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灯光
2009-01-20王克楠
王克楠
5月12日快到了,那是一个黑色的日子。
真的好想去找孩子们,那些在地震中消失的孩子们。上个月的12日,我带了很多灯,真的,很多的灯。五颜六色。这些灯,是我亲手制作的,每盏灯上都写着“天堂”二字。尽管很多年来,我对于天堂是否存在表示过怀疑,但汶川地震以后,我信了。我所熟悉的几个诗歌朋友也是在大地震中(有在地震后)抵达天堂的,每年的这个日子,我都能看到他们在天堂上跳舞,舞姿翩翩。遥望天空,繁星点点,常常使我认为那就是天堂之灯,不管是哪一盏灯,也不管是什么样子的灯,在灯出现的地方,总是能顽强地驱逐黑暗,驱逐人类暂时产生的迷惘。
人是害怕黑暗的动物,人的关于光明的想法,可能是从走出洞穴以后产生的。惧怕黑暗是人类的本能,其中包括对于夜晚,尤其是对于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的恐惧。有了天堂这个意象,生活就能变得可接受一点。我对于灯一往情深,说来你不相信,我半生的努力,是欲在头顶长出一盏灯来,就像是矿工,长在额头上,驱散黑洞里的氤氲。爱人知道我的志向,把我的创作当作“灯的事业”,每当我在电脑前凝神创作时,她都静静地看着我。爱人的姥姥去年去世了,她是一位不相信神灵的老人,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甚至立下遗嘱把遗体捐给医学院做解剖用。可是爱人在那天晚上对我说,姥姥在天堂给她读鲁迅的新作了。鲁迅是上个世纪中叶就去世了的,这可能吗?妻子顺口给我读了一段具有明显鲁迅风格的“新作”,使我不得不相信新作的真实性。
看着爱人如此虔诚,不禁想到了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我不得不短期皈依。我给她读圣经,读那些陌生而温暖的故事。我觉得我身上的光点燃了她身上的光,热烈奔放的光。我说,你也许看到耶稣了,看到了耶稣,才看到了鲁迅,才看到了天堂上的姥姥。她不回答我,到院子里叮叮当当地钉一只不算太小的木船,要我到元宵节时放到滏阳河里去,说天堂上的姥姥会看到的。我说,汶川的那些同胞们也能看得到的。我对她说,天堂好美,每天的日出日落,星稀星稠都是天堂的声音啊。毫无疑问,天堂是闪光的,天堂里到处写满了神圣和幸福。在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宗教里,都有对天堂很动人的描写,让大地上的人们心怀敬仰地仰望蓝天。有的宗教把天堂、地狱和人间分为三界,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分类,三界之中,人在中间,就处在一个既可上天堂,也可下地狱的角色——这就给人做一个暗示,哦,只要你肯提升自己,就可以上得天堂的。
人还是一种需要拯救的特殊生物,我和爱人讨论天堂上的事情,说着天堂上的青草和树木,就像是说自己后花园发生的事情。我和我们的祖先并没有走出洞穴好久,我们的好多生活习惯还是洞穴里的习惯。在洞穴里看天空,每个洞穴口上面都有一个圆,圆满的圆。圆的上面就是天堂。大地震后,我相信了天堂是为消失了肉体的人们而准备的。关于天堂,我相信卡夫卡是在活着的时候上过天堂的,你看,他的眼睛有一种水洗过一般的清澈,因为清澈,他能看到那么多别人看得惯,而他看来是很丑恶的事情。现实生活中的人们,能在百年之后上天堂的少,下地狱的人,也是少的,大部分在中间状态,像我们常常说的——沉默的大多数。能够抵达天堂的,绝对不是过分杰出,而是沉默的大多数太沉默寡言了。
对于诗人来说,天堂是一个光明的意象,很抽象,无法和实际存在的建筑作对照,比如你问,天堂上的宫殿是木结构的,还是钢筋水泥的呢?如果没有树木,天堂上会不会缺少绿荫呢?我总是奇想,如果把灯安置在额头上,一定可以看到天堂,可是我们的眼睛(可以与灯媲美的晶体)一直安装在人的太阳穴附近,使得天堂只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在黑暗的缠绕中,灯光是强硬的,它的光芒直接插进黑暗的深处;越是黑暗的地方,灯光越是明亮,所以,我和爱人一直固执地认为天堂上一定是灯火辉煌的。夜晚来临时,往往觉得天堂离自己更近一点。
伟大的黄河有泛滥成灾的时候,也有颐养田野的时候。我所生活的冀南地区,是古代的黄河故道,后来黄河改道南移了,这里的人民还是十分想念黄河,每年都要为黄河摆灯,渐渐形成习俗。冀南每年的正月十五,许多的村庄都要找辽阔的地段,按照一定的比例在大地上钉上木桩,木桩上置放黑黑的小油灯,再用绳索把木桩连到一起,围成古老的八卦阵,人在方阵里游走,渐渐地就迷失了自我,只看见身边是无边无尽的灯火……有灯相伴,会感受到天堂在远方向自己簌簌走来,城市和乡村一下子泛滥成灯的海洋。当地人把这样的灯会解释为“摆黄河”。看到了灯,在春节有点疲惫的人又活泛了,互相融合到一起,城市和乡村也没有了界限。
五月不是摆黄河灯的时节,我依然看到灯,很多的灯。星星带路,我们回家,家是天堂吗?风,在大地上游走,天堂的风,也很大吗?天堂上的风,是什么味道,那里是不是四季分明呢?在去年的汶川地震现场,我看到好多女孩子和男孩子,以生命为灯,——列队飞向天堂。他们飞过了小河,飞过绿水,带着父母和师生的无限牵挂,飘飘袅袅飞向天堂,他们中间,有的背着书包,有的弹着钢琴,有的拿着篮球和排球。孩子们相信大地上有的东西,天堂上一定会有。我不知道,为什么上苍会突然安排汶川的生灵告别生命,把躯体掩埋在大山之间,成为化石,等待一万年后的进化人来挖掘。
人是一种善于责问的动物,天堂离人们有多远,谁能说得清呢?也许正是人们看不到,摸不着,说不清,人们对于天堂上的事情才倾注了更大的热情。去年去南方开一个诗歌朗诵会,为了祭奠,为了接近天堂上的那些孩子们,我来到了南方,来到了西湖,在湖面上放了16朵水灯。人很安静,已经消失了思想,消失了念头。我无语地看着西湖,近处的湖边有五片荷叶,飘在水面像圆圆的小船。远处有大片大片的荷叶和荷花,白的,红的。红的,白的。我想着天堂上的孩子们不见得被花朵包围,只能选择承受,承受无处不在,包括高高的天堂。我在西湖边行走着,看着树木几乎一概把影子躺倒在西湖的怀里。湖边的垂柳显得很有音乐天赋,在水面上划出只有它自己可以看懂的曲谱。
有灯的地方,常常被黑暗包围着;有黑暗的地方,往往就更加渴望光明。天堂是温暖的象征,我不知道天堂上有没有西湖,或者是别的一些水系。孩子们,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可以在天堂里安排春天,你们在春天去摸摸河水,河水稍暖,荒芜的毛丛里,泛出了毛茸茸的绿,这些绿就像水墨画一样迅速浸染,一切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揉搓着,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声。在春天,孩子,你一举手,就可以从天上摘下一块云,你留意一片树叶,绿莹莹的,每一根叶脉都那么地清晰。我的孩子们啊,你们走在天堂的河边,不要到河里游泳。虽然湖水是安静的,虽然天堂上的河水是温顺的,但作为你们的朋友,还是告诫你们。水面展开笑脸的时候,你们也可以笑,小声地笑,不要震动了莫须有的东西,这些东西,地球上很多。
天色晚了,湖水里就长出了半牙月亮和散淡的星星,它们多像我额头上尚未长出的灯眼啊,星星是湖水里的微粒,不时地涌出水面,而月牙则不停地被湖水拍碎,又整合起来……使我想到了天堂的多维性,也许,天空上的天堂不只是一个呢,就像大地上有无数个家庭,在我们的头顶上,也有无数个天堂,在汶川地震中消失生命的孩子们,你们可要聚到同一个天堂里,大家说说话,或者可以唱唱歌,也方便我的诗歌和我的语言可以升腾到你们身边。
断桥到了,不知道若干年前,这里是不是也发生了一场地震,竟然把西湖上的桥震断了。我自西往东走,越走湖面越宽阔,天色也更暗了一些;不过,湖岸各色的彩灯亮了,用各种颜色涂抹西湖,像是多彩的炊烟。东岸的苏堤飘来悠扬的竹笛声,似乎是在邀请月亮下凡,而天堂上的灯光越来越幽微,直至模糊不清,一切看不见了。
遥望星空,天上人间,彼此无界,大家是应该看得见的吧。看得见,人还在矇眬着,看不见了,也就抵达了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