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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实相间,真假难辨

2009-01-29王鸿雁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7期
关键词:传奇

摘 要:唐传奇是我国小说史上第一个创作高峰,裴铏《传奇》集是唐传奇小说代表作之一。其幻设虚构既体现了浓郁的浪漫主义激情,同时又借特殊的虚实相证手法艺术化的给我们勾画出一个合乎逻辑、自圆自融、和谐的传奇世界,让人“真假难辨”。

关键词:裴铏 《传奇》 艺术论证

唐传奇是我国小说史上第一个创作高峰,其显著标志就是作者开始自觉有意识的进行小说创作,通过虚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来映射现实或作者的生活理念。胡应麟说“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鲁迅认为唐 “始有意为小说”,由此可知虚构情节是众所公认的唐传奇基本审美特征。这在裴铏《传奇》中得到了集中反映,作者恣意想象,尽情虚设,给我们精心营造出一种合情合理、真真假假、雾里看花般的艺术氛围。这不能不归功于裴铏独特的艺术论证方法,试析以下。

一、以虚证虚,合理相证

虚构不仅是小说创作的基本手段,还是小说达到艺术真实的必要条件,这在今天可以说已经是一种文学常识了。《传奇》中的小说多是裴铏敷衍虚构而成。一个成功虚构的艺术世界,尤其是人神精怪相遇类的虚构作品,如果漫无边际胡思乱想、牵强附会一通,写出的作品只能是耸人听闻虚妄之极,避免不了让人一哂了之,所以对作品艺术的虚构其实要求相当高。《传奇》中经常借用前人传奇作品或传闻来构建自己的虚设世界,既合乎逻辑又多姿多彩,给读者制造一种小篇目、大天地的传奇氛围。如《萧旷》中的“洛神”形象,学者们大都认为是好事之人造甄后之事以实之,是小说家附会之谈,不足信。但在裴铏笔下,不足为凭的传说又掀波澜,竟能让洛神从曹植《洛神赋》中走出来,亲自实证一段有关她本人的子虚乌有的情事,笑谈子建对自己“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描摹,临别又相赠厚礼以谐赋中所言“或采明珠,或拾翠羽”。表面上看作者如此恣意想象叙写萧旷遭遇神女似乎是在实证曹子建的《洛神赋》,实际上这是裴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他一步一步实证自己“作意好奇”的真实合理性。传说中的神女在裴铏笔下艺术性地复活在我们眼前,与《洛视赋》相互印证,与时人一起谈论、评判、欣赏与自己有关的传闻,试想此情此景,谁能断然肯定孰真孰假?虚设得奇妙无比无以类比!试想还有谁能像裴铏一样,想象如此绚烂、妙笔如此生花!

同篇中萧旷向织绡娘子询问龙是否嗜燕血,与柳毅灵姻之事是否属实的虚设安排一样让人称奇。传奇《梁四公记》中,东海龙王之女爱吃烧燕肉,梁武帝便派人前往龙宫,送去五百只烧燕,龙女回赠三颗大珠、七颗小珠和一石杂珠为报[1]。对此织绡娘子彻底予以否认,“盖嗜者乃蛟蜃辈。无信造作,皆梁朝四公诞妄之词尔”。她以其龙宫成员的身份不容辩说就彻底否定了前人传奇作品“龙嗜燕血”之事的荒诞不经,亦让传说中见首不见尾的龙在自己的对答中煞有介事地被佐证得活灵活现。柳毅灵姻之事因李朝威《柳毅传》众所熟知。织绡娘子“十得其四五尔,余皆饰词,不可惑也”的回答肯否参半,高妙之极。从织绡娘子时肯时否的答语中,读者首先就会认定她的回答是实事求是的,再加上她特殊的身份,自然就让人深信这一切都是毋庸置疑的。萧旷和洛神的交往,作者有意与传闻求同,与织绡娘子的应对则有意和传闻求异,这也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人们心知肚明以文虚设的《传奇》世界中,作者并不急于明示自己叙述的真实性,而是不漏痕迹巧设机关,借篇中人物对前人传奇之事的评判,既不一味肯定,也不一味否决,而是给观者提供了一个和现实世界一样多元化的传奇世界,从而最大化地给读者造成一个假象——这是一篇一分为二实事求是的记闻。这样一来就使人造成一种“客观”的错觉,别家的传奇都不足信,萧旷所遭遇的一切才是真实的。裴铏接连几处以虚证虚,使得他人的传奇和自己的传奇彼此交织,我们无法将这些传奇之中的传奇彼此剥离开,因为他们是浑然一体的。这种处理虚构的以虚证虚的手法——以前人传奇之事证自家传奇之实并不独此篇,裴铏传奇却有其独到之处。

《孙恪》中,张闲云劝说孙恪大义灭妖妻时,夸耀自己降妖宝剑法力之大“不下昔日王君携宝镜而照鹦鹉也”,此典亦来自前人传奇之作。《古镜记》中记有王度用一面降妖化吉、百邪不侵的宝镜使化身婢女的鹦鹉自现老狐原形的事件。《孙恪》中作者借此就搭乘上他人传奇的顺风车,既借前人传奇广泛、深远的影响力,广而告之了自家传奇,又借前人传奇历经岁月打磨仍然久传不衰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历史权威性和民间口耳相传的口碑权威性增饰了自家传奇的可靠性,一举两得。再如《江叟》中槐神指点江叟“入荆山,寻鲍仙师”学道后,也借用传闻“华表告老狐”来谆谆告诫江叟保守机密免得连累他受难。干宝《搜神记·张茂先》载,燕昭王墓前有一只斑狐,变作书生,想与学识渊博的司空张华论学,行前与华表商量,华表劝阻斑狐此去必会引祸上身,而且连累自己,事后果如华表所料,张华伐华表点燃后举照书生现其斑狐原形[2]。作者在槐神的言谈中引入志怪传闻,一方面增强了槐神言语的逻辑分量,让读者明白槐神的担忧不无道理,另一方面在引用前车之鉴的过程中,悄然生发出江叟传奇经历的“真实”性。

裴铏在自己的传奇世界中一再重新演绎前人的传奇,这样的虚构无疑有其独特得体的一面,他以一种特有的虚虚相实地途径为自己的《传奇》注入了生命的活力,诠释着《传奇》真假难辨的幻象效应,从而使得自己的传奇愈加真实鲜活。他让人进入其传奇世界时,总会不知不觉就诱人步步深入他的虚设世界,浮想联翩,心有所悟。这是有内涵的空灵之境,能给人别有洞天的艺术享受。这也是一种极精巧的虚设,无法让人不感到亲切、不乐于亲近,无法不持有解读的渴望和激情。这种铺张藻饰,以前人小说创作中虚设的形象来丰富自身、扩展自身、坐实自身的形象,论证手段使得行文文趣盎然,生机勃勃。既让人在一篇小小传奇作品中领略到天外有天更为宽广的传奇大世界,又不着痕迹将人带入一个虚拟而又自成逻辑的奇幻境地。尽管这是一个狡黠的“魔术”圈套,一个自圆其说的“真实”的虚设空间,但是一样能让惯于追求实录的读者流连忘返,这是《传奇》艺术的魔力所在。

二、以史证虚,妄而不疑

以虚证虚需要巧妙地设计编排,相应的以实证虚就要容易得多,事实胜于雄辩,实证的说服力自不在虚证之下。《传奇》中常借用史料之实来佐证虚无之事。如《周邯》中就借用史书的“实录”资料佐证作者的幻设,增强艺术的可信度。周邯的奴仆水精能在牛渚矶——昔日“温峤爇犀照水怪之滨”之处潜水取宝。据《晋书·温峤传》记载,牛渚矶水深不可测。西晋大将温峤经过此处曾点燃犀角照水中神怪。水怪托梦责怪温峤“何意相照”,并击中温峤牙齿,峤后因拔牙中风而死[3]。当然这是民间百姓对自己喜欢、敬仰的历史人物常用的一种神化附会的作法,不过此处作者的引用显然本意并不在此,而是期望读者通过他的引用自然推断出牛渚矶历来深险一贯,此等险地水精尚能潜水取宝,足见其技艺非同寻常。结构上又巧埋伏笔,反衬其后八角井内金龙威力无比,惩治欲盗龙珠的水精,让人感同身受恍如身临其境。同篇中作者为了增强言语的谴责效力,也让土地神以史实“钟离不爱其宝,孟尝自返其珠”比照周、王的贪婪,进而义正词严,愤然指责周、王贪一己私欲置百姓安危于脑后盗劫龙珠之行径。《后汉书》中载钟离意因显宗赠其贪官张恢的“臧秽之宝”拒绝赏赐[4];孟尝清正廉洁为民兴利,能让因地方官贪污滥采迁往别处的珍珠蚌“去珠复还”[5]。文中巧借无所不知的土地神之口引经据典,将历史实有人事和作者虚设人事相提并论,使虚设显得有理有据。两相比较既谴责了周、王之流贪欲无边,又在不经意间抬高了传奇的身价,使《传奇》和史籍一样有案可查。

三、以时证虚,眼见为实

除了以历史之实事相证外,《传奇》中还经常借时人之见闻来印证仙话传闻。

因此在《传奇》中就出现了一个明显趋同的叙述特点,即在叙述完有关人仙奇缘、人鬼奇缘、或人怪奇缘之后,作者都会借时人之眼来进一步实证虚构的“实录性”。《许栖岩》篇中,许栖岩受玉女之托跨龙马至虢县田婆家买田婆针,先由田婆证实“太乙家紫霄姊妹,曾寄信买针”。又借许栖岩所见证实田婆,“幼在乡里,已见田婆,至此惟田婆容状如旧,盖亦仙人也”。以实证虚,环环相扣,严丝合缝。这种以时人见闻证实灵异之事在《传奇》中可谓比比皆是。《裴航》中,裴航与云英成婚居仙室,神化自在,“至太和中,友人卢颢,遇之于蓝桥驿之西,因说得道之事。遂赠蓝田美玉十斤,紫府云丹一粒,叙语永日,使达书于亲爱”。《萧旷》中,“后旷保其珠绡,多游嵩岳。友人尝遇之,备写其事”。《赵合》中,“合遂舍举,究其玄微,居於少室。……今时有人遇之於嵩岭耳”。《陶尹二君》中“陶尹二公,今巢居莲花峰上,……云台观道士,往往遇之,亦时细话得道之来由尔”。《邓甲》中 ,“甲后居茅山学道,至今犹在焉”。《薛昭》中,“与容同归金陵幽栖。至今见在,容鬓不衰”等等,都在文中安插了一个时人眼见为实的小关节,借俗世之口碑粉饰传奇叙事的真凭实据性。且作者并非偶一为之,已然是惯用的一种艺术手法,在这种多少有点障眼法的虚实相证下,作者按照成人的逻辑自圆其说了他自己离奇的想象,一板一眼构筑起了一个圆融圆通自洽的传奇天地。裴铏用言语的魔方,让幻象世界和现实世界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彼此对视,平分秋色。

四、结论

《传奇》小说虽为虚构艺术作品,但作品本身蕴含的逻辑力量显然增饰了虚构艺术的可看性,这不能不归功于裴铏用典论证的艺术精巧性。引经据典是文人最为常见的表现逻辑论证力的手段之一,《传奇》中作者或以虚证虚,借用他人传奇或神话传闻、诗赋等,既论实了自己,又让人感受到《传奇》之外有传奇的风采,这是一个靠逻辑搭建起来的传奇世界。以实证虚,在史实和时人口说无凭、眼见为实的可信评判中,轻易打破观者的疑惑,这是事实论证所固有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作者缘何要如此处心积虑蓄意为此呢?目的无非就是制造一种真实的假象——一个亦真亦幻的魔术般的艺术氛围,惟如此我们才能在作者有意幻设的一篇篇超越现实主义的奇文中心旌荡漾,浑然不觉随主人公一起上天入地,出世入世,方寸之间体验多彩生命极致,感受其间流淌千年的浪漫主义激情。这无疑是《传奇》的特质,也是《传奇》为后人一再关注的因素之一。《传奇》这种多少有点雾里看花、难辨真假的的精神气质显然正是虚实相间相证之后自然而然产生的艺术奇效。

注释:

[1]欧清煜:《中华龙文化词典》,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188页。

[2]转引自王汝涛:《唐代志怪小说选译》,济南:齐鲁书社,1985年,第256页。

[3]于刚:《中国史籍精华译丛——三国志·晋书·南史·北史·隋书》,青岛出版社,1993年,第508页。

[4][5][宋]范晔:《二十四史·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86页,第322页。

参考文献:

[1][唐]裴铏著,周楞伽辑注.传奇[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王鸿雁 甘肃兰州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730070;甘肃兰州交通大学文学与国际汉学院 730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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