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基金经理的年前15天
2009-02-03刘炎迅
刘炎迅
农历新年前第15天,在2008年市场的系统性风险面前,曾经被客户誉为“股神”的上海基金经理李勤,嘲笑自己是一个失败的中产者,驾车去邻边小城,力图把已经抛弃了自己的大客户说服回来,而家里催问他过年安排的短信不断
2009年1月11日,周日。农历新年前第15天。李勤的车子离开市区,目标地:昆山。
那个紧邻上海的小城,有一个脾气不算太好的玩具商需要他去说服,李勤为此忧心忡忡。玩具商姓周,是个舍得花钱的中年人,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将大把的资金交给李勤,却以缩水60%结局。
曾经奉李勤为股神的老周,现在决心与这个35岁的来自佳木斯的基金经理划清界限。对于李勤而言,说服对方重新信任自己,不但是自己公司业绩的需要,也是重拾自己信心的一个坐标。
一个人驾车上路,李勤心不在焉,十几分钟前,他的妻子,坐在温暖的卧室里还在和他唠叨,话题依旧是“过年”。
李勤喜欢农历新年的烟花、家乡的水饺以及亲朋欢聚的温馨场景。但今年,即将到来的15天及其之后,除了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一堆公司财务数据和行业分析报表,李勤实在不知道还能专心做点什么。
【一】
收音机的音乐响着,变幻着不同的节奏和曲调风格,李勤无心理会。
这天上午,几个客户找到他,一场预定的咨询很快变成喋喋不休的指责和抱怨。对方甚至用最凶猛的言辞毫不客气地多次“问候”李勤的母亲,他只能隐忍着,做出一副罪大恶极等待审判的落魄姿态。
“骂吧,这样他们会好受些。毕竟那么多钱一眨眼没了,因为我的操作。”李勤的骄傲和自尊早已随着不断下挫的股市和迅速蒸发的基金净值一起,消失在空气里。
车子在疾驰,油表在闪烁,他目光游离在方寸之外。车窗外的公路,漫长,车灯之外,漆黑一片。此时,他不得不梳理与玩具商老周合作的前后,为说服他做些腹稿准备。
李勤所在的基金管理有限公司,早在2003年就成立针对客户群体的投资者俱乐部。李勤定期与这些参与基金投资的客户交流。2007年开春,A股市场呈现牛市,很多从没接触过股市的人坐不住了。玩具商老周便是其中之一。因为业内的上佳口碑,李勤成为他所选择的基金经理。
中国的基金营销,曾经是产品-市场-客户这样一个过程。2002年以后,逐渐变成先有客户,有市场,然后才有产品。在这样一个过程中,谁抓住了客户,谁就有了市场,有了生命力。独自执掌数十亿元规模基金的李勤,手下拥有很多客户。
2007年前几个月,李勤和老周等多位资金丰厚的客户交流,果断跟公司建议,推出符合老周等人口味的系列基金理财产品。
“你办事我放心。”老周每次见到李勤,都这样说,飘红的业绩让他的钱不停地翻番。老周开始称李勤为“股神”,李勤每次并不否认,只是微笑着拍拍对方的后背,说:“还有得赚,还有得赚。”
那年农历新年,李勤将自己的桑塔纳3000换成红色的本田思域,这是李勤喜欢的颜色。几位朋友拿他调侃:“股神,这真酷,来年肯定继续飘红,别忘了留点机会让我们也赚点。”
新年过后不久,风云突变,迎接李勤的,是一片惨绿。
“基金经理无用论”甚嚣尘上,“有学历没能力”,李勤和他的很多同行有些找不着北。“2007年,不少基金经理认为自己是股神,但2008年市场的系统性风险,把这些基金经理打回原形。”有着近10年证券从业经验的一位基金经理说。
银河证券基金研究中心日前发布的中国证券投资基金2008年业绩统计报告说, 纳入统计口径的124只股票型基金,其平均业绩为-50.63%。
一年之间,基金经理从云端坠入地面。
玩具商老周一笔500多万的投资转眼蒸发大半。他多次找到李勤,问有没有办法解套。李勤毫无办法,他不停地安慰对方:“暂时的,不用急。”
老周不能不急,资金链一紧张,他的玩具厂危机四伏。
【二】
车子开出60公里,离家越来越远。
妻子在电话那头,不依不饶地让他赶紧去置办年货。儿子吵闹的声音在听筒里由远及近,这是一个5岁的可爱男孩,他哭着要一只托尼熊玩偶,哭声很大。李勤从手机听筒里一遍遍听着孩子稚嫩的哭叫,“托尼熊……熊……玩……”
他挂了电话,拿手机上网,搜索有关“玩偶”的信息。
“供人消遣或轻易被人摆布的玩具。”这一行字让李勤心中一凉,他的脚下意识松开了油门,车子猛地一颤,他迅速回过神来,抬手使劲揉太阳穴。
2008年7月以后,股市依旧下探,李勤感到回天乏术,他的客户的资金,都深度套牢。玩具商老周见不得自己“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没了”,连续几个晚上登门拜访,埋怨、咒骂。李勤不得不让妻子带着儿子暂避娘家。
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换手。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公司内部的联席会议上,几名证券研究员一致咬定几只重头股,这让李勤无力应对。“很多的时候,基金经理过于依赖卖方研究员的报告。这些人同样很不靠谱。”上海某内资公司基金经理说。券商喊出的8000点甚至10000点的口号,显然点燃了很多人的热情。
当晚,李勤再次失眠,半梦半醒,几次都看到自己的基金净值全部归零,恐惧的感觉那么真实,他满头大汗,坐在床边不停喝水,妻子在他身后翻身,嘟囔了一句,“神神叨叨的。”
次日一早6点,他就坐在电脑前浏览相关资料,盘算开盘后如何应对。这一天接下来完全是一幕悲剧,他无力掌控。
老周终于死心,不再出现。后来市场几次小幅震荡,李勤打电话给老周,“抄底加仓现在或许是个难得的机会。”但这已经无法打动老周。
老周狠狠地在电话那头告诉李勤:“别指望我还相信你,我已经没钱被你玩了。”
李勤一边开着车,一遍想着说服之词。他的基金今年转换新业务,将会有新的投资机遇,“今年一开年,A股就走出一波反弹,今年4万亿元经济刺激政策价值巨大……”他心里念叨着,这还不是能让老周恢复信心的理由。
【三】
油表一直在闪,李勤望着电子地图,离最近的加油站还有5公里。车子慢慢停下来,他推门下车,打开后备箱,两只油桶都是空的,这让他感到沮丧。他忘记更换备用的汽油桶。
时间是晚上8点20分,前后的道路都在黑暗中,偶尔划过的过路车车灯,晃得他睁不开眼。他很无助。
短信响了,是妻子发来的,“爸爸妈妈问我们几号回家过年。”李勤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把手机摔在坐垫上,又点了支烟。
“就说单位组织出国旅游,过年不回家。”李勤抽了半晌的烟,给妻子发去短信。他让妻子和自己一起编织这个善意的谎言。父母都已经年迈,回家必定问东问西,李勤不知道如何面对。
不回家,不回家。李勤下定决心。但他很想家。前两年的冬天,回家过年,坐在老家烧得热热的土炕上,两个哥哥问他上海的生活,叮嘱他年后多带家里的土货回去。
“上海的饭不比老家,肯定不习惯。”哥哥比李勤大13岁,说话很温和,很善良。
“大老远的,飞机上不让带,回头过年我回家吃,多吃点。”李勤说着东北话,坐在一个硕大的土锅前,端起酒杯,敬老父亲和两个哥哥酒。
李勤靠在车旁,回忆过去的一年,突然想起一部电影,《撞车(crush)》,影片开头的那段对白让他记忆深刻:
“这就是接触的感觉。你知道吗?走在任何城市里,你都会和别人擦身而过,别人也会撞到你。但在洛杉矶,没有人会碰到你。我们总是像隔着层金属和玻璃。我想我们很怀念那种接触,我们只有互相撞击,才会感觉到什么。”
他过去一年中的经历,如同不断出现的“撞车(crush)”,自己被撞击得体无完肤。
2007年飘红的业绩让他远离冲突,每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包括那个玩具商老周。那年回家过年,家乡的老友也都显得那么友善和恭敬。他享受着这一切。今年,他突然有些排斥,排斥与人接触,每一次接触都可能会是一次“crush”,他感到无力。
李勤猛地拍了拍车门,待会儿和玩具商交谈,他必须显得很有力,“身体语言很重要,我要让他再次相信我,我能行。”
“他会毫不客气的骂我,还是阴阳怪气的讽刺我?”李勤在想,自己需要沉着。世事艰难,他不能像以前那样困守骄傲。
上星期,在妻子的纠缠下,他们一家三口去了趟宜家。在那个庞大的家具超市里,妻子带孩子四处搜寻,期望新年之际为家中添置几件家什。李勤一个人坐在角落一旁的沙发上,闷着,似乎要将自己藏在沙发套中。
有人认出了他,那是一个客户,上来就问基金的情况,尽管显得礼貌,但依然冒出几句泄愤的词句。几名陌生的中年从身边经过,得知李勤的身份,忍不住低声骂了句:“垃圾,骗子。自己拿着十几万年薪,买新家具,无耻。”声音很轻,但李勤敏感的耳朵还是清晰地接收到了。他面露难色,匆匆离去。
【四】
夜晚的收音机里,节目显得丰富多彩。
李勤等来一个好心的中年人,对方拎着半桶油给他,很慷慨。
两个人开始攀谈,李勤有意无意回避自己的职业。对方离开时,拍了拍李勤的肩膀,“小伙子,好好干,来年会好起来。”
原来,李勤放在驾驶台上的名片暴露了他的身份,对方平静的语气在这个寒冷的郊外让人难忘。
电话又来了。2007年底定下今年春节前去三亚旅行,现在被自己搁置了,而热情得令人讨厌的旅行社业务经理依旧礼貌地推销,喋喋不休。这让李勤更加沮丧。旅行社不断渲染的美丽雪山、漂亮木屋,还有风味独特的高山食物,一切都显得不再亲近。
学习的计划也中断了。
原来决定春节过后与妻子一起选择金融和外语的培训。这些现在显得不再紧要,李勤宁愿花点时间,看更多的财务报表和那些大大小小公司的业绩报道。
李勤日渐失眠抑郁,他嘲笑自己是一个失败的中产者,不停地看心理医生。
更为刺耳的怨骂,来自各个财经类网站的基金吧。这些诞生在牛市的基金吧,一开始是仰慕和赞扬基金经理的阵地,现在则是基金投资者对基金经理宣泄怒气和怨气的地方。
害怕不是办法,那个好心中年人的话让李勤有些温暖,很难得。
“明天又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收音机里放着热闹的歌曲,主持人一遍遍提醒人们,回家过年,与亲人团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提前买好车票,春运已经开始……
他重新开车上路,灯光的前方依旧漆黑一片,但城市的亮光开始向他靠近。
“有些是秘密。”他不愿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完全透露自己游说玩具商的内容。玩具商老周的答复是:过两三天再说。 ★
(文中李勤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