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红了——个农民工的山寨春晚梦

2009-01-22卫毅

南方人物周刊 2009年3期

卫　毅

如果我红了，张艺谋和冯小刚找我去拍电影的话，我会在感谢词上说，第一感谢我的父母，第二感谢山寨春晚

风小了些，挂在窗外的装着几小块五花肉的白色塑料袋减缓了晃荡。“去卖豆浆吧。”不时看着窗外的王志华转过头来，对自己的丈夫韩祖荣说。在北京丰台区白盆窑的一间用煤炉取暖的简陋平房里，从1月8日的早上到中午，这样的话，王志华已经说了不止一次。

韩祖荣仿佛没听见，他只是赶紧穿上外套，围上围巾，戴上帽子，然后急匆匆出门。他没去平时卖豆浆和卸菜的新发地批发市场，而是去了附近一处人烟稀少的苗圃，那里有着空旷的田地和成排的植物。

来到一处稍微能遮挡些凛冽寒风的松树丛中，韩祖荣迫不及待地唱了起来，像是打开阀门的水管，他的歌声从喉咙里冲泻而出。唱了会，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到地里转了转，找到一截园艺工人剪下的槐树枝，又是一阵猛唱，眼睛时开时合。“我媳妇说，该闭眼时就闭眼，明星都那样。”

平日里，韩祖荣卖完豆浆或是卸完菜，在家里吃完晚饭后才到夜空下的苗圃里唱上一阵子。“晚上没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回声呢。”这样的日子持续好几年了，王志华一次都没有跟着他到地里听他唱歌。

整个新发地批发市场，只有韩祖荣夫妇卖豆浆。卖豆浆的话，一天至少能卖30杯以上，去年生意好，卖得多的时候，一天能卖逾百杯，每杯一块钱。“今年金融危机，大家省着花钱，买豆浆的人少了。”卸菜的话，得从早上7点干到晚上7点，一天的工钱是50块。这些日子以来，韩祖荣已经有好多天既不去卖豆浆，也不去卸菜了，他每天所惦记的要务是：唱歌。

“我决定好好练一个月，赌一把。”韩祖荣将赌注所押的事情是——山寨版春节联欢晚会。

我想上春晚

习惯于用农历计日的韩祖荣，是在农历11月12看北京电视台节目时知道有山寨版春晚这回事的。

那个时候，山寨春晚的筹划人施孟奇已经为找上门来的各色人等和不计其数的电话忙得不可开交。这个四川人没想到自己的一次突发奇想迅速成为全国性话题。

当施孟奇开着那辆贴着“向央视春晚叫板，给全同人民拜年”的面包车驶过北京喧哗的大街时，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千万别和谁发生纠纷。”

施孟奇认为，山寨版春晚代表了广大人民的审美观，如果曲高和寡的话，那是做学术研究。“我们是为了让老百姓过年，就得让老百姓欣赏。”在接到几百个报名节目之后，施孟奇考虑到版权等问题，决定山寨版春晚只采用原创作品。

看完北京电视台的节目，韩祖荣就给自己的朋友打了电话，朋友帮他从网上查到了施孟奇的电话。和施孟奇通了电话之后，韩祖荣站在了北京立水桥南一间屋子外边，那是山寨版春晚的办公室。

屋里全是在施展自己才艺的人。韩祖荣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进去。轮到他表演时，他把自己口头创作的几首歌曲唱了出来。在里屋忙着的施孟奇听到了，觉得挺好听，走出来，让韩祖荣又唱了一遍。

唱完之后，韩祖荣就回家等消息了。

这些年，韩祖荣不是第一次等消息了。此前他不只一次地去过某选秀节目报名。去了一次，不行，再去，还不行，又去。报名的人员都认识他了：你怎么又来了?“没什么好丢脸的，再去呗。”

韩祖荣找到一个朋友，朋友说他认识人，可以通过这个人给该节目的主持人疏通关系，但得花5万块钱。一听这个数字，韩祖荣觉得他还是继续卖豆浆和卸菜吧。

2007年，韩祖荣通过朋友在网上查到一些专业录音机构的地址，他瞒着媳妇，到录音棚去录了一首自己口头创作的歌曲，讨价还价，还花掉了2700块钱。他把录好的光碟寄给了央视春晚总导演郎昆，并附上一封言辞恳切的信，表示自己想上央视春晚的心愿。“压根没人理我。”

韩祖荣不放弃任何机会向他认识的人述说自己想当明星的梦想，他觉得自己适合干这个，而不是卖豆浆和卸菜。有哥们给他出主意，得先找到有名的词曲作家。

在朋友的引见下，韩祖荣见到了某某主任。那次见面是在一辆车上。让韩祖荣感到奇怪的是，见到这位主任的第一面，主任既没听他唱歌，也没看他写在笔记本上的歌词，而是开口就说：小孩，你有多少钱?韩祖荣说：我只是一个卖豆浆的，能有多少钱?主任说，他的一个朋友和某个专家是朋友，明天去看望这个专家，既然你没钱，随便花2000块钱买点尔西得了。韩祖荣觉得花2000块钱还叫随便，我一个月都挣不了这些钱。

接下来，韩祖荣就在车上听这个主任说那个专家的生活是多么的好，抽1000块钱一条的烟，苹果吃100块钱一个的，吃一半还扔掉了。听着这些，可把韩祖荣气坏了：他以为他是谁啊，摆这么大的谱。

明星梦已久

出生于1979年的韩祖荣说自己的明星梦由来已久了。

还在河北省广宗县件只乡金塔寨村上小学的时候，韩祖荣就登台表演了。他的媳妇王志华和他同村，两人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还曾经是同桌。王志华还记得，有一次“六一”儿童节的晚会，韩祖荣上台唱了一首自己创作的献给老师的歌曲。韩祖荣至今连简谱都不懂，他的歌曲完全是口头创作。“没有说先有曲还是先有词，一张口，词曲就出来了。”

韩祖荣的家是村里头出了名的困难户，他和哥哥们早已经被村里人认定是要打光棍的。韩祖荣说他在外面玩得很高兴，但一回到家里，看到家徒四壁的情形，心情就低落了下来。他的母亲对他很好，他父亲却不理他，他甚至觉得能够让父亲打他一顿也好，也能证明父亲是理他的。

年少的韩祖荣找到了一种暂时忘却烦恼的方式——到麦田里大声地唱歌，唱到天黑才回家。

上初中一年级了，假期结束，开学的时候，两个小伙伴来叫他一起去交学杂费。那天下着雨，家里人就在那里等着，父亲说不上了，母亲觉得不行，赶紧到别人家借了180块钱，让他去交了学杂费。读到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韩祖荣觉得家里实在是不行了，就没再问家里要钱，主动退了学，尽管他的学习成绩不错。

退学之后的韩祖荣去到山西榆次打工。每天在建筑工地干完活之后，他就去当地的一个广场上听别人唱卡拉OK，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卡拉OK这玩意。他着迷了，每天都惦记着听歌的事情。他记得，当时唱得最火的是孟庭苇的《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和邰正宵的《找一个字代替》。他觉得那个广场上的歌唱对他的音乐道路“起了很大作用”。

1998年，韩祖荣到山西大同当兵去了。在部队上，他唱歌并不是很多，他只上台唱过一次豫剧《花木兰》选段。他当兵的那段时间，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一个人打理着家中7亩田地，日子很艰苦。母亲觉得日子难过，有过喝农药的念头，但想着孩子又忍了。

韩祖荣一直想着如何出名，他觉得出名了就能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他开始琢

磨着能拍部电影就好了，就在脑子里构思了很多的故事，然后写下故事提纲，从杂志上找到电影制片厂的地址寄过去。

他寄出了好多的信，最后只收到珠影厂的回信，上面只有两行字：谢谢您对珠江影厂的支持，请继续努力。光是这两行字就把他感动得不行，“终于有人理我了。”

这让韩祖荣对广州这座城市产生了好感。从部队退伍之后，他回家了半个月，然后就南下广州。看到珠影厂在招群众演员，他报了名，但由于刚退伍，他既没有军官证又没有暂住证，别人就没用他。

韩祖荣对报名的人说，我刚退伍来广州，钱也快花完了，你们这有什么活干，我什么都能干。这时坐在报名处旁边的一个姓劳的阿姨看到了，对他说，我帮你找一份工作你干不干?韩祖荣一口答应了。

韩祖荣接受的这份工作是在珠江边上卖盒饭，推着小车在海珠桥和海印桥之间来回走。他觉得能有一份工作真好啊，什么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服务特别热情。所有人都特别喜欢他。出租车司机对他说，小伙子，我们都是冲着你才来这买盒饭的。有人对他说，你是退伍兵，人又长得帅，还可以找更好的工作。

好话听多了，韩祖荣觉得自己有点飘了起来，做事情也开始心不在焉。他去买了皮鞋，扎好领带，抹上头油，然后就整天去找“更好的工作”了。快餐店的老板觉得这孩子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决定炒掉他。老板的姐姐，也就是那位劳阿姨给他说情才留下了他。韩祖荣让劳阿姨帮他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劳阿姨说你再等等。

韩祖荣还是坐不住了，他想起在火车上认识的一位河北老乡，说他如果在广州找不到工作，就回河北找他做药材生意，每个月给他500块钱。

韩祖荣坐上了北上的火车，回去的时候，劳阿姨还给了他600块钱。他回到河北找到了那位叫王志雄的老乡，开始做药材生意。由于不懂行，韩祖荣才买卖了一批药材就亏了本。

回到河北，韩祖荣才知道，那位叫劳国英的阿姨是珠江电影厂的，说不定就给他找了更好的工作了呢?他开始厌恶自己在广州最后那个月的表现，他决定得折磨自己，于是回到家乡，埋头种了两年的地。

2000年1月3日，经人介绍，韩祖荣来到山西临汾，准备下井挖煤。他把下煤窑的工作服都领了，就要下煤窑的时候，里面砸死了一个人。他想想，算了，还是命重要。他回到了河北老家。

种地时，韩祖荣仍然念念不忘的是：他会红的。他想着，如果再去到广州，找到劳阿姨，说不定就可以有机会红了呢。他还真上了火车，但火车行驶到武汉时，他觉得没脸见劳阿姨，就又折回了河北。

2003年，北京一个朋友找到他，说广东那边缺保安，工资特别高，你去不去?对广东一直有好感的韩祖荣就去了。到了广东高明，韩祖荣才知道原来是搞传销。他对传销并不反感，觉得大家在一起过集体生活挺好，甚至让他找回在部队的感觉。

3个月后，这个传销点被端掉了。韩祖荣从南方又回到了北方，在北京做了某品牌方便面的业务员。其实，直到彼时，他才有了现在的名字：韩祖荣。他原来的名字叫韩献超，他把原来的名字改了。“我觉得我得干出一番事业来荣耀祖宗。”

那个时候，他是有个女朋友的，是他们老家10里地以外一个村的，他花了6000块彩礼钱订了婚。当时家里穷，对方让他倒插门，并且要求他把户口迁到女方家里去。韩祖荣觉得这真是一件丢脸的事情，说出去让他怎么在村里混啊。他把这门婚事给退了，彩礼钱也不要了。不久，通过媒妁之言，他和现在的媳妇王志华迅速地结了婚，来到了北京。

从2005年开始，韩祖荣和王志华两人在新发地批发市场卖起了豆浆，韩祖荣还不时地给别人卸菜。

如果我红了……

从山寨春晚办公室出来以后，韩祖荣一直在等待着，但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没消息。他打了个电话，问自己节目的情况，电话打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断掉了。韩祖荣觉得，这是不是故意断的啊。

晚上7点的时候，韩祖荣还是像往常一样到苗圃里去练歌。还没唱几句，他的手机响了。给他打电话的是山寨春晚办公室的人，说他的节目入选了，让他好好练。

韩祖荣坐在苗圃里的几块石砖上，哭了，停下来，又继续哭。“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了。”他赶紧给老家的母亲打了电话：我现在终于可以干我想干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他是从苗圃一路跑回家的。

农历11月15，韩祖荣第一次在租住的平房里接受电视台采访。他特别高兴，对电视台的人说，你们第二天来就好了，明天是我和我媳妇的结婚纪念日。

他的媳妇王志华对此却没什么感觉。“我觉得他唱歌不行，卖豆浆、卸菜这些事情每天都能挣来钱，还是辛辛苦苦地做这些实在。”王志华觉得，音乐学院的人那么多，他又不是专业的，怎么跟别人比。

11月7日那大晚上，韩祖荣还和媳妇吵了架，因为韩祖荣卖豆浆的时候送了太多的豆浆给别人喝。“小孩喝我的豆浆都不收钱的。”

11月8日下午，韩祖荣要到大兴那边去领一份工资，领到之后，他就可以给自己买条新裤子了，他现在穿的最好的裤子上都有好几道划痕。他给一个朋友干了两个月活，朋友答应给他2000块工钱。韩祖荣在电话里说，给1600块钱得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有几天没去干活，而且那份活也不是那么的累，不好意思向朋友要。

王志华听到了，埋怨道：“我们又不是钱太多，给你钱你就要呗。整天这么累，都是劳动换来的，怎么不要呢?他是大老板，我们是小家庭，要呗。”

韩祖荣不理睬他的媳妇，专注地看着电视里央视音乐频道播放的俄罗斯新年音乐会。“你听听，多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