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眼中的“中国导弹之父”
2009-02-04余玮
余 玮
2009年10月31日上午,科学巨擘钱学森在北京逝世,享年98岁。在近一个世纪的人生旅程中,他经历了无数的坎坷与磨难,也创造了许多震惊中外的奇迹。在钱学森的人生长河中,镶嵌着一颗颗像宝石一样晶莹闪光的故事,让我们一同跟随他的夫人蒋英的诉说去解读这些故事,去感悟他那瑰丽多彩的伟大人生吧。
“平易、谦和、淡泊,从不追求名和利。”
钱学森吃过20年的洋面包,他的成就虽蜚声中外,可他看上去就跟寻常百姓那样普通。正如夫人蒋英所说:“他其实很质朴、平易、谦和,这不止是我的印象,他与不同职业、不同年龄、不同文化素质的人都能谈得开。”
钱学森回国后,完全靠自己的工资生活,除了工资之外,他还有一些稿费收入,晚年也曾得到过较大笔的科学奖金。但他把自己这一生所得几笔较大的收入统统捐了出去。1958年至1962年,钱学森有好几笔上千元的稿费,这在当时简直是“天文数字”,那时人人都吃不饱肚子,但是钱学森对每一大笔钱都没有动心。
香港有关方面为表彰钱学森在中国科学事业上的杰出贡献,曾先后奖给他两笔百万奖金。第一次,钱学森让秘书将100万港币的奖金,直接捐给了西北治沙工程。第二次又是100万港币。蒋英说:“我们都老了,是不是……”钱学森幽默地回答:“那好,你要钱,我要奖(蒋)。”不久,100万元又如数捐了出去。
1964年,新疆建设兵团农学院的普通青年郝天护致信时任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所长的钱学森,指出“钱所长”新近发表论文中的一个方程式推导有误。未料,一个月后钱学森回信:“我很感谢您指出我的错误!也可见您是很能钻研的一位青年。科学文章中的错误必须及时阐明,以免后来的工作者误用不正确的东西而耽误事。所以我认为,您应该把您的意见写成一篇几百字的短文,投《力学学报》刊登,帮助大家。您认为怎样?”
如此坦荡,如此关爱。“他的炽热回信对我的一生起了极其重要的影响,使我在艰难条件下也坚韧地崇尚科学矢志不移。”东华大学教授郝天护回忆说,我们从中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钱学森,能感受到一位科学家的科学精神。
钱学森也写过“尖利”的信:“我对经济学只是个小学生,怎能滥竽充数,混迹于学术顾问委员会之中?学术是个严肃的问题,我决不应败坏学风呀!所以退回聘书,请谅!”这是他对一家出版社诚聘他为中国市场出版公司顾问的回信。生怕别人不按他的意见办,他还将聘书中“钱学森”3个字用红笔画了个大“×”。
细心的人了解发现,在钱学森的履历上有“任国防部五院院长、副院长”的先正后副的介绍。这是事实。他是先当院长,后当副院长。岂不是降职了?原来1956年,他向中央建议成立导弹研制机构,这就是后来的国防部第五研究院,钱学森担任院长。但是随着导弹事业的发展、五院规模的扩大,钱学森作为院长的行政事务也越来越多。当年45岁的钱院长虽然精力充沛,但他既要为中国的导弹事业举办“扫盲班”,又要带领大家进行技术攻关,还要为研究院一大家人的柴米油盐操心。有时研究院的报告和幼儿园的报告会一同等待他这位院长批示,他说,我哪懂幼儿园的事呀。为此,他给聂帅写信要求“退”下来改正为副,专心致志于科学研究和技术攻关,上级同意了他的要求,使他从繁杂的行政、后勤事务中解脱出来。“从此,他只任副职,到七机部副部长,再到国防科委副主任等,专司我国国防科技发展的重大技术问题。他对这种安排十分满意。”
1991年10月16日,中央授予钱学森为“国家杰出贡献科学家”称号和“一级英雄模范奖章”。“国家杰出贡献科学家”,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高规格新称号;“一级英雄模范奖章”,此前一直是战斗英雄、生产一线劳模的专利,从来没有向科学家颁发过。授奖厅里掌声雷动,大家急切地等待着、猜测着,钱学森会自怎样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呢?
在崇高的荣誉面前,钱学森仍然像平常那样朴实、谦逊、平易、诚挚。在致“答词”中,他没有讲人们总认为会讲的几句“感谢话”,以“礼尚往来”,而是劈头就说了一句让人万万想不到的话:“今天我不是很激动。”为什么呢?
不了解他的人有点搞不懂,而了解他的人却说,这是实事求是的,因为他已经激动过了三次,有一次就在不久前。
“我第一次激动的时刻是在1955年,我被允许可以回国了。我手里拿着一本在美国刚出版的个人写的《工程控制论》和一大本我讲物理力学的讲义,交到老师手里。他翻了翻很有感慨地跟我说——你现在在学术上已经超过了我。我钱学森在学术上超过了这么一位世界闻名的大权威,为中国人争了气,我激动极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这么激动。
“建国10周年时,我被接纳为中国共产党党员,这时我的心情非常激动,简直激动得睡不好觉。这是我第二次心情激动。
“第三次心情激动,就在今年。今年,我读了王任重同志为《史来贺传》写的序。在这个序里,他说中央组织部决定雷锋、焦裕禄、王进喜、史来贺和钱学森这5个作为解放40年来在群众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共产党员的优秀代表。我能跟他们并列,心情怎不激动?!
“有了这三次激动,我今天倒不怎么激动了。”
钱学森作为科学巨匠,有着科学家独具的胆识与勇气。“他从不媚俗,从不隐讳自己的观点。在诸如全国政协、中国科协等会议上,他总是大力提倡生动活泼的谈心活动,倡导科学道德与科学民主。”
“祖国与民族,一直在他心目有中着崇高的地位。”
这位领导中国航天事业的科学主帅,其思想、品德、情操,堪称中国科技界的一面旗帜。“他是一位把祖国、民族利益和荣誉看得高于一切的人,说得上是一位精忠报国、富有民族气节的‘中国人。”
“在美国的日子里,他学习起来游刃有余,但生活上却不很习惯,特别是某些美国人瞧不起中国人的傲慢态度令他生气。”一次,一个美国学生当着钱学森的面耻笑中国人抽鸦片、裹脚、愚昧无知,钱学森立刻向他挑战——我们中国作为一个国家,是比你们美国落后;但作为个人,你们谁敢和我比,到期末看谁的成绩好。美国学生听了都伸舌头,再也不敢小看中国人了。钱学森怀着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只用一年时间就拿下了飞机机械工程专业的硕士学位。
根据麻省理工学院的办学宗旨,各专业学科的学生都要在学期内到对口的工厂、科研部门实习。钱学森应该去飞机制造厂实习。可是,他没有想到,美国的飞机制造厂只准许美国学生去实习,不接纳外国学生。这种民族歧视是钱学森在美国遭受的又一次沉重打击。“挫折和困难并没有动摇他为祖国强盛而发愤学习的决心。既然学习飞机机械工程走不通,他决定改学航空理论,并大胆地毛遂自荐,投奔在加州理工学院任教的世界航空理论权威冯•卡门教授。”钱学森很幸运,冯•卡门这位以学风严谨著称的“超音速飞行之父”竟破天荒地接收了他。
“在这里,他的人生旅程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在空气动力学研究和航空技术方面取得了不少成就。”钱学森获得博士学位后,导师把他留在身边工作。很快,钱学森便在数学和力学这两个领域崭露头角。钱学森与冯•卡门共同开创了举世瞩目的“卡门-钱学森公式”。冯•卡门率先提出了高超声速流的概念,又由钱学森科学证明了这个概念。它的提出和证明,为飞机早期克服热障、声障提供了理论依据,为国际空气动力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从此,钱学森的名字传遍了世界。
1947年,钱学森留美后第一次回到阔别12年的祖国。与蒋英在上海举行了简朴的婚礼后,钱学森原准备留在国内,为祖国奉献自己的一份心力。“但是,目睹国民党政府无能和反动黑暗,他大失所望。然而,他在失望中也看到了希望。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运动在全国蓬勃发展,新中国似乎就像婴儿即将呱呱坠地。这使他受到很大鼓舞,决定与我重返美国,以积蓄力量,准备为日后新中国效力。”
1949年中秋月圆,归心似箭的钱学森心底盘算着回归刚刚解放的祖国。“他万万没有想到,为归国竟历尽了千难万险,经受了长达五年多的折磨。他对我说,他是中国人,他的事业在中国,他的归宿在中国,他根本没有打算在美国生活一辈子。”在这5年中,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人时常闯入他们的住宅捣乱,连信件与电话也受到了检查。然而,无论是金钱、地位、荣誉和舒适的生活,还是威胁、恫吓、歧视和折磨,都未改变钱学森回归祖国的坚强决心和意志。
那几年,他们全家一夕三惊不得不经常搬家。在这凄风苦雨的艰难岁月,蒋英作为忠实伴侣,与他相濡以沫,为他分忧解难,给了他巨大的勇气与力量,终于苦熬到了获准回归的一天。蒋英回忆说:“我们总是在身边放好三只轻便的箱子,天天准备随时获准搭机回国。可以讲,他最后是作为‘美国犯人被驱逐出境的,而且是在外交努力下被‘奉送回祖国的。”这一段历史,确实让他们刻骨铭心。1955年10月,钱学森带着妻子与一双儿女转道回国,当时内心的激动自然难以言表。随后,大批科学家回到了祖国怀抱,从而掀起了新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蔚为壮观的海外学子归国潮。钱学森可以说是归国潮中第一人。从此,他的名字,与中国的火箭、导弹与航天事业紧紧联系在一起。
“他每次“失踪”都能给祖国和人民带来惊喜。”
在钱老家的客厅里,墙上挂着一张巨幅“蘑菇云”照片——那是第一颗战略导弹在罗布泊精确命中靶心的激动人心时刻。“36个年头过去了,但是每当他看到这幅照片,总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因为它掌握在自己民族的手里,就是和平的象征。”在这对老夫妇的心目中,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和平之花。
“要想成为一个著名的科学家,必须具备献身精神,要有献身于科学事业的决心,敢于攻关,不畏艰险,而不能投机取巧。如果说他今天有什么成就的话,可以就得益于他具有这些素质。”
钱学森回国后不久,便一头扎在了大西北,冒着狂暴的黄沙,顶着火辣辣的烈日,在人迹罕至的大沙漠中与科技人员一起风餐露宿,夜以继日地研究解决许多重大的国防科技难题,一干就是同几个月不回家。
那期间,钱学森往往一去便是几个月,没有书信回家。有时,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来,妻子问他去哪去了,为什么瘦成这个样子,他只是淡淡一笑,说一声“没关系,不用担心”,就算支应过去。蒋英回忆起钱学森的那段生活时,不无嗔怨:“那时候,他什么都不对我讲。我问他在干什么,不说。有时忽然出差,我问他到哪儿去,不说;去多久,也不说。他的工作和行动高度保密,不要说对新闻界、对朋友保密,连我们家人也绝对保密,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干吗。”于是,蒋英向记者讲起那个听来啼笑皆非的“索夫”故事。
有一回,钱学森又“出差”,一去又是几个月,杳无音信。坐立不安、寝食不宁的蒋英,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亲人死活不明的痛苦折磨,急匆匆地找到一位国家领导人,像一个天真的孩子赌气地质问:“钱学森到哪儿去了?他还要不要这个家?”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
其实,这时的钱学森,他正在戈壁荒漠之上紧张地进行着“东风一号”近程导弹的发射准备工作。这颗导弹是在钱学森的领导下,技术人员和工人奋战了700多个日夜研制成功的。现在,它已经矗立在发射架上,等待着发射指令。
1960年11月5日,新华社发了一条电讯通稿:我国第一枚“东风一号”近程导弹在我国西北地区发射成功,精确命中目标……蒋英看到消息,脸上露出了笑容——莫非是他?莫非他就在“我国的西北地区”?“他回来了,经‘质问而验证我猜中了。当我向他讲述自己前不久找国家领导人‘索夫的故事后,逗得他哈哈大笑。”蒋英讲,此后,钱学森又有多次“失踪”,但每次“失踪”都会给祖国人民带来惊喜。
“他更喜欢贝多芬的作品,我俩生活得富有情趣。”
钱学森和蒋英婚姻美满,夫妻恩爱。虽然所从事的专业各异,但为祖国奉献、为人民效力的心一样热。钱学森钟情于蒋英,同时也钟情于他和蒋英共同酷爱的音乐。
“我从小喜欢音乐,他也自幼酷爱艺术,中学时代他是有名的铜管乐手。”钱学森与蒋英一样,喜欢听音乐,对世界乐坛名家的各种风格都十分熟悉,欣赏音乐的艺术品味很高。
20世纪50年代中期,蒋英在中央实验歌剧院担任艺术指导。“为了满足广大工农兵的要求,我和演员们一起到大西北偏僻落后的地方巡回演出,并努力学唱中国民歌、昆曲、京韵大鼓,甚至京戏。”她穿上民族服装,扮作村姑,登台演唱,颇受群众欢迎。每当登台演唱时,蒋英总喜欢请钱学森去听,请他欣赏,请他评论。有时钱学森工作忙,不能去听,蒋英就录下音来,带回家,待他休息时放给他听。
后来,为了照顾钱学森的工作与生活,领导安排蒋英先后在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系、歌剧系担任领导并任教。蒋英只好放弃自己最喜爱的舞台艺术,用自己的全部心血培养学生。如今,蒋英教授已是造诣精深的音乐艺术家,是我国当代讲授欧洲古典艺术歌曲的权威。到了晚年,夫妇两人依然生活得富有情趣,非常充实。
“与我相比,他更喜欢贝多芬的作品,尤其喜爱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英雄》。”蒋英这么认为。在钱学森看来,贝多芬不是一个单纯的作曲家,在本质上贝多芬是音响诗人,是音响哲学家。他说:“贝多芬的最大成就,就是让音符述说哲学,解释哲学,使音乐成为最富于哲学性质的艺术。贝多芬总是用音符寓意托情,启迪人类的灵性,感发人类的道德和良心。”他时常陶醉在贝多芬的音乐世界里,也同时被贝多芬的英雄气概所感染。看来,钱学森也绝非一个单纯的科学家,就如同贝多芬并非一个单纯的作曲家一样。
共同的爱好,使钱学森与蒋英的感情生活温馨和谐,多姿多彩,也使他们各自的事业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他还和我合作发表过一篇关于发展音乐事业的文章哩。”在蒋英的影响下,钱学森对科学与艺术的思考结合得更紧了。钱学森写了许多关于美学、文艺学和社会主义文化学以及技术美学等等方面的文章,发表了许多独到的见解。这些成果无不是与蒋英爱情的结晶。
岁月流逝了他的青春,虽然在科研生产一线早已看不到他的身影,但钱学森的影响却无处不在。“他很重视培养有智慧、有创造性的人才,主张教育要利用高科技全面改进或改革。他这些年来,一直在设想并探索建立‘大成智慧学”,为之奉献自己的智慧和精力。”
2009年10月31日上午,钱学森这位随和而淡泊、亲近而崇高、感情丰富而情趣多多的科学泰斗停止了思考,然而他的思想风范与人格魅力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