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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尾的叙述

2009-02-10

文学与人生 2009年1期

曾 林

仿佛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晴朗了。是的,诗人橡子说,童年一过,人生就空了,无论有多少辉煌。我还没有抵达辉煌,却过久没有感受到晴朗,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但是此刻,阳光明媚,天空那么蓝,那么辽阔玄远,仿佛人间由来已久的种种苦难从未发生。我和陈离先生并排走在四季花城外围的小道上,教授两岁的女儿在前面下脚不稳地跑着,嘴里不时冒出的语义含糊的词句常常打断我们的谈话,惹得我们哈哈大笑。这笑声似乎暗藏着上苍一个意味深长的提醒:生活虽然充满艰辛和肮脏,却永远有认真过下去的理由。我闻到了来自童年夏日里阳光的味道,脑际忽然现出你那张笑憨了的脸。

1996年夏初的一天下午,你的玩伴们一如既往地拖着分叉的木薯棒(你们叫它“摩托车”)跑在最前面,在桃花岵的马路上故意卷起漫天的尘土,后面胆小的女生开始咳嗽或者假装哭泣,路边的人家因为未及收起的衣物沾了土灰而大声骂着这些顽童,他们却哈哈大笑。这是你和朋友们每日必做的功课,你们从中感受到了难以言状的巨大快乐。而现在,你却独自呆坐在教室里,看着天色渐渐变晚。

“1996年的第一个夏天……”在今天的语文课上,你刚念了题目,老师就勃然大怒。 “你存心跟我作对是不是?以前说你不会写作文,现在倒好,题目都不会写了。什么叫第一个夏天,一年还能有两个夏天?回去重写,再交份检讨,要家长签字!”老师把你的作文本重重摔到了地上。委屈的泪水从你的小黑脸上流下,你似乎已经看到父亲暴怒的表情。自从母亲离开之后,父亲酗酒更凶了。你已经因为不及格的作文和要签字的检讨挨过许多次打了,父亲总是一边打一边暴骂:“他妈的,亏你还跟鲁迅先生姓,几句话都不会写,我的脸,我们鲁迅先生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看隔壁周章……”好几次你都想告诉父亲,鲁迅先生其实姓周不信鲁,所以周章比你会写作文是理所当然的,可你不敢说。

夕阳柔和地从窗口洒进来,后山上几只乌鸦发出凄惨的叫声,一种巨大的孤独和不安迅速包围了你。你被自己的情绪吓坏了,赶紧背起坏了拉链的旧书包逃离了学校。值得一提的是,匆忙之中你忘记了锁教室门。将到横跨桃花溪的石拱桥时,你远远看到玄河坐在桥缘上。你心里立刻升起一团怒火,因为那个给你带来灾难的标题就是他自以为是地帮你取的。他信誓旦旦地表示,如果这样精彩的句子还不足以得六十分,“那只能说明老师和你爸爸有仇。”你轻轻走过去,准备对他咆哮。然而你随即大吃一惊。他眼睛里,挂满了泪水。这个成天四处惹是生非,即使被打得鼻青脸肿也面不改色的家伙,居然也会哭!“你怎么啦?”你轻声问道。他抬起右手拭了下眼泪,这个动作激起了你的无限同情。“我把茹琴的本子弄湿了。”他一脸忧伤地说。“妈妈的,这种事你还做得少吗?上次你把人家李福兰的书包都给扔河里了。你知道你把我害多惨,我回去要挨打了,也许晚饭也没得吃了!”你气愤地说道。他抬头疑惑地说:“你有哪天不挨打吗?谁看着都没劲了。可是茹琴她哭了,你见她哭过吗,没有吧?可我把她弄哭了!我就往她本子上泼了点水她就哭了,我哪知道那是他爸爸给她买的呢,我哪知道给她买本子的爸爸没了呢……你知道她哭得有多伤心吗?她的眼泪淌了一桌子,把我的书也给弄湿了,可她还在哭。我的心都让她给哭疼了!”你无比惊讶地盯着他,仿佛他蜕变成了一个怪物。

那天晚上你没有挨打,也没有饿肚子。村里猎得几头野猪,照例家家有份,你饱餐了一顿野猪肉。当你哆嗦着把写好的检讨书递给父亲的时候,他平静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用他的大手摸了你的头好一阵。他的脸上满是沧桑。这是怎么一回事?今天的一切都是那么反常。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夜里,你为下午跟玄河一起偷甘蔗的事忐忑不安时,母亲也是这么抚摸着你的头,挂着一脸泪水哄你睡着,然后悄悄离开了村子,再也没有回来。难道父亲也要走?你感到一阵害怕。洗完澡后,你很快洗完了父子俩刚换下的脏衣服,然后就一直坐在门外的大枣树的斜枝上。这是一棵真正的老树,据说是你的曾祖少年时种下的,据说当年桃花岵的村民们就是在这棵枣树上把一个负伤掉队后想把自己吊死的日本兵救了下来,据说有一年它结的果子几乎压断了枝最后足足摘了三箩担,据说有一对知青曾经在这棵树下洒泪而别,总之这是一棵充满传奇的树,它又老又丑,可是你一抱着它触着皱皱的皮就感到亲切。你就这样呆着,迟迟没有进屋。我要守住他!你对自己说。夜色很好,凉风吹得竹林里哗哗直响……

“长远地看,读者是值得信赖的。读者也许在一个我们根本无从知道的遥远的黑暗中,心与心的交流很可能是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神秘方式进行。”陈离先生的话,打断了我的回忆和想象。“玄河,今天你总是走神!”他宽容地笑着说。

“按照我的看法,这本书编写得实在是……”

他的声音很有磁性。说到“实在是”他就停住了。我们以为他接下去一定是赞不绝口,此书主编的盛名和再版序言上的获奖记录颇有威慑力。

他右手抓起这本书,满腹狐疑地瞄了几眼,然后抬头对我们说:“……太糟糕了!”

台下一片哗然。

“以后上课大家都可以不带课本来了。换句话说,”他双手撑在讲桌上,身体前倾,探出如长颈鹿般瘦长的脖子和脑袋,带着嘲弄的语气补充道,“带了我也不会讲的。”

当我应《追忆》杂志的编辑季楚先生的要求为蕲逴先生写回忆文章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正是多年前的这堂课。

我清楚地记得下课铃响的时候他是怎么夹着手提电脑迫不及待地第一个冲出了教室——那架势与老电影里听到冲锋号就勇往直前的八路军颇有可比之处——而我们是多么恋恋不舍地看着他跑了。在通往第二食堂的路上,我的同学们一脸幸福,热烈地聊起了这位新老师。在他们看来,一个不用教材的老师是多么有意思!最重要的是,这意味着整个学期我们都不用为这本厚厚的书发愁了。他为什么要从武汉的知名高校转来我们学校,一个不到四十岁的教师是怎么获得教授职称的,这一切都显得太神秘。他们甚至对他的名字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他写到黑板上的时候,教室里一片安静。一个女生小声说这个名字好,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于是问她这两个字怎么念,这个女孩立刻就羞红了脸。他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对着窗户说:“蕲,水芹菜也!”我们班最漂亮的两个女生即刻仰望诗人似的以钦羡和崇拜的目光望着他。在食堂吃饭时有人添油加醋地说到这个细节,惹大家大笑了一阵。

接下来的几周我都没有去上他的课。一如我所料,这个标新立异的老师从不点名。我的室友每每在离开寝室去上他的课之前都以深深惋惜的目光看着赖在床上的我,而他们兴高采烈地回来的时候,我多少也有些羡慕和惆怅。

学期已经过半。那堂课他迟到了整整二十分钟,进来的时候悄无声息。我正聚精会神地在他不屑一顾的那本教材空白的末页写东西,突然被他抽走了书。

他颇有兴致地看了看上面的字迹,然后开始了让我瞠目结舌的讲话。

“从前我也喜欢在书的空白处写字,这个习惯让我出过大丑。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给同年级的校花写情书。有一次我破天荒地写了足足36页,那封信发出的第二天我就出名了,她让当学生会主席的男朋友把我的信贴满了文学院的整面宣传栏。最令我难堪的不是这个,至少我引用的36首李商隐的诗让很多人叹为观止,而是由于那封信写到最后找不到纸时我临时扯了一本书的末页来凑数,那张皱巴巴的纸被刻意贴反了,上面赫然印着孙中山先生的名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那件事唯一的好处是学校诗词协会的指导老师热情地接见了我,但是从此我就不得不面对众多校友的友情提问,他们一看到我几乎立刻就会大声问:革命成功了吗?我不得不强装自信地回答: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哈……”他讲到这里,全班的笑声几乎要把窗玻璃震碎了,班上最胖的那位歪着脑袋大口地喘气,涕泪皆下。

课后我被“请”到了他的工作室。他语气温和地让我坐下,拿来茶具泡茶。为了掩饰我的不安,我装做欣赏左墙上一幅精美的书法,上面用篆书写着一首诗: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旁注上用小楷写着“丙戌年秋贺蕲君生辰”。我暗自嘲笑下笔者一幅字里用两种字体。

“上个月《风吟》的一个编辑来南昌出差,顺便把你的信带过来了。”他把茶端给我,边说边拉开了一个大抽屉,几封厚厚的信被拿了出来。

我大为惊诧,这些都是我写给走卓先生的信!半年多以前我在走卓先生的一篇散文中了解到他对《风吟》主编的深深敬意,使我突发奇想,决定将信寄到这家杂志社,托编辑转给走卓先生。一个月内我寄出了六封厚厚的信。由于几乎不抱希望,不久我就彻底忘记了这件事。

等我恍然大悟,意识到“逴”字拆开即是“走卓”时,一切在瞬间变得明了起来。我的震惊不言而喻。

在玄河最初寄给我的那封信末尾,他意味深长地写了这样一句话:人与人之间,真的很讲究渊缘,刻意地靠拢往往适得其反,而真正的友谊则常常如稆生的植物一样不催自长。而当我翻阅他附寄的小说时,我就不得不承认这段渊缘了。那些文字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叫桃花岵的地方,让我触目惊心。

几年前我在武汉任教时,结识了犯罪心理研究专家席栎女士。由于研究需要,每个周末她都到汉口监狱做自愿心理咨询师。出于写作者天生的好奇,我常常随她去那座监狱。

一个仲夏的傍晚,我们在临时工作室里接待了一个特殊的犯人。手上的档案显示这个叫鲁文的死囚只有十九岁,可是他完全是中年人的模样——个头很矮,皮肤黝黑,头发蓬乱,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眉间一直斜拖到右脸,甚是吓人。他显得很疲倦,从容且轻蔑地瞄了我们一眼。面对这样和年龄反差太大的面孔,我不由想起了狄更斯在《荒凉山庄》刻画那位不到十五岁却少年老成、容颜衰老的斯墨尔维德先生的经典句子——“如果说他曾在摇篮里躺过,那恐怕也是穿着燕尾服躺在那里的。”

无论席栎怎么引导,他始终沉默不语。最后,像平时一样,她只好又使用起惯用的招数。果然,提到故乡和亲人时,他虽仍未开口,脸却抽动了一下,眼神里透着凄凉。

回来的路上,我的心久久无法平复,鲁文的样子始终在我眼前晃着。这个正值青春年华的人,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儒雅的名字和一个死囚联系到一起。

一周之后,尽管席女士极不乐意,却还是在我的怂恿下,决定再见鲁文一面。出乎意料,这一次他客气了很多,要求单独和我谈谈。当他小声地把理由告诉我时,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女人总是不那么让人放心的。他意味深长地说。这句话我曾在一个短篇小说中反复提到,我把这种巧合归为缘分,或者男人的通感。

席栎不解地看着我们,对于我的越俎代庖,她倒没有表示出过分的激动。在她离开之后,鲁文开始了他冗长的追忆。他的叙述貌似散漫实则非常有条理,仿佛是经过了足够的准备。他从十岁开始讲起,我像在翻阅一部叙述流畅的小说,又像在观看一部画质清晰的电影。

他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秘密。按照他的说法,他不仅没有杀人(他是替人担罪),那位“在法律上死亡了的人”甚至很有可能还活着。我对此极为震惊,尽管他没有解释详情,我却深信不疑,因为他的叙述令我非常着迷。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叙述带来的乐趣是无与伦比的,真实反而可以暂时放在一边。

对于他九岁离开故乡之前的经历,他始终讳莫如深,并且颇有安慰意味地对我说,你迟早会知道的。事实证明,他没有完全遵循这个承诺。几个月后,我从狱警那里接到了他留给我的遗物。一枚黑色的果核状圆珠,一份遗稿。他的字迹非常整洁,娟秀得如同女孩子的字体。

鲁文被执行枪决的那天,武汉的天气非常阴冷,车堵得很厉害,我赶到的时候法警已经在上膛。我远远看到鲁文在滴汗,似乎还冲我笑了笑。当他应声倒地很久之后,我才走到他的尸首旁,那依然挂着的勉强的笑令我泪如雨下——这是一个孩子恐惧而羞涩的笑!

他的颈脖上纹着一条青龙,龙鳞却是一瓣瓣桃花,溅血之后开得很艳。

买包烟。他轻轻地说,递过一个崭新的烟盒。

她站在柜台后面有些诧异,没头没脑地说,我不抽烟的!

周围的人都笑了。你这不是有盒烟么?她回过神来,微红着脸说。

他打开烟盒,里面没有烟,装的是用来买烟的钱。

她把烟和找零的钱给他时,他盯着她美丽的眼睛。自从我来到这个地方,这个店先后换过三个售货员了,她们都爱上并且最终离开了我,希望你是个例外。他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那你所希望的例外,是我不要爱上你,还是爱上之后不要离开你。姑娘机锋凌厉,毫不遮掩地问道。

追捕的警察就在商店外排查,我却被这些看似玩笑实则耐人寻味的对话吸引住了。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知识分子与普通人的巨大差别。逃亡的日子里我对文化偏执的热爱,源头似乎就是这次聆听。

我是在南昌被捕的。当我漫无目的地走进一家名为“青苑”的书店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将要为自己对文化盲目的崇拜付出代价。几个小时后,警察们惊喜地发现,眼前这个偷了一本《人面桃花》的人,竟是一级通缉犯。立功的喜悦传遍了整个公安分局。

再次和那个买烟的男人相见时,我已经是一个死囚。他和那个女心理师第二次出现的时候,我认出了他。

走卓先生是在武昌刘家湾的一条巷子里悄然仙去的。他的逝世,没有在文学界和学界点开一丝波澜。没有公开的追悼会,没有悼念文章。先生生前常提起作家潘军的那句名言——“我爱交朋友,但不入伍;我爱文学,但不爱文学界”,似乎是他最合适的墓志铭。按照他的遗愿,骨灰的大部分洒入长江,其余用脆薄的宣纸包着,秘密掩埋于珞珈山樱园一株樱树下。

就像无数生前不得志的作家一样,走卓先生的作品在他离世后迅速窜红。最先在权威杂志上对走卓先生的作品发表大量评论并作出高度评价的,是一个叫肖末若的诗人。此公曾因抄袭和投机数度与走卓先生结怨,先生走后,他却成了研究先生作品的专家。十年后,走卓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大会在武汉崇文广场举行。肖末若傲然坐在高高的主席台上。作为主持人口中“研究走卓先生的泰斗级人物”,他已经先后为他的研究成果出过三本书了,全国高校的巡回演讲也热过好一阵。按他自己的说法,当红极一时的央视“百家讲坛”栏目组向他发出邀请时,“为了学术的纯粹和无功利”他“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了。那天人山人海,参加集会的人群甚至将广场前的楚雄大道也完全堵住了,交通彻底中断。我站在对面武汉理工大学教学楼顶上看着眼前的盛况,不禁想起先生凄凉的晚景,对照之下,犹如云泥。

我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县城里被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非典”恐慌笼罩着的时候,还在念高二的我心里却平静而荒芜。大概是一堂枯燥的英文课上,我昏睡很久之后醒来。前桌的同学拿着一本书,一副气急败坏、受了大骗的样子。他最终把书胡乱扔进了空荡荡的课桌。对,扔,空荡荡,就是这样,我对细节向来很敏感。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无法不对一本能让我的同学如此厌倦和难受的书感到好奇。以往的经验告诉我,我喜欢的东西他们不太可能喜欢,而反过来也可以说他们不喜欢的东西我就很有可能喜欢。于是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向他借那本书,他带着诡异的笑容把那本书名与王菲有关的书递给了我。几年后的一个冬天,当我躺在大学宿舍里百无聊赖地回忆往事并且想起这个细节时,我才意识到,他的表情应该是在传达这样一种意思:你等着失望吧,这本书和书名没多大关系!然而事实是,我翻开书,几乎立刻被吸引住了。一方面那种熟悉的才气不断从书里涌出来,另一方面里面的故事和我的生活有太多的相似——作者笔下的酒鬼父亲,让我不可避免地想到我的伯父和我的父亲,我那饱读诗书的伯父正是带着怀才不遇的忧愤做了很多年酒鬼,并最终在世纪末的清明节由于饮酒过度导致的脑溢血而不治身亡。书中处处显露的骄傲不羁和忧伤自恋都让我感到亲切,这本风格独特瑰丽神奇的书,让我一下子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作家,尽管他的笔名令人颇感不适。那个时候我当然不会知道,日后我们会相遇在一起,他将把我引上艺术这条冒险的道路。

在我的生命行将结束——执行死刑只是时间问题了——的时候,我便不自觉地开始回顾这短暂而凄凉的一生。夜里我总是睡不着,往事纷至沓来,数不清的人与事,黑夜与白天,饥饿和挣扎,都和我有关。这几天总是梦到故乡,那个记忆里早已模糊的名叫桃花岵的村子——因为把“岵”念成“古”或写成“估”,我曾挨了桃花岵小学的老师多少鞭子啊,然而也亏得这样,我这个愚笨的人才得以记住自己的根,在死前能有所怀恋。我在桃花岵度过了整个童年,那是我生命的一半。九岁的时候,我离开了故乡。

那个仲夏的清晨,我在一棵枣树上醒来。在树上睡了一晚,这的确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但我无心追奇,因为有件事更加急迫。我跳下树,直奔屋内。父亲还在酣然大睡。我大松了口气。我吃了些剩饭,往破书包里塞了些薯干,就出门上学去了。

学校里空无一人,我是第一个到的!这令我兴奋不已,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自从母亲离去以来,我就再也没有哪天不迟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玄河摇摇晃晃地到了。你也那么早啊!我乐呵呵地说。他有些诧异地盯了我一眼。我走的时候看了一眼钟,似乎已经八点了,难道看错了?早知道再睡会,至少得洗洗脸再来。他睡眼惺忪地嘟囔到。我打算和他玩玻璃球,他却很不屑地瞟着我说,我从不欺负弱小群众。说完就靠墙坐下,打起盹来。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照在身上非常舒服。操场前面的田野里,数不清的麻雀在翻飞觅食。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我暗自下决心,从此要勤奋念书,再也不惹老师和父亲生气。

后山那棵板栗树上蹲着一只乌鸦,它不时的啼叫丝毫没有引起我的兴趣,我对灾难的前兆一无所知。

当我依旧在为未来下着决心作着计划的时候,玄河醒来扔掉被我塞在嘴里的一根草管,大喊一声,又吃亏了,今天肯定是星期六!

第二天,父亲失踪了。他只在村长家留了张纸条,大意是:这个孩子你看着办吧。闻讯赶来的债主们恼怒不已,他们几乎把家里能带走的器物都掏空了,有一位甚至拆走了一根横梁。我木然地看着他们,仿佛他们在搬弄自己的家。

第三天,我没有去上课,玄河告诉我,我们教室新置的课桌被偷窃一空。我突然意识到,周五的那个傍晚,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从此我不敢再踏进学校的大门。

一个月之后,我被送走了,村长决定把我抛给一个莫须有的亲戚。那个傍晚,整个村子——背枕的大山,面朝的大河——都被夕阳染红了。后来的那些年,每当回忆故乡,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样天地同红、山川共染的奇异壮观的景象。不过那时我没有心情,也不懂得欣赏风景,我正被一辆板车带向未知的命运。玄河追上来,往我脖子上挂了一串黑珠子。那是肥皂子,玻璃珠输光了或暂时没钱买的时候,孩子们就拿它做替代品。他凑到我耳根前说,我发现了一个新玩法。他从口袋里又摸出一粒大肥皂子,在板车沿的铁片上狠擦了一阵,然后猛地往我手上一贴。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炙烧感,虎口上立刻出现了一小块烫痕。玄河把那枚余温犹在的肥皂子往我手里一塞,转身走了,我似乎看到他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擦眼睛的动作。现在,在我死亡在即的时候,回想人间的温情,感动过我的,也只是这一次而已。我离桃花岵渐渐远了,这个九年中我从未走出过的地方,我悲哀地感到,我再也回不来了。

作者简介:曾林,赣南客家人,1986年生。现就读于江西师范大学。已发表散文、小说、评论、诗歌等数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