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须知2
2009-02-10老鹰
老 鹰
蔡秋燕怀孕以后的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一个叫闲来居的地方。闲来居其实是一间店面改装的简易棋牌室,在槐香街弄的拐角处。80年代末,这里卖过劣质的塑料凉鞋,廉价的文胸和各种各样的早餐甜点,最终因为地段偏僻,几易其主,成了一个棋牌室。闲来居的老板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进出的人每次叫他老赵,他都笑吟吟地点头。习惯成自然,老赵的真名因为从不被提起,也就渐渐被人忘记了。蔡秋燕第一次见到老赵,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个男人的眼睛,细而狭长,眼角略略向上勾起,隐隐透露出女人才有的媚态。老赵笑着看蔡秋燕的时候,眼珠子微微下沉,上面露出些眼白,蔡秋燕知道这叫上三白。
蔡秋燕的牌技其实很一般,她成为闲来居的常客,并不是贪恋赌桌上的输赢,只是无聊。她从心底鄙夷那些为几块钱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不欢而散的牌友,但她乐意见到这样的场景,这比打牌本身更能激起她的兴趣。蔡秋燕习惯于对一切都抱事不关己的欣赏态度,她无所谓的出牌方式,往往使搭桌的牌友感到意兴索然。
有一天,蔡秋燕对丈夫海刚说,我觉得老赵好像对我有点意思。海刚问,哪个老赵?就是那个棋牌室的老板,皮肤白白的,眼睛有点像女人。蔡秋燕提醒道,海刚哦了一声,表示想起来了。他斜眼看了一下蔡秋燕的肚子,说,棋牌室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好人。海刚不冷不热的态度使蔡秋燕感到失望,不过她没有反诘,只是淡淡地说,也是,不过男人都一样,没一个好东西。
海刚的冷淡使蔡秋燕没有向他透露更多细节。那一天,她照例去闲来居打牌,到场的时候刚好三缺一,另外两个人就迫切地招呼老赵坐下来。老赵边笑边看着蔡秋燕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老赵的笑使她有种异样的感觉,但蔡秋燕对这种露骨的谄媚不置一词。牌打到一半的时候,她觉得桌子下总有什么东西老同自己的脚有意无意地碰在一起。她假装喝水,借着眼角的余光,看清那是老赵的脚,抬头看见老赵狭长的眼睛慌忙从自己身上挪开。蔡秋燕朝老赵笑了一下,不慌不忙地抓起手中的一个牌,向老赵的脸上扔过去,她说,你会不会出牌?该碰的不碰,不该碰的瞎碰。老赵很不自然地嘿嘿笑了,弯腰把地上的牌捡起来。另外两个莫名其妙地问,老赵你刚才有碰吗,我怎么没看见?
蔡秋燕对老赵这样的男人感到反感,但除了去闲来居,她想不出用更好的方式,来打发漫长的待产的时间。槐香街本来就不是住什么善男信女的地方,蔡秋燕其实是一个很害怕孤独的女人,再者,老赵并不高明的勾引伎俩也让她觉得有趣。蔡秋燕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大学时的好友蒋丽娜。蒋丽娜的反应惊异到有些夸张。有什么大不了的,蔡秋燕淡淡地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蒋丽娜诡异地笑了,看来你是很有经验喽?蔡秋燕笑了笑,说不上经验,男人跟女人,不就那么回事。蒋丽娜不说话了,她以过来人的经验点了点头。蒋丽娜说,对了,过几天有个聚会,你去不去?蔡秋燕幽怨地说,你看我挺着个肚子,连个工作都没有,去也不过是给人做做陪衬。蒋丽娜严肃地说,人家升官发财随他们,又不去求靠他们。蔡秋燕说,算了,算了,要去你自己去。蒋丽娜说,我跟你说一个人,你可能就会去了。谁?蔡秋燕问。叶潇。蔡秋燕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张清瘦的男人的脸。她说,屁,叶潇去不去关我什么事。
晚上睡觉的时候,蔡秋燕对海刚说起聚会的事情。海刚一脸疲惫地说,去不去是你的事,这种事情问我做什么。海刚是一家汽车销售公司的业务经理,生意往来早使他疲于应对。蔡秋燕不说话了,她忽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海刚这个问题。她想起自己和丈夫海刚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过话了。蔡秋燕在床上翻身背对着海刚,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嫁给你。身后传来海刚的冷笑,又没谁逼你,还不是你自己。蔡秋燕的眼泪很快下来了,她从内心感到丈夫是一个刻薄的人,却还是想不到他说这样的话。她摸着隆起的小腹,深深感到了失落。
蔡秋燕曾努力回忆自己和海刚从认识到结婚的整个过程,但除了一些零碎的片段,她意识到自己对海刚其实一无所知。她与海刚的相识纯属偶然,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少不经事的女学生,除了跳舞,什么也不知道。蔡秋燕喜欢跳舞,后来她看到自己隆起的肚子,就每每伤感起来。那一次,海刚所在的公司出资赞助了学校的一个小型的晚会。蔡秋燕表演了一个独舞,她气喘吁吁地完成最后的造型,听到台下潮水般的掌声。晚会结束后,还没有从兴奋中回过神来的蔡秋燕,在女生宿舍楼下看见一辆银白色的雪佛莱轿车,海刚靠车而站,他理了一个干练的板寸头,穿了深色的西服,手里握着一束娇艳的玫瑰。看见蔡秋燕的出现,他随手弹掉了手上的半截香烟,在女生们交头接耳的议论中,带着浅浅的微笑缓缓走来。
蔡秋燕后来一直把自己不幸的婚姻归结到一次意外。怎么办?蔡秋燕拿着尿检的化验单,在妇科门口怯生生地问海刚。海刚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弄得心烦意乱,他狠狠抽了一口烟,毫不犹豫地说,打掉吧,反正我们暂时还不打算结婚。蔡秋燕看见海刚的眉头紧锁着,拧成一个倒置的八字。她的心空荡荡的,不知所措地看着医院走廊上走过的男男女女。这时,手术室的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拿着一只托盘出来。蔡秋燕无意识地朝她手上看了一眼,上面是沾满血迹的金属器具。她对医学知识所知无几,凭借对生理卫生课程有限的回忆,她断定那是刮宫器。她吓得呆在那里,迈不开一步。过了一会,一个满脸憔悴面孔煞白的女孩子从手术室慢慢走出来,她一手按着小腹,一手扶着门艰难地挪动脚步,最后在门口的椅子上蜷缩起来,那女孩痛苦地朝她看了一眼,目光冰凉。
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蔡秋燕的坚决使他们陷入了僵持的境地。海刚说,我的事业才开始,结婚言之过早。蔡秋燕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拙劣的借口,凭她对海刚的了解,他还不是一个能够以事业作为衡量尺度的男人。她冷笑着说,你把我肚子睡大就想踢开我,世界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蔡秋燕的态度让海刚深感到女人的瞬息万变,他坐在沙发上,陷入良久的沉思。他看见蔡秋燕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认真地用尖锐的指甲抠掉白墙上的一块污渍。他站起来,从身后抱着蔡秋燕,换了一种柔和的口气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怕你还小,吃不了那份苦。蔡秋燕闻到一股熟悉的烟草味,它来自海刚的口鼻间,她的眼眶开始湿润了。她感到海刚的手从她肩头慢慢滑落,缠绕着她的身体,从背部绕过来,那双手手掌宽厚,指节突出,充满了情欲的力量,开始解她胸前的排扣。蔡秋燕的身子软下来,呼吸变得急促。她感到他的嘴唇掠过她的脖颈,耳垂和鬓间,最后摩挲在她的脸上。打掉吧。他含糊地说,要多少,你自己说。蔡秋燕的眼泪掉下来,落在自己的手上,有种温热的疼痛。她突然从海刚的手里挣脱出来,随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银白色的雪佛莱缓缓驶过校园的林荫道路,把从树叶缝隙间漏下的阳光轧得粉碎,最后停留在三号女生宿舍的楼下。蔡秋燕打开车窗的一瞬,闻到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这令她有种恍如隔世的失落。一个女生满头大汗地拖着一袋行李,从宿舍的门口出来。小桃。蔡秋燕轻轻地叫了一声。秋燕。小桃的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你要走了?蔡秋燕问。小桃说,我在老家找了一份工作,打算毕业后回去。蔡秋燕叹了口气,她说,一会我送你吧。小桃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我男朋友会送的。一个高大的男生从小桃手里接过行李,你好。他热情地伸出一只手。蔡秋燕想伸手的时候,小桃说,宿舍门开着,你先上去拿东西吧。我们先走了。蔡秋燕只好点点头。在转身的时候,她听见小桃的男朋友轻声说,她好有钱。哼。她听见从小桃鼻子里发出的不屑的声音。
毕业前的宿舍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樟脑丸的气息。床上凌乱不堪地堆满了脸盆棉被暖壶之类的杂物,有种不堪入目的狼藉。几个女生见到她的到来,不自然地压低了声音,陆续走出了宿舍。蔡秋燕对昔日舍友的淡漠感到不屑,但她保持了沉默。她看着空荡荡的宿舍,才真正意识到短暂的青春弹指而过,不由悲从中来。蔡秋燕站在靠窗的位置,抽出一支细长的摩尔烟,生涩地弹了几下,随手点燃,眯着眼睛眺望楼下的水泥篮球场,对面低矮的食堂,以及相隔不远处陈旧的教学楼,学生时代的种种细节翻涌到心尖。后来她一直觉得衰老其实是一瞬间的事情,它更多来自于对往事的沉湎和不可自拔。
海刚对她的冷漠日益加深。除过偶尔还提及的打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可以讨论的话题。他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你真的打算要这个孩子,就不会抽这么多烟了。蔡秋燕对海刚无奈的质疑感到可笑,但她喜欢看到海刚面对自己时,那种手足无措的表情,这使她有种报复的满足感。她慢吞吞地说,抽不抽烟是我自己的事情,这跟要不要孩子毫无关系。但更多的时候,蔡秋燕一个人在租住的房间对着四面墙壁发呆,看无止无休的电视剧。另外,她仔细阅读从新华书店买来的《孕妇须知》,定期去医院作各类检查,认真地同医生讨论妊娠期的饮食事项。有时候,她也会对这一切感到深深的困惑,她不知道这些对自己来说有什么意义。蔡秋燕其实从内心害怕婴儿的降临,有一次,她在三楼妇科门口的走廊前,徘徊了整整一个下午,但她最终没有进入那个房间,她一闭眼就能想到那个女孩冰凉的目光,这令她感到绝望。
蔡秋燕知道海刚不肯要孩子的真正原因,是在两个月以后。她回忆起那天正好在闲来居打牌,心不在焉使她的手气差到极点。这时候,她看见玻璃门外进来一个男人的身影,那是丈夫海刚。海刚落魄地说,我有点事。蔡秋燕对丈夫的到来深感意外,她隐约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她说,有什么事情,你就在这里说。一个矮小肥硕的女人从海刚的背后出来,用一种挑衅的目光打量着她:你就是蔡秋燕?蔡秋燕没有说话。那个女人冷笑了一下,用一种不屑的口气对海刚说,你的眼光不怎么样,她长得也不过如此。打牌的人纷纷围过来,窃窃私语地猜测。蔡秋燕强忍着侮辱问海刚,这女人是谁?海刚没有说话。蔡秋燕的心里一阵悲凉,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傻,怎么就没有想到他会是个结过婚的人。海刚的目光漂浮不定,欲言又止。那女人突然绷起脸对海刚说,你怎么不敢说话了,你告诉她我是你什么人。海刚看了看蔡秋燕,又看看身后的那个女人。蔡秋燕突然笑出声来,她说,看来你的眼光也不怎么样。那女人显然没有防备,蔡秋燕盯着那女人走了一圈,她这才看清楚那个女人松弛的皮肤和浮肿的眼泡,应该至少比海刚大了五岁。蔡秋燕的心里突然浮现出对这个女人的怜悯。你带她来做什么。蔡秋燕不依不饶地问海刚。我来做什么,其实你心里比我清楚。蔡秋燕冷笑说,对,我是比你清楚。你清楚什么?她指着海刚说,你要是清楚,自己的老公也不会爬到我床上来了。那女人突然暴跳着扑过来,蔡秋燕来不及躲开,就感到脸上热辣辣地疼痛,她用手摸了一下,手指上沾满了血迹。几个围观的人慌忙和海刚一起把那个女人拖住,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好好说。那女人挣扎着,蔡秋燕看到她眼睛里有种深刻的绝望,她用一种悲愤的语气说道,你这个烂X。蔡秋燕用牙齿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她不紧不慢地掏出包里的纸巾,闻了一下,随后一点点擦掉脸上的血迹,她说,你说的没错,我是个烂X,你又算什么香X,连你老公都懒得X你。
蔡秋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去闲来居打牌。她在镜子里长久地凝视脸上未干的血痂。这三道印痕整齐地呈现在她白皙的脸上,一道比一道有力,它们来自女人锋利的指甲。蔡秋燕摇头苦笑,怪不得女人都会精心照料自己的指甲,原来它的用途并非只是审美。海刚和前妻的离婚手续很快就办下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蔡秋燕后来听说,那个女人后来又带着几个男人来过闲来居,老赵用夸张的口吻向蔡秋燕转述了当时的情景。老赵说,那几个男人,气势汹汹地要砸闲来居的桌椅,被那个女人制止,她的脸上露出诡异的表情,这个婊子其实根本不了解男人,她不知道他迟早是会回来找我的。蔡秋燕听完老赵的话,觉得非常可笑。她哀叹一个女人落到这种田地,居然还有这样一厢情愿的天真。
蔡秋燕和海刚的婚事简朴而草率,除关系一般的朋友和同事,他们几乎没有邀请任何亲戚。婚宴在一家叫做云来的酒楼如期举行。参加婚宴的人对一切心照不宣,他们知道自己的到来,至多不过是充充门面。他们多半以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来参加这场特殊的婚礼。在新郎新娘出场的时候,人们不合时宜的议论纷纷和窃笑,使婚礼充满了尴尬的气氛。大家以为蔡秋燕会对这种不阴不阳的氛围大发怒火,事实却恰恰相反,她的表情坦荡而自然,甚至表现出一个新妇应有的羞怯。只有海刚的脸上,隐约透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酒桌上,一个熟悉海刚的同事故作玄虚地卖弄,你们知道他和前妻离婚,财产分割分到了什么吗?其他人纷纷凑上耳朵,知情人发出满足的窃笑说,屁都没有。有人立刻表示怀疑,怎么可能。知情人投来不屑的目光,你不知道海刚不过是一个空皮夹,他的钱其实都在前妻那里。
蔡秋燕和海刚的矛盾是由经济的掌管开始的。蔡秋燕在新婚之后的第一天就要求海刚戒烟。海刚尖叫着说,有这个必要吗?蔡秋燕的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她说,现在奶粉涨价这么厉害,你不去想想,抽烟等于烧钱。海刚对蔡秋燕的理由表示不能接受,孩子还在你肚子里,现在讨论奶粉的价格问题,是不是太早了一点。蔡秋燕冷笑说,总不至于快等他饿死了再来讨论吧。海刚无言以对。最令他难以忍受的是,蔡秋燕会趁他不注意,仔细检查他的钱包,甚至连几个镍币都不放过。有一天,海刚积压的愤懑终于爆发。你简直不可理喻!他暴跳如雷地说。蔡秋燕对丈夫夸张的举动十分平静,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受不了这种日子,可以找那个女人复婚。蔡秋燕的尖酸深深伤害了海刚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他变得伤感起来,过了一会,蔡秋燕发现这个男人无声地啜泣。她的心里不由得百感交集,她想起第一次见海刚的情景,那次他理了一个干净的板寸头,穿棱角分明的深色西服,面带浅笑,现在,这个影子开始模糊起来。其实海刚在本质上一直是个孱弱的男人,只是这一点她一直没有发现。
蔡秋燕最终决定去参加蒋丽娜提及的聚会。反正不去也是闷着,她对蒋丽娜说。叶潇出现的时候,蒋丽娜朝蔡秋燕努努嘴,蔡秋燕却当做没有看见。蔡秋燕对叶潇的最初印象来自这个男人的鬓角,他的鬓发长而密,像两把黑色的锉刀,有种刚硬的性感,侧面显出几分男性的俊朗。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见叶潇的时候,心里突然会有一种虚弱的感觉。其实她和叶潇之间根本不熟,他们曾经的交往只限于大学舞蹈队的正常交流,但蒋丽娜曾口无遮拦地说,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蔡秋燕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她对这个男人的好感,就是从他的鬓角开始的。蒋丽娜大声地招呼叶潇入座。叶潇朝这边微笑着一点头,却顾自己坐下了。蔡秋燕有些失望。蒋丽娜不满地说,搞艺术的就是不一样,假清高。
聚会的人像断线的珠子一样陆续离开,蔡秋燕对参加的聚会感到乏味,她后悔为什么听了蒋丽娜的怂恿,还不如老老实实去闲来居打几桌麻将。这时候天下起蒙蒙细雨,她们在门口等了半个小时,蔡秋燕开始心急了。蒋丽娜说,总不成要下一个晚上吧。蔡秋燕刚想说点什么,一辆车子停在她们面前,车窗缓缓下来。叶潇说,进来吧,我送你们。蒋丽娜朝蔡秋燕做个鬼脸,就忙不迭地钻进车子。蔡秋燕犹豫了一下,也进去了。
蒋丽娜诅咒着天气,蔡秋燕从后视镜中看见叶潇清瘦的脸在灯光的闪烁中面无表情,叶潇忽然朝她看了一眼,蔡秋燕连忙收回目光。叶潇笑了笑,说,你别诅咒了,要是没有下雨,我也就没机会送你们了。蒋丽娜接过话,也是。不过,就算不下雨,你也得送,万一我们要遇见坏人怎么办。叶潇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坏人。蔡秋燕被叶潇的话逗笑了,她说,哪有不打自招的。蒋丽娜说,也没说你是好人啊,不过你要是坏人,我反正也认命了。
叶潇把蒋丽娜送到门口,车内就剩下蔡秋燕。叶潇说,你坐前面吧。蔡秋燕没有推辞。蔡秋燕问,你现在做什么呢。叶潇淡淡地说,在群艺馆搞舞蹈。你呢。蔡秋燕没有说话,她想到生活的近况,感到一阵失落。叶潇说,生活和艺术并没有关联,但生活本身就是艺术。蔡秋燕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她还是点点头。她觉得叶潇是个深刻的人。
叶潇把蔡秋燕送到楼下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蔡秋燕说,要不你上来坐坐。叶潇笑着摇了摇手,他说,如果是出于礼节,那就不用了。蔡秋燕有些不好意思。她轻声说,是真心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忽然觉得并不合适。叶潇递上一张名片,我来这里参加一个为期一个月的业务培训,会待上一个月左右时间,然后回单位。如果是真心请我的话,就记得给我打电话。蔡秋燕接过名片的刹那,碰到了叶潇的手,那双手手指纤长,带着温热。她连忙缩回去,又偷看了叶潇一眼,叶潇神情自若,他说,你打电话,我什么时候都会出来的。
蔡秋燕在牌桌前心神不宁,她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想到叶潇的那双纤长的手。一个搭桌的说,不玩了,不玩了,好好的牌给你打得七零八落。蔡秋燕说,不玩就不玩,别手气不好就怪别人。打牌的人悻悻地走了。老赵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蔡秋燕说,烦死了,反正不关你的事。说完就提着小包离开,扔下被泼冷水的老赵站在那里。
蔡秋燕沿着槐香弄的马路走了一个多小时,这丝毫没有平息她的烦躁。路过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时,她忍不住停下来,拿出叶潇的名片,飞快扫视了上面的号码,又看了看身旁,一个键一个键地拨通了号码。叶潇的铃声缓缓传来,蔡秋燕听出这是一首叫《雨的印记》的钢琴曲。她忽然紧张起来,想把电话挂掉。你好。话筒里传来叶潇磁性的男中音。蔡秋燕说,你好。叶潇笑了笑,看来你是真心的。蔡秋燕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叶潇说,你怎么不说话。蔡秋燕说,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叶潇沉默了一下,说,这样吧,我现在有点事,要不晚上请你喝茶,五点半我来接你。
蔡秋燕放下电话的时候如释重负,但她立刻被更复杂的情绪笼罩起来。她回到房间,坐在床上,一遍遍地按电视的遥控。乏味的电视剧和无止无休的广告使她更加烦躁,后来她干脆把遥控器随手一扔,无力地仰面躺在床上。楼下陆陆续续传来邻里的叫骂,好像是谁的脏水弄湿了底楼晒着的棉被。蔡秋燕对这一切毫不关心,她不知道这一天为什么这么心烦意乱。她站起来,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用冷水洗了把脸。她看见自己的脸浮肿得像在水里浸泡过一样,这种怀孕的征兆,令她不忍多看。她转身到衣柜前翻出叠好的衣服,它们无一例外地散发出久置的气息。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一件件地在镜子前试穿,不管怎么掩饰,始终不能遮住微微隆起的小腹。蔡秋燕把最后一件衣服扔在地上,瘫坐在床上。现在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小孩,她想到了自己的懦弱和对海刚残存的幻想,现实把一切击得粉碎,怀孕是最大的现实。
海刚回来的时候看见房间内干干净净,但他发现蔡秋燕脸上淡淡地化了妆,穿了一件色彩鲜艳的韩版衣服准备出门。他问,你要去哪里。蔡秋燕说,你从来就没问过我去哪里。海刚冷淡地说,随便你,反正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蔡秋燕听见身后的门砰地关上了,她习惯了这种冷战式的争吵,却还是感到一阵失落。
叶潇穿着半旧的牛仔裤和白色宽松的T恤,他看上去显得比蔡秋燕更年轻一点。蔡秋燕心神不宁地朝四周观看,她觉得这样的约会有些匪夷所思。叶潇淡定自若地续茶,不时朝她看一下,叶潇笑出来了,他说,你在看什么。蔡秋燕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说,没什么。叶潇说,你是怕遇见什么熟人吧。蔡秋燕无言以对。叶潇说,你想得太多了,喝茶就喝茶,就这么简单。叶潇是个自然随和的人,他有种遇事不慌的成熟,这一点和海刚很不一样。蔡秋燕就慢慢不再觉得尴尬了。她先是和叶潇一起回忆过去大学舞蹈队的事情,两人笑得乐不可支。蔡秋燕感到很久没有这么放肆地笑过了。后来,他们开始谈论各自的生活。叶潇对生活现状的描述三言两语就带过去了,剩下只是他听蔡秋燕讲。蔡秋燕开始的时候有些犹豫,她看着叶潇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就放开了。叶潇是个天生的倾听者,他慢慢地呷一口茶,面带微笑地略略倾着身子,没有多余的感叹和归结。蔡秋燕在叙述的过程中,平静而自然,像是在事不关己地讲述别人的故事,她甚至惊讶自己的平静。叶潇最后总结说,生活和艺术并没有关联,但生活本身就是艺术。蔡秋燕记得他说过这句话,现在她觉得这话是多么适于概括她的生活。他们后来心血来潮地去了一家叫金海浪的舞厅。那一晚,蔡秋燕重温了在舞蹈队的美好时光。蔡秋燕把脸靠在叶潇的肩上,用手臂轻轻搂着他的腰,甚至忘记了怀孕的事实。在轻微的摆动中,蔡秋燕不知怎的忽然伤感起来,她趴在叶潇的肩上开始默默地流泪。叶潇有些意外地问,你怎么了。蔡秋燕说,我想起以前的好多事情。叶潇不说话了,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说,可能是累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每天傍晚,槐香弄的居民都看见一辆车子准时出现在弄堂口,海刚的新婚妻子蔡秋燕神情自若地上车离去,她甚至对居民的议论纷纷视而不见。有一天,弄堂口拉胡琴的老头刘毛拉着海刚的袖子神秘兮兮地说,你老婆都快跟人跑了,你都不知道。海刚的反应出乎意料,他拂开刘毛的手说,你还是把自己老婆看紧吧,我老婆还不用你操心。刘毛对自取其辱的行为深感后悔,他后来愤愤地对人说,别看他现在耀武扬威,等知道自己做了王八,就该后悔没拎着蹄膀来谢我了。
叶潇为期一个月的业务培训很快就要结束。离开的前一个晚上,蔡秋燕没有说一句话。她想起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生活的全部内容无非是和叶潇一起跳舞。现在,一想到这个男人的离开,她的身体就感觉像被掏空一样。叶潇把蔡秋燕送到槐香弄弄堂口,她面无表情地坐着,没有下车的意思。叶潇不知道该说什么。蔡秋燕无力地看了一眼叶潇,这一个月你住哪里?叶潇说,就住宾馆。蔡秋燕说,好,我想去你那儿看看。我还不知道你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叶潇犹豫了一下,就发动了车子。
房间里有一种尴尬的气氛,他们都没有说话。蔡秋燕坐在叶潇的床上,帮他整理着没有折叠好的衣物,叶潇则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蔡秋燕忽然说,我想洗澡,你房间里有热水吗。叶潇顿了一下,说,有。卫生间的门没有关死,里面传来洗澡时哗哗的水声,叶潇的对蔡秋燕的行为感到疑虑重重,他想开口,又不知道怎么说,他只能枕着自己的手臂靠在床头抽烟。
蔡秋燕出来的时候一声不响,叶潇发现她站在床边,吓了一跳。他看见蔡秋燕只披了一条浴巾站在那里,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还滴着水。叶潇惊讶地说,你怎么了。蔡秋燕的眼泪很快下来了,她用近乎哽咽的声音说,你带我走吧。叶潇感到自己捏着半截香烟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说,你在说什么。蔡秋燕说,我在这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叶潇就是在这个时候,陷入到对蔡秋燕深深的恐惧之中。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人其实一无所知。蔡秋燕看着叶潇惊慌的样子说,你是不是嫌我现在怀孕了,我可以不要这个孩子。叶潇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这跟有没有孩子没有关系。蔡秋燕问,那你是不是嫌我结过婚,配不上你?叶潇支支吾吾地说,也不是……蔡秋燕说,好,那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叶潇从床上站起来,开始坐立不安。他看见蔡秋燕的眼睛里有种咄咄逼人的神情,他努力避开这种目光,他说,其实你想得太多了,跳舞就是跳舞,就那么简单。蔡秋燕的表情严肃起来,她说,你每天晚上约我出去,就只是想和我跳舞吗?叶潇低下头说,是的。蔡秋燕沉默了良久,她叹了口气,身上的浴巾慢慢滑落在地上,她隆起的小腹和赤裸的身体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叶潇眼前,她伸手抱着叶潇说,那你就当我是送上门的吧。叶潇推开蔡秋燕的身体说,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叶潇严肃地看着蔡秋燕说,你不知道生活和艺术并没有关联,但生活本身就是艺术。
槐香弄的居民常常看见海刚的新婚妻子蔡秋燕穿一件宽松而色彩鲜艳的孕妇裙,体态臃肿而神情慵懒,频繁出入于闲来居。蔡秋燕的牌技其实很一般,她无所谓的出牌方式,往往使搭桌的牌友感到意兴索然。但渐渐地,有关她和闲来居老板老赵的流言不胫而走,正当槐香弄的人们普遍对这一传闻的真实性表示怀疑的时候,蔡秋燕的丈夫海刚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他把妻子和老赵堵在了棋牌室内部的小包厢里。海刚用兴奋的语调不断地向人们重复着事件的经过,他晃着手中的菜刀,得意地说,我早知道他们两个有一腿,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人们对海刚这种不合时宜的喜悦感到莫名其妙,只有他的妻子蔡秋燕对一切心知肚明。当人们踹开房门的时候,老赵衣衫不整跪地求饶的滑稽样子,使大家忍俊不禁,蔡秋燕则像一个临危不惧的革命烈士,她缓缓起身,用一只手扶着腰,另一只手把凌乱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直直地望着丈夫海刚,这种严峻的目光使海刚不知所措。他扫视了一眼旁观的群众,又像是立刻获得了力量,挥舞着菜刀叫道,我要和你离婚。蔡秋燕平静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难道你不知道女方怀孕期间,男方不能提出离婚吗。海刚愣了一下。蔡秋燕叹了口气说,你放心,我是不会缠着你不放的。
发生在槐香弄的捉奸事件,最终促成了海刚和前妻的复婚。有关这一事件的多个版本一度流传甚广,使得槐香弄名声大震。好事的群众向海刚的前妻询问事情的经过,她不紧不慢地嗑完手里的瓜子,群众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海刚的妻子对事件的概括意味深长而充满哲理,她冷笑着说,烂X终究是烂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