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漫长往事
2009-02-10陈洪金
作者简介:陈洪金,1972年生于云南永胜县,系中国诗歌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云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中华散文》、《美文》、《散文天地》、《大家》、《山花》、《诗刊》、《诗选刊》、《星星诗刊》等。著有散文集《灵魂的地址》、《乡村:忧伤的河流与屋檐》、《母土》等,作品多次获奖。
追溯母亲的渊源,应该从我奶奶的苦难开始。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奶奶的故乡、姓氏和出生。很早的时候,我奶奶就是滇西北地区小凉山彝族家的一个卑贱如草的奴隶。关于她成长中的饥饿、忧伤和病痛,我已经无法再去探寻了。听说,在她成长为一个身材高大、体质健康的女奴之后,就与一个姓李的奴隶结了婚。在一个有着初升的月亮的晚上,我奶奶在她日夜劳作的苦荞地里生下了我母亲。在一个我不知道是否有月亮的晚上,我的爷爷,一个奴隶,他独自逃走了,留下正怀着我母亲的奶奶。从此,我奶奶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为了防止我奶奶也逃走,奴隶主就把我奶奶再次许配给了一个从永胜三川坝抢去的奴隶,也就是我现在的爷爷。
我奶奶生下我母亲以后,仍旧给她的主人家干活。听说,白天她到很远的山谷里去背水,在途中要经过一座叫做药山的大森林,随时会遇上狼、熊等猛兽。晚上,她就给主人家用石磨一勺一勺地磨荞面,磨够了荞面,第二天很早就起床,给主人做荞糕早点。我现在的爷爷是给主人家伐木的,同时还负责烧山种荞的活儿。我母亲很小的时候,刚会做一点活计,就给奴隶主家放羊,饥寒的侵袭对她来说无时不在,她似乎也习以为常了。只是,随时会出现的豺狼让她受尽了惊吓。听说她总是被它们吓得躲进荆棘丛里,或者蹲到高高的岩石上去,等那些野兽离开了,才敢回到她的羊群身边,在寒风里继续放牧。小凉山解放那一年,解放军攻打凉山的彝族奴隶主武装,双方激烈的交火就在她的身边进行,枪炮声和流弹没有伤及到她,但在她十多岁的心灵里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恐惧。
小凉山解放以后,作为奴隶的娃子们被解放出来,让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家园。我奶奶和我母亲就跟着我现在的爷爷回到邻近的永胜县,也就是我现在的家乡。那年,我母亲十三岁。我奶奶和母亲随了我爷爷的姓氏,成为在村子里不算庞大的陈氏家族中的两个人,开始了她们陌生而又崭新的平凡人的生活:她们再不是奴隶了。我现在的爷爷与我奶奶没有生下子女,他们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因此,在陈氏家族的许多人眼中,我奶奶和母亲仍然是外族人,况且,因为她们是来自于一个彝族地区的奴隶,很多人根本就看不起她们。那借用的姓氏也并没有给她们带来太多的好处,她们的铺盖行李经常被人丢到院子里去,就这样,三个人战战兢兢地过了许多年。
我母亲二十岁左右的时候,结婚了。邻村一个姓吴的青年到我家做了上门女婿,他就是我父亲。我母亲跟我父亲生下了四个子女:我大姐、我二姐、我、我小妹。我父亲很早就死了母亲,所以我从来就没有见到我父亲家那边的奶奶。我父亲读过几年书,由于他父亲是富农,经常被批斗,他和我母亲结婚以后,他们的行李被丢到院子里去的机会也就明显地增加了许多倍。于是,我父亲和我母亲凭着当年他们的年轻力壮,就铁了心要建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他们到四周山上去买木材,一所房子所需要的木材绝大部分都是他们用肩膀扛回来的。他们赌气建了一所在当时村子里很气派的房子,开始了自力更生的生活。
集体时期,我父亲和母亲都很能吃苦,他们的工分在全村来说都是除了村干部之外最高的。因而在那时候,家里的情况还是比一般人家要好一些。每年到青黄不接的时节,往往会有一些亲戚朋友来我家借米,有的人家在那时候借去的粮食,到现在也没有还,大概他们早已忘记了。包产到户以后,我父亲和一些人开始秘密地倒卖国民党时期的旧钞和烟土,不但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赔了进去,他自己也坐了三年牢。他进去的时候我在读小学四年级,小同学都在骂我,说我有一个当囚犯的父亲。等他出来的时候,我初中快毕业了,我的童年时期,就是在父亲坐牢的阴影里度过的,这个时期,我母亲一个人拉扯着一家人的生计。我从小喜欢看书,不喜欢干家务活,经常逃避各种繁杂的家务活而躲在我家楼上一个黑暗而隐蔽的地方读书,有了冲动,就写一些幼稚的小诗。我的写作兴趣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作为一个农家孩子,我的这种习惯让母亲伤心不已,她一方面要做大量的本来可以由我来做的活计,同时还要为我的学费发愁。气急了的时候,她就狠狠地骂我,让我跪在堂屋里的神龛前。家道中落的时候,我大姐辍学回到家里,和母亲一起操持家务,但是家境还是很紧张。有时候,学校里要交钱买试卷、组织各种活动,我向母亲要钱的时候,她经常是先把我不听话的种种表现数落一番,然后才拿出她那破旧的钱包,给我一些新旧不一的三块五块。当时,我和小妹都怕她的唠叨,从不敢轻易向她要钱。
从我记事时起,我就发现我父亲脾气暴躁,他对我母亲并不是很好。他经常打她,她经常哭。我读初三那一年,我父亲和母亲为了一件很小的事情争吵起来,我父亲拿起一根钢砧,在我母亲的头上狠狠地打了一下,还把我母亲从床上拖到了地上,叫她滚到外面去。我母亲当时就被父亲打得昏迷了很长时间。她的头顶上通了一个洞,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的头经常痛。也许,那一次我父亲的毒打,成了我母亲早逝的根源。还有一次是我读高三的时候,家里的人都出去了,只有他俩在家里,父亲又在厨房里用一根柴棒打我母亲,母亲被他打得又一次昏死过去,他还用脚踢母亲,如果不是村里人听到她的喊声赶来拉开了我父亲,那一次她也许就会被他打死。后来,我有时候会想起我母亲,我想,她的早逝对她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她再也不会遭受父亲的毒打了。
我妈去世前,我正在县城里补习高中。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梦见我奶奶病得不行了,我们一家人都围在她的床前哭。从梦中醒来,我流着眼泪焦急地等待着天亮。没来得及吃早点,我就乘车向家里奔去,急匆匆地回到家里,发现奶奶根本就没有病。那时候正是高考前几天,我没在家里吃午饭,又赶回县城复习功课,准备高考。母亲不知道我的匆忙,她听说我回来了,就背了一些东西到离村子不远的街上卖了,买了两斤肉,说是要给我补充营养。由于她身体的虚弱,她在回家的半路上就晕倒了,在邻村一家店铺前面迷迷糊糊地坐了许久,才被闻讯赶去的大姐用手推车拉回家。为了不让我在高考时分心,她没有让任何人告诉我她的病情。直到我在那个炎热的夏天考完了最后一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回到家里,才知道我母亲已经病倒在家里十多天了。
以后的整个暑假,我一直陪母亲住在小镇上的医院里,一边守着她,给她拿药,在药水滴完了的时候,去叫护士来换,然后给她煎药。没事的时候,我就不动声色地等待着高考成绩和录取消息。那时候,县里的广播电台正在招播音员,母亲知道消息后,说是我唱歌唱得很好,以前错过了考音乐学院,这次应该去试试,她就从她开支很大的医疗费用里拿出二十块钱,让我去县城里报名。等我从县城里回来的时候,母亲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重了,于是就转到县医院去。母亲有晕车的习惯,那次进城,她的身体很虚弱,晕得更厉害,开车的师傅走走停停,很是不高兴。在县医院里,我、父亲和小妹三个人日夜轮换着守在她的身边。父亲经常跑到隔壁的病房里去睡觉,鼾声很大。母亲在县医院里,起初,我们叫她,她还能答应我,小妹就告诉她说,我已经考上大学了。当时,我的考分不是很高,但是在全县文科考生中是第十一名,我想应该能考上。虽然还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我们还是满有把握地告诉她我考上了。在母亲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我知道她对我们的回应里没有高兴的神情。母亲在县医院里昏迷不醒二十多天后,医生让我们把她送回家里去,那天晚上,大姐、父亲、我和小妹在母亲的床前商量着是否应该把母亲送回家里去,我知道回到家里意味着什么。
在母亲的身边,我的泪水打湿了她盖着的被子。
从县医院里回来,母亲又被送进了她已经住了将近一个月的镇医院。她再一次住进去的那五六天,老是下雨,空气里飘荡着湿漉漉的水汽。两个月的卧床不起,她的脊背处溃烂了,大片大片的褥疮,让人目不忍睹。终于,在一个中午,天空突然晴朗起来,医生又叫我们把母亲送回家里去。于是,我们借了医院里的那一副沉重的铁质担架,把已经只会呼吸了的母亲放上去,由我在前面抬着,穿过镇里人来人往的街道,缓慢地往家里走。行人们一个个向着担架上的母亲望,有些人可能是她生前认识的人,她们望着母亲在担架上与她们擦肩而过,嘴里在说着什么,在悲伤的笼罩中,我不知道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回到家里,我们一家人都不知道如何把母亲病危的消息告诉我奶奶,一直对她守口如瓶。直到母亲临终前,我们才把奶奶搀扶到母亲床前,让她最后再看一眼与她同在小凉山彝族奴隶主家同为奴隶的女儿。当奶奶用她那沙哑的声音,对着已经昏迷不醒了将近一个月的母亲,叫着母亲的小名的时候,我和小妹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屋外院子里,有几个村里人在帮我家做母亲的棺材,斧头、推刨、凿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当我拔去插在母亲脚踝处的针尖后,母亲颈动脉渐渐停止了缓慢的跳动。母亲是在我的怀里去世的,按照家乡的习俗,在她弥留的时候,我,她唯一的儿子,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绝望地感受着她的心音和脉搏渐渐消失。我已经结婚成家的大姐忍着悲痛张罗着母亲的丧事,我二姐在我的肩膀后面,给母亲最后一次梳头。村子里一个老妇人,在二姐给母亲梳完头后,再给母亲洗身体,我发现,母亲已经是极度瘦弱了,那肋骨一根根在皮肉的覆盖下高高地挑着,肚腹处深深地陷了进去,只剩下了腰骨。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最后看了一眼躺在棺材中一床崭新的棉絮里的母亲沉静的面容,棺材就盖上了。那一天是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二日,母亲才五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