摊黄泥里胡搅胡摸。偶尔有一些被弄得晕头转向的鲫鱼被撞上,娃儿将之双手一摁,扣住鱼鳃,提上岸来。

夏日的阳光总是欢腾炽烈的。此时,汗水津津地从他们脸上滴下来,他们胡乱地用手一揩,脸上便留下一抹黑黄的泥迹,往复再三,脸便没有留白之处了。回家后免不了被母亲又嗔又笑地说他可以直接登台唱戏演张飞了。

倘若在夏天,连裤衩也脱尽,扎到河底,憋住气,翻开河底的石块,从罅隙中揪出躲在里面的老虾公、大鲶鱼。鹅卵石和他们一样调皮,溜溜地在脚底滑动,他们吸着脚,小心翼翼地走着,但一不留神,还是摔个脚朝天。幸好,在水里摔倒一点也不怕,只不过多洗一个澡。

摸鱼只是孩子们的专利,长者是不摸的,仿佛失了身份。他们要么垂钓,要么把长脚的鸬鹚放在竹排上,以候其成。鸬鹚雪白独立,静如处子,可一动则若急箭。看,远处水泡一动,便见一道白光一掠而去,水花一扑,嘴里早衔着一条银白的鱼儿。飞回来,乖顺地任人把鱼挤在鱼篓里。

于是,夏秋时节丰盈的炊烟里,便飘荡起缕缕鱼汤的浓香。

采桑子

花朵开过,正是绿肥红瘦时期。陌上两边绵延着一弯桑林绿野,与苍山相接而去。行人路过此间,总疑着浓桑的深处,会不会钻出哪家俏丽的罗敷女。

且随燕子村边看,又是轻风满桑林。

这个季节里,妇姑采桑不向田。包着青头盖,背着竹背篓,彼此调侃着,一边把硕大青实的桑叶一把把捋下来。

多情的南山日,正照着山野和村庄,粉颜素手裁碧玉。满林生命发出郁勃气息,正午的气息,正是大好光景。

有汉子用手帕提了青瓷蓝边碗,装上饭菜来桑田送饭,远远地吆着:“哎,吃饭喽!”妇人的脸从绿色中浮出来,“过来,替我摘一把!”汉子应声走进去,然后桑林深处便传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秋后的桑椹红得泛紫,一咬下便满唇绛色,像染了胭脂。女孩们悄悄地拿来涂指甲,或者当成朱砂点眉心,在迷蒙的镜前左顾右盼,自觉滟滟生辉。

这里是捉迷藏的孩子的乐园,高大茂盛的桑树,仿佛茂密的山林,躲进去,好半天也无从寻起。有的孩子在林间睡着了,一醒来,月正皎洁风正好,别人都已经回家了。赶紧撒开脚丫跑回家,第二日遇那群叛徒,少不了争执一场。

桑林四季总是旺盛的,即使是落叶,也落得大气磅礴。一夕之间,枝干全卸下了绿裳,早来的北风吹过,卷起新落的叶子,飒飒有声。所幸这一带绿水逶迤,青山迤逦,村人走过时,总会撂下隐隐歌声,桑林也算不得寂寞了。

大概南北朝的天空,也是如此清澈的吧,否则怎么流出那么妩媚的《陌上桑》?

踏莎行

乡间的草是温顺而近人情的,恰似荷担经过的姑娘。丰肥,缄默,顺命。不比城市的草地,徒有其表,外强中干。

村庄的草地俯下身子,以一种亘古的隐忍,迎接着人来人往,冬去春来。

若是逢早春,草色遥看近却无。少年骑着凤凰牌自行车从阡陌上呼啸而过,短发赫赫,白衣猎猎,去往某个山间踏落花。

许多人在春末打马离开,草野代替着泪眼,柔情依依地阻碍马蹄,直到某些面容一再地,一再地回顾。

浓夏时分的空气里总飘满了植物分娩的气息,草野也开始生儿育女,萋萋葱葱,和稻子一起,把村庄的土地平分颜色,一半金,一半翠,一半炽烈,一半清冷。两只啄泥的燕子忙碌着,跟着农忙的人们,穿田过野,把某些安定带回了家。

到了秋末,裹着白头巾的农人开始烧田埂,点燃一丛火,毕毕剥剥,流过苍黄的草末,像翻滚的金流。偶尔有指长的草灰从空间落下,像院子里落下一阵黑芦花。扎着红绸结的小姑娘在门口的梨花杌上坐着,高声念起午课时学过的句子:“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当她的句子念完,冬雪就落下来了,苍野张开怀抱,迎接这个迟来的情人。草籽与根蔓在雪地里做了个月光如垠的大梦,一觉醒来,便看到清清白白的人间里,已有早行的人留下一串历历的脚印,仿佛清明的先哲或者智者,要带领着它们,一步一步地,向着未知的春天绵延而去。

作者简介:周冲,女,1983年7月生,江西武宁人。现为武宁县船滩中学中学教师。散文在《佛山文艺》、《山花》等刊物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