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与人类生命的困境
2009-02-10摩罗
摩 罗
作者简介:摩罗,原名万松生,1961年5月生,江西都昌人,现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著有长篇小说《六道悲伤》(《十月》长篇版2004年寒露卷),随笔集《耻辱者手记》、《自由的歌谣》、《因幸福而哭泣》、《不死的火焰》、《我的故乡在天堂》、《第一年——一个人文学者的育儿手记》等。
我在乡村出生,在乡村长大,后来又长期在乡村工作,年过三十才来到大城市生活。我总是以乡下人的角度来感受城市生活,这样的感受与今天城市化的目标颇有一些不一致的地方,但是我的本意并不是要批判城市文化。
我生活过的两个城市是中国城市化最明显的城市,一个是上海,一个是北京。我现在居住在北京的望京小区,小区面积大约10平方公里,规划的居住人口要达到60万,号称“亚洲第一大小区”。60万人口的小区,只有一个面积很小的公园,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绿地和森林。整个小区高楼林立,站在任何地方举目望去,看到的都是钢筋混凝土。走在混凝土的森林里,看着拥挤不堪的大车小车,我总是感到遍地荒凉。这是一个非人的世界,感受不到自然的气息,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
我想向高楼之外的地方寻找自然的气息,比如用仰望天空之类的方法,将自己的思维延伸到混凝土森林之外,从那里获得一点舒展的感觉。可是我的这个愿望也只能落空。我的孩子两岁的时候就说,我们住的高楼高到天上去了。的确如此,连天空也被混凝土所占领,林立的高楼将天空切割得破碎不堪,惨不忍睹。再说由于空气的污染,天空也早就不是古人祭祀的那个天空。
我们夫妇经常在晚上领着孩子出去走走,希望让孩子感受一点月亮的诗意。但是在那里没有办法看月亮,即使从破碎的天空欣赏一个破碎的月亮也很难。因为城市的夜晚充满了照明设施,到处灯火通明,这样的情形下,就算好不容易找到了月亮模糊的脸蛋,也没有多少欣赏价值,无法找到那份澄明、那份晶莹、那份相顾相盼的交流和融合。要看到星星那就更难了,跟城市的喧嚣和浮华相比,星星实在太弱小了,怯怯地躲到幽深的远方去了。有一次我的孩子从高楼的夹缝中发现了一两颗星星,竟然高兴得在我怀里蹦蹦跳跳,挥着手喊喊叫叫那么久。跟我小时候一边打扇子一边数星星的生活相比,城里的孩子所拥有的自然资源实在太少。
我越是不喜欢城市的生活,越是喜欢站在孩子的角度来观察这种生活的缺憾。对于生活在城市的孩子,我想用“怜悯”这个词来表达我对他们的同情。他们生活在一个远离自然,远离生命的地方,他们不认识动物植物,只认识一种动物,这种动物就是人。他们可能很难领悟到生命究竟是什么东西。虽然他们社会化的资源享受得多一点,比如教育投资啊,什么公共汽车啊,剧院哪,艺术展览哪之类,可是那些对于生命来说更加根本的东西他们却享受不到。他们没有小溪,没有山峦和原野,他们吃不上野山楂和野草莓,见不到满山遍野的杜鹃花和栀子花,他们听不见松涛的咆哮和竹林的柔软的吟唱,看不见蚂蚁搬家和大雁南飞,见识不到野狗做爱、猪婆下崽、乌鸦洗澡和小鸡出壳,以及蜘蛛结网和萤火虫飞舞,他们双脚踩不着泥土,身体沐浴不到植物的芳香和火粪的烟雾。他们没有机会在高粱地里捉迷藏、在稻草堆里翻跟斗,等等等等。他们甚至难于见到河流与波浪,有的孩子竟然把江河理解为卡通画片上的三根波浪线。有一个孩子看见他妈妈的一根头发弯弯曲曲掉在桌子上,竟然大叫说:“妈妈,一条河!”城市与自然世界的脱离太严重了,这样的脱离对于一个人的成长造成的伤害与残缺,也许比乡村儿童因为文化匮乏、无书可读所造成的伤害与残缺更加严重、更加根本。
我常常禁不住猜想,城里的孩子与乡村的孩子,他们对自然世界的感受可能犹如天壤之别,甚至“自然”这个词的基本含义在他们心中也相距遥远。这种区别必定导致他们对生命的理解各不相同。只认识一种动物的孩子对生命的理解无疑是十分狭窄的,严格说来,他们未必真正懂得生命的含义。他们对于自然的理解也是相当狭窄的,他们看到的无非是无生命的钢筋混泥土,看不到日出日落、月出月落的美丽景象,看不到星星的宁静和欢欣。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不是一般而言的生活质量低下问题,不是人类生存环境的恶化问题,而是人类生命本身的退化问题。
城市化已经成为人类既定的选择,但是如果我们看到了城市化对人类生命本身的伤害,人类还会这么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吗?虽然我们这次会议讨论的主题是“城市与文化”,实际上我们是在探讨人类的前途与命运,在探讨地球上整个生命系统的前途问题。
城市化的历史对于人类的历史而言是非常短暂的。大概是在国家出现以后,产生了庞大的统治集团,这才出现了都城,城市文化由此渐渐露出苗头。这段历史充其量也只有几千年而已。在这段历史中,人类创造了灿烂的文化来提升自己的生命,并且将自己毫无理由地不断拔高。我认为这段历史恰恰是人类生命活力不断走向衰竭的历史。城市出现以后,人文主义迅速繁殖,膨胀,人开始把自己看得非常了不起,甚至看作世界的主宰。我们在地球上建立了一个以人为权利核心的生存秩序,理直气壮地要统治世间万物。在建立这样的生存秩序后,人与地球上其他的生物就出现了一个不断剥离、不断对立的过程。城市化程度越高,人类不只是离自然越远,而是与自然的对立越严重,对其他物种的藐视越强烈,甚至越来越藐视整个宇宙,以至于动辄就高喊要“征服自然”、“征服宇宙”。人类不知道自己只是地球上千千万万种生命中的一种,也不知道地球在宇宙世界中只是很渺小的一个微粒。
人类城市化的历史就是人类生命的本来含义不断丧失的过程,是与宇宙间存在的一个庞大的生命体系不断脱节的过程,尤其是在主观上、心灵上脱节的过程。实际上,人类并不能逃脱宇宙生命秩序的逻辑,比如大自然会对冒犯了宇宙秩序的人类实施报复,这种报复本身说明了宇宙生命秩序的某种逻辑。现在的中国完全“一边倒”地高呼城市化,用全部资源,用最快的速度来实现城市化,急不可耐地想得到城市化的美好结果。但是,我们要知道,城市化的过程就是人类生命不断受到伤害的过程,这种自我伤害的严重性已经无法置若罔闻。
通过城市化,人类能够实现高度社会化和组织化,能够加强交流和交换,使人类的内心得到某种满足。但这只是满足了人类内心多种要求中的一种。今天我们所面对的是,这种社会化的要求片面地膨胀得太厉害,更多的要求受到了严重的遮蔽和压抑,比如跟自然和谐一致的要求,跟其他生命和平相处的要求,跟宇宙生命的逻辑和谐一致的要求,等等。片面地满足人类的一种要求,必定导致生命状态的倾斜和残缺。当前我们所感受到的自然生态不平衡、文化生态不平衡,可能都是由人类自身精神生态的倾斜和残缺造成的。
所以,我对于城市化的前景不想表示欣赏和向往。现代化是不是人类惟一的前途?城市化是不是现代化的惟一模式?我们的前辈学者诸如晏阳初、梁漱溟、费孝通等等对这些问题都曾经作过认真的思考,我们似乎不屑于借鉴他们的学说。城市化的势头迅猛而汹涌地席卷世界,城市和乡村都因此而染上了苍凉色彩。我以一种很悲观、很无奈的心态游走在城市的荒寒之中,惟有一种方式可以排遣我的无奈,那就是想象着有朝一日能够到一个有山有水、有树有花、有鸟有兽的地方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