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毅:自己不能参加的会议
2009-01-26铁竹伟
铁竹伟
近半个世纪中,陈毅年龄在变,身分在变,肩负的责任在变,但是,有几句话,从战争年代到和平时期始终没变,时常回响在周围同志的耳边:“一个人一生基本上有三个会议。在三个会议上要有正确态度。”“一个会议是经常参加庆功会,庆祝会。这是没有问题的。打了胜仗,开祝捷会呀,庆功会呀!欢庆胜利,这个心情大家都是高兴的,应该多开这个会。
“第二,经常开组织生活会。在党内,必须经常参加。这个会就是要每个同志对自己有批评和自我批评。但是还有一方面,要尽量避免批判斗争会。当然遇上批判会、斗争会也要受得了。
“最后是追悼会,当然是别人开,你自己不能参加了。每个同志在党内究竟功过如何,总有个评论,也就是盖棺论定了。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在这一方面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共产党干部,应该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陈毅自己经历过多次庆功会,数不清的自我批评会、被人批斗会,现在也将进行追悼会。对于他如何“盖棺论定”?这已经不是他所关心的问题了。但是,却像沉重的铅块,重压在周恩来的心上。
朔风凛冽,大地冰封。夜色是这样的黑,这样的浓。忙了整整一天的周恩来,沿着狭窄的楼梯,一级一级走进地下甬道,转进右面的房门,里面就是301医院的太平间。陈毅的遗体已经移至这里。
陈毅静静躺在风口,身上只盖着一层白布床单。
周恩来清癯的面容凝聚着深沉的悲痛,他恭恭敬敬向陈毅的遗体三鞠躬,礼毕,径直走到陈毅床边,伸手掀起床单的一角,缓缓地摸了摸陈毅的手背,泪水潸然滚落。周恩来重新为陈毅拉平床单,动作轻缓、小心,床单盖好后,又往里掖了掖。
热情豪放的陈毅,对于他身边的一切已经全然不知了。
朱德总司令来了。他发着高烧,由人搀扶着走到陈毅遗体前,他老泪纵横,呜咽出声,颤巍巍地将右手举至帽檐,为一同举红旗上井冈的老战友送行。归至病房,他仍然流着泪,沉痛地说:“陈毅同志好啊,他死得太早了!”
刘伯承元帅来了。人未进门,哭声先至。他只恨自己双目失明,不能最后再见一面老战友的遗容!他执意走近床边,俯下身去,双手颤抖着从陈毅的面颊抚摸到胸部,嘴里不断哭唤着老战友的名字,久久不肯离去。
叶剑英、徐向前、聂荣臻三位元帅分别是第二次、第三次来向遗体告别。依然痛哭失声,泪如雨下。几十年转战南北凝成的友谊刻骨铭心。阴谋家犯下的罪行,他们最终要彻底清算!
宋庆龄副主席热泪盈眶,向陈毅的遗体敬重地鞠躬,她拥抱了张茜,热泪盈盈,慰语切切。
王震携孙女为陈毅送终后,茶饭不思,寸步不离。当陈毅的遗体移上担架,要转送至301医院太平间时,他自己用力抬起担架的一头。医护人员,周围同志,顾念他年大体弱,竭力劝他别抬。他双手攥紧担架扶手哭喊着:“不要抢!陈老总的灵,我一定要扶。”
外交部代部长姬鹏飞,一直陪坐在陈毅遗体旁。一批批外交部来参加遗体告别的同志,哭声尤为痛切!
诗人赵朴初接到噩耗,顿足捶胸,痛不欲生。他抽出“不老笺”和泪挥笔,写下了直抒胸臆的挽诗:“殊勋盖世间,直声满天下,刚肠忌鬼蜮,迅雷发叱咤……恸哭非为私,风雨黯华夏。”他抛笔直奔灵堂。张茜接过泪痕斑斑的挽诗,呜咽着对折成方,装进陈毅胸前的口袋里,让诗友棋友的深情厚谊,伴随着陈毅在烈火中上路……
来灵堂告别的人何其多!有战友朋友真诚的泪水;有恶人敌人冷冷的怯笑。一生磊落的陈毅元帅双目紧闭、安然仰卧,他再不会感动也再不会激愤,然而,这一切又都强烈震动着周恩来的心。
“不要赶散!”周恩来声音不大,态度果断:“组织他们进去告别一下!”这是回答中组部部长的电话。301医院从早到晚聚了数百人,有地方干部,也有军人,都是按已定规格,无权参加遗体告别的。他们有的垂泪默立,有的反复向警卫要求:我们不占用中央领导向遗体告别的时间,我们可以等,等多久都行,只要让我们再与老总见上最后一面,告别一声……
放下电话,望着桌上政治局委员一一圈阅的文件,周恩来沉重地叹息一声。
按照文件上所定的规格:陈毅已不算党和国家领导人,陈毅的追悼会由中央军委出面组织。总政治部主任李德生主持追悼会,军委副主席叶剑英致悼词。政治局委员不一定出席,参加追悼会人数为500人。地点在八宝山。悼词连头带尾600字,简历占去一半篇幅。
对于悼词,毛泽东圈去了“有功有过”四个字,这对周恩来是一个极大的安慰:现在的悼词尽管对陈毅没有作充分的评价,但是肯定了陈毅一生为人民服务的战斗精神。他若在天有灵,是会首肯的。况且悼词张茜已经看了,她曾亲口对周恩来说:我只要“优秀党员”、“忠诚战士”两句话就够了!这是一位熟知丈夫情操的妻子。
这几天来,宋庆龄副主席来过电话,她坚持出席陈毅的追悼会;西哈努克亲王亲自打印了唁函,并提出参加陈毅追悼会的请求;秘书还接到人大、政协、国防委员会挂来的电话,许多民主人士要求参加陈毅的追悼会。周恩来又何尝不愿满足这种真挚情感的最后寄托呢?!可是,政治局定下的规格,他无权改动。
中南海,“游泳池”。
自从8号圈发了陈毅追悼会文件后,没有任何人提醒他,今天是10号,下午3时,陈毅追悼会将在八宝山举行。中饭后,毛泽东照例午休,宽敞的卧室里,寂静无声,只间或听见他窸窣翻身的声音。
突然,毛泽东缓缓坐起身,他摸索着穿上拖鞋,向进来的工作人员说:
“调车,我要去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说着,人向门口走去。
“游泳池”打来的电话,像严冬刮起一阵东风,驱散了周恩来的满脸阴云,他立即拨通中央办公厅的电话,声音洪亮有力:
“我是周恩来,请马上通知在京政治局委员、候补委员,务必出席陈毅同志追悼会;通知宋庆龄副主席的秘书,通知人大、政协、国防委员会,凡是提出参加陈毅同志追悼会要求的,都能去参加。”
“康矛召同志吗?我是周恩来,请转告西哈努克亲王,如果他愿意,请他出席陈毅外长追悼会,我们将有国家领导人出席。”
周恩来依据毛泽东参加陈毅追悼会的举动,迅速作出了提高追悼会规格的决定,这既是周恩来真实感情的流露,也是他机敏过人的决断。
搁下电话,周恩来的“大红旗”风驰电掣,迅速超过毛泽东的专车。
周恩来赶到八宝山休息室,激动地通知张茜:毛主席要来。张茜听后,双泪长流。周恩来安慰道:
“张茜,你要镇静些。”
张茜忍住抽泣询问:“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什么要来啊?”
周恩来慨然说:“他一定要来。井冈山上的战友就是他了。”
休息室里,落座在沙发上的毛泽东,看见张茜进来,脸上显出激动的神情,他两手撑住沙发扶手,努力想站起来迎接。
毛泽东泪流两行,他握着张茜的手,话语格外缓慢、沉重:“我也来悼念陈毅同志嘛!陈毅同志是一个好同志。”
然后,毛泽东与后进来的四个孩子昊苏、丹淮、小鲁和姗姗一一握手,孩子们离开后,西哈努克亲王和莫尼克公主赶到了。毛泽东开始与西哈努克亲王谈话。张茜坐在他的旁边。陆续来到的几位老帅和中央其他领导人倾听着毛泽东的谈话。
毛泽东对西哈努克亲王说:“今天向你通报一件事,我们那位‘亲密战友林彪,去年9月13日,坐一架飞机要跑到苏联去,但在温都尔汗摔死了。”
“林彪是反对我的,陈毅是支持我的。”
西哈努克亲王面部紧张地望着毛泽东。林彪出逃,中国还未向国外公开发布消息,西哈努克亲王是毛泽东亲自告知林彪摔死消息的第一个外国人。
在毛泽东与西哈努克亲王继续交谈时,叶剑英轻轻走到周恩来身旁,递过去几页稿纸,周恩来接到手中,不解地抬头望望叶剑英,叶剑英拱手再三,未语而退。这样,致悼词者便由叶剑英换成了周恩来。
张茜搀扶着毛泽东走进会场。毛泽东已经穿上那件银灰色的夹大衣,衣袖上缠着一道宽宽的黑纱。
会场内没有奏哀乐的军乐队,只有一架破旧的留声机。恐怕已是年久失修、唱针磨秃或唱片受损,放出的哀乐还夹杂着小刀刮玻璃似的“吱、吱”声,一遍未完,戛然而止。这一切像钢刀刺痛着礼堂内一百多位党和国家、政府部门领导人(当然除去鼓着金鱼眼表情淡漠的张春桥与始终不脱帽、昂着脖子的江青)和礼堂外越聚越多的悼念群众。
周恩来站在陈毅遗像前致悼词。他读得缓慢、沉重,不足600字的悼词,他曾两次哽咽失语,几乎读不下去。这样的感情失控,出现在素有超人毅力和克制力的周恩来身上,实属罕见,陡然增添了会场里悲痛气氛,硬压在心底的呜咽声、抽泣声顿时响成一片。
在鲜红党旗覆盖下的陈毅骨灰盒前,毛泽东深深地三鞠躬。会场里呜咽之声再次形成高潮,是为陈毅,也是为“文革”以来蒙受屈辱的一切同志。一个强烈的共同感慨在人们心头共鸣:毛泽东主席没有忘掉老干部,颠倒了的黑白还有希望澄清。直声满天下的陈毅元帅,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摘自《畅销书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