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白的奏

桂忠阳

记住了那双手

周美玉高中毕业后,没有考取大学,就回到家乡皖南宁川县东山村。她在家干了一年农活,第二年想出去打工,却遇到南山市职业学校来宁川招生,重点培养高尔夫球童。招生人员把高尔夫球童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只要学习两年,毕业后月薪至少两千元。周美玉动心了,就和父母亲商量,花了五千元报名费,进了南山市职业学校。

学校办在南山市郊区,旁边就是高尔夫球场。教学也还算正规,她们这些未来的球童,除了学习专业知识之外,还要学一门外语。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周美玉毕业后,被学校推荐到青岛高尔夫球场当球童。所谓球童,就是为来玩高尔夫球的大款们服务,如果遇到不会玩的款爷,还要教他们如何挥杆,怎样把球打进洞。周美玉上班后,第一次的服务对象是一个中年台商,名叫陈伯歉。他是这个俱乐部的老会员,高尔夫球打得十分出色。由于经常打高尔夫球,他的双手一只白嫩,一只微黑。在职业学校读书时,周美玉就听老师讲过,那是贵族的象征,因为打高尔夫球一只手要戴手套,而另一只手不戴,所以就形成了一白一黑的效果。

陈伯歉为人歉和,很喜欢周美玉这个江南淑女,每次来都点名要周美玉做他的助手,并且给很多的小费。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陈伯歉打完高尔夫球后,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说,周小姐,我们已认识很久了,想请你吃个晚饭可以吗?周美玉对他印象也不错,就点头说,好吧,陈老板,要你破费了。陈伯歉说,哪里话,你能赏脸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出了高尔夫球场,陈伯歉请周美玉坐进了他的宝马车,然后径直开到梦巴黎酒楼。晚餐很丰盛,陈伯歉几杯XO下肚之后,掏出一个厚厚的大信封放到周美玉面前说,周小姐,这里面是三千美元,请你收下。周美玉一愣,望着陈伯歉说:陈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陈伯歉说:周小姐,我就直说了吧,我想用它买你的初夜。周美玉没想到陈老板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顿时对那双黑白分明的手充满了厌恶,连忙把信封推回去说:陈老板,我很尊重你,希望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陈伯歉望着她说,难道你不需要钱吗?周美玉正色说,虽然我们家里穷,但是不需要这样的钱。陈伯歉默默地把信封收了回去,内心里对这个小姑娘充满了尊敬,颇有感触地说,你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好女孩。周美玉离开梦巴黎酒楼时,牢牢记住了陈伯歉那双黑白分明的手。

为了避免陈老板继续纠缠,三天后,周美玉就向高尔夫俱乐部的张老板递交了辞职报告。张老板看着她的报告吃惊地说,小周,你干得好好的,干吗要辞职呀?再说,你辞职以后干什么呢?周美玉说,反正我不想在这里干了,谢谢张老板对我的关照。张老板叹口气说,那好吧,这个月的工资你到财务上去领。周美玉说声谢谢张老板,转身要走,张老板说,慢,我有一个朋友在上海浦东开工厂,我想推荐你到那里去上班好不好?周美玉说,不知他们要不要我?张老板说,大概没问题吧,我写封信你带着,去了交给厂长。

原来你也是那样的手

周美玉带着张老板的信来到上海浦东,找到那家工厂,接待她的是一个女老板。女老板看了张老板写的推荐信,就点头说,好吧,本来我们这里是不收人的,但是既然张老板推荐你来,我就破一次例。你先到车间去干吧,不知你能不能吃苦?周美玉说,谢谢你,我是农家女,不怕吃苦。女老板就让办公室人员安排她的住宿。

在车间上班不久,周美玉就发现班长陈远对她很不错,她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陈远就耐心地教她,有时还帮她干活。时间一长,她就对陈远产生了好感。那天晚上下班后,陈远走到她身边轻轻地说,小周,我们到黄浦江边去散散步可好?黄浦江的夜景可美呢。她犹豫片刻便点点头说,好吧。

冬天黄浦江的夜景确实很美,东方明珠在江水的倒映中显得格外迷人。他们沿着江堤慢慢走着,陈远突然说,小周,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周美玉明知故问地说,班长,你怎么对我有兴趣呢?陈远说,因为我们都是来自农村的苦孩子,有许多共同语言。周美玉心头一热,望着他说,你可不像是来自农村的孩子。陈远说,我现在是不像了,因为我上了大学。但我喜欢你是真心的。周美玉的心弦被拨动了,陈远不仅长得很帅,而且人品也很好。她沉默了一会说,我们家里很穷,给不了你多少帮助。陈远说,其实我家也很穷,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真诚相爱呀。何况人的命运是可以通过努力改变的。现在不少美女爱的是名车豪宅,却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不敢给你什么承诺,但我会用一生的爱让你幸福。周美玉被他的话感动了,深情地望着他。陈远再也抑制不住激情,猛然把她抱在怀里。

从那个黄浦江的夜晚之后,他们深深地相爱了。这天,陈远对周美玉说:美玉,晚上我们到东方美食去吃饭吧,也算是我第一次请你。周美玉说:陈远,何必要破费呢?我们还是到食堂吃吧。陈远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和你一起庆祝一下。周美玉说:哦,那好吧,我祝你生日快乐。

在东方美食的包厢里,当陈远取下手套的时候,周美玉傻眼了。那一黑一白的两只手是那么的对比鲜明,几乎和陈伯歉的手一模一样,这难道是穷人家孩子的手吗?顿时她的心中涌起一股厌恶。她当了两年球童,见识过不少这样的手,那是有钱人的手,甚至可以说是财富的象征,因为只有有钱人才玩得起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年费就是二三十万。陈伯歉那双黑白分明的手把装着三千美金的信封推到她面前的情景,又在她脑海里浮现出来。陈远见周美玉呆呆地望着他的手,就问:美玉,你怎么啦?周美玉正色说:陈远,告诉我,你真的是穷人家的孩子吗?陈远说:是啊,有什么不对吗?周美玉站起来说:你骗人!你的手暴露了你的身份,那是有钱人的手。我做过两年球童,见识过不少这样的手。陈远这才明白周美玉为什么盯着他的手,连忙解释说:美玉,你听我解释……周美玉气愤地说:不用说了,我们不是一样的人!说完就跑出包厢。

第二天周美玉上班时,没有看见陈远。她心里很难受,陈远为什么要骗她呢?是和陈伯歉一样,想要玩弄她?不过她对陈远也还有些眷恋,毕竟那是她的初恋啊。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一不小心,左手突然被机器转了进去。她惨叫一声,倒在机器上便人事不知。等她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打吊水,左手臂已被切除,打了石膏。护士见她醒了就说,你昨天夜里刚做完手术,需要静养。既然事情已经出了,就不要太伤心了。周美玉知道自己的左手没有了,成了一个残疾人,今后如何面对漫长的人生?如何面对自己的父母?她的初恋还没开花就凋谢了,是不是那双黑白分明的手害的……想着这些,泪水在她脸上无声地流下。

在她住院期间,工友们都来看过她,女老板也来看过她,并且明确表示要用最好的药来为她治疗。尽管如此,她心里还是非常痛苦。在她的要求下,厂方没有把她出工伤的事告诉她父母,她不想让父母担心。

一个月后,她的伤治好了,可以出院了。那天女老板来替她办出院手续,同时递给她一张20万元的存折,悄悄地对她说,小周,这20万元是对你出工伤的补偿,我看你还是回老家去比较好,以后生活有困难还可以来找我。她当然明白女老板的意思,是要打发她走了。可是不走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就点点头说,我听你的。

手的背后

三个月后,陈远从外地出差回来了。他一上班不见周美玉心里就空落落的,问车间里的工人,工人都说不知道,回答时神态也有些异常。他好生奇怪,难道这里有什么奥妙?最后还是平时和他最要好的一个工友悄悄告诉他,你去问厂长吧,厂长知道。他黑着脸走进厂长办公室。女老板见他进来就说,陈远,你回来了。他沉默着。女老板又说,你今天是怎么啦?他板着脸说,妈妈,你告诉我,周美玉到哪里去了?妈妈说,你问她呀,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她不想在这里干了,大概是回老家去了吧。陈远不相信地说,她怎么突然要走呢?妈妈说,我也不知道,这你得去问她呀。

陈远见问不出所以然,就回到车间,心里一直闷闷不乐。和他要好的那个工友走过来说,厂长告诉你了吗?陈远摇摇头。那个工友叹口气说,还是我来告诉你吧,我这样做是要被厂长炒鱿鱼的,炒就炒吧,我也顾不了许多了。你走的当天,周美玉上班时出了工伤,左手被轧断了。她的伤治好后,老板就打发她回了老家。陈远惊讶地说,你说的是真的?工友点点头。

陈远再次来到厂长办公室,气冲冲地说,妈妈,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妈妈平静地说,我怎么啦?

陈远说,你知道吗?我爱上了周美玉。

妈妈明白了,就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很痛苦,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想想,她断了一条胳膊,你愿意把这样的人娶回家吗?

陈远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她就是再断一条胳膊,我也愿意!

妈妈说,你疯了!你要娶她,余洁怎么办?那可是台北的名门闺秀,将来会对你的前途大有帮助。

陈远说,我没疯,我就是看中了她。爱情是没有条件的。我和余洁没有感情,那是你们的安排,不是我的感情。我也从没想过贪恋别人家的财产。

妈妈说:你看中周美玉也不行,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

陈远说:妈妈,我一直是很尊重你的,但我没想到你心中还有嫌贫爱富的劣根性。恕我说句对不起的话,你管不着我!

妈妈气得一拍桌子说:我说不行就不行!

这时陈伯歉走进来说:谁说不行?我看行。你们刚才的对话我都听见了,远儿,我支持你!

陈远惊奇地说,爸爸,你怎么回来了?陈伯歉说,我也是刚下飞机。远儿,你的眼光不错,爸爸支持你。周小姐到这里来打工,就是我有意安排的。她在青岛高尔夫球场当球童的时候,我曾经特地考验过她,像她这样不贪钱财的女孩,现在是不多了。你在电话里告诉我爱上了车间里的一个女工,我就猜到是周小姐。

陈远激动地说,爸爸,谢谢你。你还不知道,她出了工伤,断了一条胳膊。陈伯歉说,那又怎么样?只要你们真心相爱,爸爸还是支持你。断了一条胳膊,可以送到美国去做假肢。

陈远含着热泪说,你就是我的亲爸爸!爸爸,你能陪我去把周美玉找回来吗?

陈伯歉说:能,爸爸明天就陪你去。

第二天,陈伯歉就陪着陈远乘车来到皖南宁川县。

当陈远站在周美玉的面前时,周美玉惊讶地说:你怎么还要来找我?我不是已经和你说清楚了吗,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陈远说:你错了,我们是一样的人。我现在告诉你我的手为什么也是一黑一白,那是因为我的右手从小得了肌肉痉挛症,需要戴手套保护。我从小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十岁那年,没有子女的陈伯歉夫妇收养了我。他们不仅治好了我的手,还送我到美国读完大学。我对他们非常感恩,可是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孤儿,从没想过贪图他家的财产,我只想凭自己的努力创造财富。

周美玉半信半疑地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陈远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周美玉说:这是我离开孤儿院前夕,院长给我照的像,是想让我留作纪念,不要忘记在孤儿院那一段时间的生活。

照片上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他的右手果然戴着手套,长得和陈远十分相似。周美玉拿照片的手微微颤抖,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陈远猛地抱住她说:美玉,我们虽然出身贫寒,但我们绝不自卑。我们也有做人的尊严,请你相信我,我们会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的未来!

周美玉没说话,她只是把头紧紧地埋在陈远的胸口。

〔责任编辑 方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