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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君千里

2009-02-10杨振雩

文学与人生 2009年1期
关键词:黑狗斑马线院子

吃完中饭,我和父亲在沙发上说话,母亲在厨房洗碗。

年后,我们把父母搬来附近租住,早晚我都要去看望他们。

此时,不知谁家的狗在门口狺狺狂叫,并夹以厮咬,惊扰了这个原本安静的院落。父亲的耳朵不灵,我们几乎就交谈不下去了。

我便打开木门,一只小黑狗蜷缩在铁栅门外,听见门响,便抬起头来向我仰视,眼里满是乞怜的神情。一米开外,一白一黄两只小狗在龇牙裂嘴围攻它,向它骁勇地吠叫。

我一跺脚,那两只狗便向后急遽退缩,屁股向后一沉,都蹭到地面了。

不过,它们似乎还心有不甘,不依不饶,不想放过小黑狗,继而卷土重来。

小黑狗无助地哼哼着,又一次回望我,眼里好像比哀怜还多一点,那是感激和期待。

于是,我吱地一声推开铁门,那两条正欲进攻的狗就吓得四散而逃,而那只小黑狗也似乎有些胆怯,一边回望我,一边往外逃去。

我重新掩好房门,和老人继续刚才的谈话,说的是从前的事情。

一会儿,我回去午睡。当我走出院子大门时,我才感到有什么在身后跟着。我并没理会它,是一条小黑狗。它也许上街溜达呢。

而我,眼皮渐渐沉重起来,顺着斜坡,大步往下走去。我不知道,走着走着,自己会不会就势睡着了。在这春困的时候,我可不想逛街。

可它不紧不慢,与我行进的速度保持均衡,我还没太在意它。它也许是一条知书达理的狗呢?它不想和我抢道。甚至,当后面一辆车从我身边驶过时,它从与我并行的位置很快有礼貌地退避回去,走在我身后。

隔壁是一丛茂盛的紫藤,散发出熏人欲醉的香气,蜜蜂持续着低沉的嗡嗡声。

我对黑狗产生了一丝好感。在大街上,在窄路上,多少人总是习惯于从我们面前斜穿而过,往前冲,好像要去排队,而我们不得不放慢自己的节奏,甚至停下来,让他们先走。我想,这该是我见过的最绅士的狗了。

随后,它跟随我步履轻松地下坡,奇怪的是,它始终没有超过我,保持在我手向后摆动的幅度之内。

到目前为止,我和这条狗相伴着走的这段路,令人愉快。人家花钱养狗,让我享受宠物之爱,何乐不为?

我向四周看看,想找到这条有可能是开小差的狗的主人。可是,寂静的中午,路上空无一人。

马上要到大马路,我们就要在岔路口分手了。前方是斑马线,对面就是公交车,它可以选择步行上街,也可以在树阴下候车,而我要拐一个锐角,从一条巷子往东南走,一百米不到,我也很快就到了。

谁知它没走斑马线,而是随我转了个急弯,继续跟我走,还是一样的节奏,相同的间距。现在,已经确信无疑了,它是有意跟着我的,我不知道何以会这样。我和它素昧平生。

我真想转过身来张开双手,呵叱它,让它回去,它一定认错人了,它的主人会着急的。再说,我也不想无功受禄,它无缘无故一路相送,我挺过意不去的。哪怕是一只狗,我也不想欠它的情。

但我又不忍拂它的好意,原本我想挥斥它的手势,立即变成了弯腰对它的抚摩。

这是一条纯黑的本地小狗,身上没有一丝杂毛,光滑,柔顺,只有它的四只爪子是白色的,脚掌的边缘沾了一些黄泥。它的额毛很柔软,末段摩挲得手心痒痒的。

它温顺地抬起头来,与我的手厮磨缠绵起来。黑宝石般的眼睛,尽管不大,但很聚神,闪着温柔的光亮,楚楚可怜。它似乎渴望得到爱抚,渴望有所归依。

它向后仰视的神态,终于让我瞬间想起来了,它正是我刚才在父母家门口无意中救援的那只小黑狗。这么说,它一路护送,就是为了回报我了。

我有些感动了。

往后,它一直跟着我,送我进了报社宿舍大院。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哪怕是与一条狗分别,你会发现,有时也是困难的。

有一刻,我迟疑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总不能让它进我的房间吧?然而,我又不忍把它拒之门外。尽管我和它仅仅只相伴了一二百米,但好像相识多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熟人,有时你反而觉得陌生,但这只狗在短时间内,却取得了我完全的信任,这使我增大了分别的难处。我若是不尽地主之谊,热情地邀请它,而是听之任之,反显得我薄情寡义;然而,它毕竟是一个畜生,我若是以礼相待,又显得矫情。

就在进退之间,我打开了单元的公共防盗门,我有意停顿了一下,看它是否跟着钻进来。没有。它甚至都没有要靠近门边的意思,它只是在三米开外的树篱下,朝我看了看,似乎确认我已顺利到家了,便放心地转过身去,独自离开了大院,尾巴顽皮地在身后摆动,步子还是那么轻快。

我躺在床上,嘴角微含笑意,看着天花板,却再也睡不着了。我有些不舍得那条狗了。

不长的时间,它却让我体会到一份柔软的感情。这种超出亲情之外的美好情愫,是十分稀有的元素,而我却奇异地从一条狗身上获得了。

傍晚,我顺着原路去父母那里,不由得想起那只狗来。我重温着与它相处的短暂时光,仍然升起一种十分温馨的感觉来。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再见到它?它还在那里吗?它有可能再送我一程?

可是,黄昏的院子里已不见它的踪影。

稍晚,我将回住地,我站在门口搜索院子各处,依然不见。我甚至有意等了等它,没准它会从哪个角落里摇头晃脑跑出来,再次依偎在我身边呢。

然而,终于不见了,再也等它不来了。

也许小黑狗原本就不属于这个院子,它只是偶尔路经这里的一个匆匆过客。

我站在这个高地,风从北方吹来。看见这个曾经满是森林的地方如今全被水泥房子所覆盖,竟然有了一种旷世的孤独感。

今天早上,我去父母那里,我看见那两只围攻小黑狗的白狗和黄狗,它们在院子里尽情地嬉戏,对我熟视无睹,它们既不怕我,也不亲近我,甚至也不漠视我,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们似乎和小黑狗是完全不同的种类,超出了种群的限制,在进化之树上高度进化,似乎完全社会化了。

这使我发现,狗和狗也是不尽相同的。

作者简介:杨振雩,1963年6月生,江西九江人。省作协会员。现任《九江日报·长江周刊》主编、高级记者,九江市作协副秘书长。著有散文集《饥饿的芦苇》。作品入选《伯乐——江西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作家作品联展》、《2007年中国散文年选》等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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