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都哭了
2009-01-22李皖
李 皖
我们见过漂亮女孩儿,我们见过丑女孩,我们还见过相貌平平、几乎让人看不见的女孩。但是还有这一种女孩——想一想看——她一下子就让人看见了,像一下遇到美女的那种触击。但是你立刻说,她长得不好看,不对,也不能这么说,你是心里意识到美女才说她不好看的;如果你意识到的是丑女呢,她无疑,全然,大美女呵。于是你只好不甘心地说,她是一个不好看但有着特殊气质的女生。
陈珊妮就是这样的。
1994年,陈珊妮出版了《华盛顿砍倒樱桃树》。一本小女生的生活日记,用生涩而小可爱的旋律和伴奏唱出来,词、曲、编都是自己全包,完完全全陈珊妮。看第一眼(其实是用耳朵),我在心里说:她可真敢写呵,去海边儿玩呀,到餐厅吃饭呵、生病呵、串不起来的童年琐事呵、朋友送的三个瓶子呵、女人肚子饿呵、坐公车呵。极短极简单的几句词儿。叙事性的,个性化的。决不怕小,决不怕琐碎。反正什么都可以随手拈来,写得津津有味。
1995年,《乘喷射机离去》,陈珊妮变成一个在一支地道的90年代电声摇滚乐队里唱歌的女生。常规的摇滚乐,常规的诗歌/歌词形式,不常规的表达。在表达上,她始终有着常人没有的小机灵,用这种方式写出都市女孩的生活心思。歌词则在继续实现着某种文学思维方式上的突破,趣味特异卓然。
1996年的《四季末的唱游》是《华盛顿砍倒樱桃树》的升级版,本质没变,变的是水平:简单的变复杂,单薄的变丰实,显示了她第一个时期的成长高度。但她的心思,心思呵,变得沉静了许多。这女孩子开始变了,她开始感受人生,开始观察,不只是自己,有时不说话,看周围的人。这女孩长大了。在末尾,她说:“我相信台湾有打不死的好音乐。”
开始的陈珊妮,旋律怪怪的。但她的表现好像是,不是她不想写出大众化的旋律,而是她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能力。她的能力是把碎片、一般材料做得有趣,像一个自得于自己的小趣味儿并欣然自赏的女孩儿。与此同时,那些在幕后伴奏的乐手却绝对的有料有才,一个个演奏得分外精彩。
开始的陈珊妮,唱腔有一点特色,但是全无感染力。歌声是当时在欧美流行的独立民谣类型。歌词是古怪精灵的,内容题材的开拓对小众音乐具有启发性,成为后来“自然卷”、“苏打绿”的滥觞。与此同时她还展出小绘画、小留言方面的小才气和可爱劲儿,这也成为他们的模范。
多少年来,陈珊妮一直是一个独立民谣的女生,带着台湾一群玩乐队的人,也许是玩乐队的人带着她,往前走,再往前走。从中可看到一年年来台湾乐队音乐的进展,看到台湾摇滚乐语言的进步。
2004年,对陈珊妮来说绝对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或许是值得我们纪念陈珊妮的年份。这一次,背后的乐队领袖改成了李雨寰、徐千秀,加上玩混音的李端娴,玩DJ的小四。过去陈珊妮喜欢展示全才,连编曲也包办,这回她把编曲让出来了,让给乐队音乐操练得成了精的李雨寰和徐千秀,加上嗅觉灵敏的前卫电子好手助阵,把这两种音乐的最新词汇往大众的路上狂奔,陈珊妮脱颖而出了。
这张叫《后来,我们都哭了》的唱片,用王菲那种半真半假的唱腔,虽没有王菲的嗓音天赋,但个性逼人,怪旋律的歌唱性也出来了。加上那夜色迷离的、繁华妖邪的、残酷美丽的配乐,原来没有感染力的地方全有了感染力,不只是有趣了,而是有趣得感人!陈珊妮一下子成了小众中的大众音乐。
有多好呢?完全听进去,你决不能说这只是都市里小白领的抒情点心,它深厚而博大,见证人性和人心,具有时代经典的力量。
两片甜品过后,你就不能再无视这个女人,对的,女人。开始时她用你已经熟悉的趣怪方式与你调情,风味儿独特,若即若离,表情和心思忽隐忽现,好像爱情小调,好像性爱小曲。忽然你发现不对劲儿了,没有了你的女孩、你的女人与你依依偎偎,自第三首歌曲之后,它进入了现代都市的现场,不,是中心。
《后来,我们都哭了》的一系列歌曲不是那么容易读懂的,也是读不尽的,具有与我们这个超酷而倦怠的世界相匹敌的无法解释的魔力。这观察者的面目模糊,放荡而超然,既是参与者又像旁观者,你找不到她在这个夜色中心的准确位置,甚至有时怀疑是浮在这浮华世界里的一个幽灵在目睹着一切,晚会、夜生活、演唱会、寂寞独对时刻、虐爱……那么细腻、绝望、模糊暧昧又清晰强大,半真半幻地出现、包围、抱紧你。每一个场景,每一个感受,你肯定,就是它,但是你很快又怀疑,就是它吗?她唱:“我们继续变老,就快变成不在乎的人。”还在一个地方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要怎么抱紧你啊?
这张唱片我是不敢解释的,但是,真好。有着人生的幽深和难解,以负面的方式。
最新的陈珊妮又出来了,《我知道有一件事是重要的》,我期待着听一听,期待着最终把它看透。确实,到后来,我们都哭起来,但哭过之后,最好我还是要知道,有一件事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