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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荒野到人群

2009-01-20

艺术汇 2009年9期
关键词:伊甸园荒野人群

杨 涓

很久以前,自然以她的慷慨供养了人类,于是,他们对这个偶像既顶礼膜拜又心生敬畏。很久之后,理性、科学让人类从愚昧的迷幻中获得了解放,他们紧跟文明的步伐一路披荆斩棘,天地也随之换了容颜。然而,蓦然回首,人与自然已经如此生分!而更有意思的是,当我们置身于喧闹的人群,却处处能体会到风景的真谛。

在工业社会的景观中,风景与人群有了相似的意象。这又如何解释呢?巴尔扎克说,与文明日常的震惊相比,森林和草原的危险还算得了什么?人在大街上捉住他的牺牲品,或在神秘的树林中刺死他的猎物,他不是四处都保持着食肉兽中最完美的形象吗?所以,在人群中同样能看到自然的本质。因为人群也是一种自然景观。

荒野与人群都是可以观赏的景观。荒野相较于自然环境有一种自在的逍遥属性,相形之下,人群却是伴随着工业文明的推进而产生的新景观。同时,我们也发现,人类蛮横而近乎专断地将自己的痕迹加诸自然,人群景观正在吞噬着荒野,其气势犹如耶和华倾泻的洪水那般势不可挡,它将所到之处淹没,将一切重新改写。从荒野到人群,其中体现着正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史,它表现为人对自然环境的征服和胜利。

梦回伊甸园

《圣经》创世记中如是说:第一天上帝创造了光,第二天造空气和水,第三天造陆地、海和各类植物,第四天造日、月、星辰和定昼夜,节令日子和年岁,第五天造雀、鸟等各类动物,第六天上帝按着他的形象造人……在这个上帝创造并主宰的乐园里,人与万物和谐共生。由此,人类也为自然万物和人的存在找到了源起与理由。现实的大自然因带有上帝的灵光也具有了神圣的意味,它像一个慷慨而宽容的容器,敞开怀抱来接纳一切生灵大自然以一种不可言说的魔力震撼着人们的心灵。这是人类对大自然的无限崇拜,当身负原罪的人被逐出伊甸园之后,也许只有当他们凝望原野时,偶尔还能隐约一见上帝的灵光,他们唯有通过一种遥远的追思去缅怀它,人们心中的伊甸园是怎样的?原始——充满鸟语花香——而富足,却又终因“人烟稀少”而带有无法褪去的荒野气象。恐怕这就是对它模糊而美好的想象吧。

上帝造人是为了“管理”其他生灵,人也由此被赋予了主宰的权力和绝对的优越性。因此,人首先专注于对自身的认识实践,最初风景只是为人或神的活动提供情境和背景,恰似自然所处的从属地位。人们并不去细细追究希腊神话或者圣经故事发生的地点会大不相同,他们将伊甸园作为一种整体的意象模式套用在画面上。早期绘画中人物和自然会呈现出很强的隔膜感,我们感受不到那片自然的真实,画面上的两部分仿佛被强硬地剪切拼贴在了一起,彼此并没有呼应和交流,我们由此也无法感受到自然给人的真实触动。此时,人与自然的关系与其概括为亲密无间还不如说是相安无事,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因种种隔膜而使人类对其敬而远之。此时,人还没有用一种审视的眼光去认识她的意识和愿望。

直到文艺复兴,画面中表现的主体仍然是人物,而所谓环境只是为了将这些形象放置在一定的气氛和空间之中。对于风景和空间的处理,他们有套预设的理论来左右具体的表现。比如达·芬奇对于阴影的偏爱使他坚信:美是柔和的阴影。把黄昏时的门洞画成时山岩中的洞穴就行了,因为这种阴暗的效果使人产生一种神秘感。他的杰作《岩间圣母》就是这样创作出来的。这也可以看出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对于画面中风景的理解,画面的风景可以根据需要被随意挪用或者替换,他们创造出带有虚构和幻想成分的“风景”补充画面,其中牵强与不真实的味道像极了那个遥远而飘渺的伊甸园之梦。为什么它如此隔膜而不可信呢?因为风景本身并不具有明确的指代性,它们不专属于意大利、佛兰德斯抑或德国,也因这种属性的缺失,此时的风景显得那么可疑甚至僵硬,当然也就无法直接触发人们的情感。

到了17世纪,风景画才开始作为一个独立的题材出现在绘画中。而荷兰人最先赋予了风景画鲜明的民族和地域属性。他们将对于实在的大地和同类的爱倾注于画布之上这里不再充斥着神秘而遥不可及的神话故事,宗教人物。于是,荷兰人把将风景画的意象从遥远的伊甸园拉回到人间,那河堤上行进的农人和运转的风车难道不就是一首对大自然的赞美诗?!人类真正在自然中感受了真实的触动,并且将这种深刻的体验真诚而朴素地表现了出来。

从“理想化”的风景到莫奈的后花园

与这种自然主义的风景并起的是被称为“古典派”的风景画它可以追溯到英雄式的风景,它们同属于是种理想化风景。宗教改革以及科学的发展日渐剥离了宗教学说的神秘性,人们开始对以往种种假想与盲目崇拜产生了怀疑人类开始真正地观察自己身处的那片自然。但是,眼前的自然是否完美?那个关于伊甸园的美景却始终萦绕在梦境中。当人开始真正关注和研究大自然时仍然怀有对伊甸园的追思。

因此,一个将真实与幻境相结合的“理想自然”被创造了出来。他们先亲身体验自然,回到画室之后把这最初的感受变成绘画,从而用这种方式来探寻自然。在这种理想化的风景中,树木、流水、船只、古典建筑、甚至人物,都经过精密计算而达到整体平衡,在这个理想的世界中,人们很少能够得到日常的感受,画面中出现的一切仍然难以让我们想起真实的乡村生活。但是他们却召唤出了一片想象的乐土在这片乐土上人和兽在飘渺中与自然结合,一切都泰然自若,在永恒的天堂的宁静阳光中熠熠发光。在这里,古典风景、古典建筑、古典人物和古典构图都在属于和谐、平静、静止和永恒的命题下存在如同普桑召唤出的那片和谐宁静平衡的乐土,在这里,人类的想象力不再和宇宙隔离他们找到了把人的想象和周围事物结合起来的方法。因此,早期的风景画视野开阔,大多体现为一种壮美又极安详的情感。

“如画”的概念的出现是人与自然关系史中的重要一笔。在意大利语中这个概念叫Pittoresco,由此发展出“风景如画”这个词。在17世纪,洛兰的画中对于罗马郊野城楼和废墟的刻画被认为是最值得“入画”的风景,而艺术家的这种创造继而影响了人们对于自然风景的审美标准,绘画一跃成为衡量自然的标尺,并且成为改造自然所遵照的原则。

在17世纪洛兰的画中对于罗马郊野城楼和废墟的刻画被认为是最值得“入画”的风景而艺术家的这种创造继而影响了人们对于自然风景的审美标准,绘画一跃成为衡量自然的标尺并且成为改造自然所遵照的原则。它最直接地表现在皇家和贵族花园的建造上,花园并不是自然的一部分,这种“人造”风景是人对自然进行改造之后的战利品他们十足地反映人的想法和理论。人类有意识而且“有条不紊地”改造上帝创造的那个原本的自然,他们要按照自己的审美观念将荒野改造为如画的自然。因此,遵循这一原则而建造的花园也都呈现为古典主义的风景特征,几乎都无可避免地带有理想的美。这一自然的仿像实质并不

带有自然的基本属性,它自始至终都是人的意志的体现。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均是倾力为之的产物,这里没有什么大自然的恩赐可言。后来花园不再是皇家和贵族的专属,但是对于后花园的这种“设计”理念却恒久地传承了下来,人类总是希望亲手将自然本身那些原初的粗糙打磨殆尽,从而呈现她最完美的一面。如同莫奈的后花园那日本式的小桥,无边的荷花池。在人类的后花园里,上帝与人类似乎达成了完美的和解。

自然,启蒙的力量

人们对于大自然有了新的认识原始朴素的自然风景成为唯对抗“丑恶的文明”和“充斥着金钱和暴力”的慰藉。

而19世纪巴比松画派将风景画的社会意义更是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巴比松画家被誉为是“为人文主义理想而斗争的战士”。因为他们开始将一种笼罩在视线中的灵光去掉,留下的就是眼睛原本看到的大自然,包括他们开始注意不同光线之下物体呈现的不同样子,光影关系色彩关系等等。

如果说早期的柯罗仍然保留着那种“诗意性”风景的话,那么,这种诗意也因对现实的关注而变得更加可信。此外,柯罗的风景和上述古典主义的风景已有很大不同,柯罗用轻柔的色调,模糊的轮廓线处理使画面以往具有的明确的力度感减弱,他不是奉献出了一片结实而具有体积感的实体景色,而是画出了一团气氛,通透而悠远这恐怕是对后来印象派最有益的影响。

巴比松画派将真实的自然连同土地上的农民一并纳入了画面风景画再也不是那些虚幻的精灵游弋的虚幻空间而是劳动者辛勤劳作的对象。其中最为典型的是米勒的画作,大量劳作的场面反映的正是人对自然的改造的过程,它带有手工业时代的痕迹表明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发生变化。他们是如何看待这片大地的呢?如同《圣经》中所言,这个被上帝诅咒的地方并不完美,它长着荆棘和蒺藜,也不再无条件地提供遍地的菜蔬和果实。于是,亚当夏娃哭泣着被迫落脚于此。然而在此扎根并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人们已经不再为命运而空叹,他们对自然也不仅停留在臆想的修修补补他们开始正视真实大自然的完美或者欠缺并且对深爱着这片真实的土地坚定地付诸行动。那扬起的铁叉,成群结对的耕牛让这片沟沟壑壑的土地充满着各种可能性。在现代人眼中,大自然是一片荒野,人们对于大地对于自然的征服的渴望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他们对于这项伟大的工程也将不遗余力!

而同样的豪情也体现在美国人荒野生存的斗争中,到了19世纪,他们已经获得了卓有成效的果实。人们在这场人与自然的斗争中充分地建立了自信,因此,荒野不再成为威胁,反而触发了一种怀旧和浪漫的情绪,一如哈德逊河沿岸那片风景。自此之后,对荒野的追思成为人类发出的第一声叹息此后随着工业文明的推进这种怀古的追思更加刻骨而深邃。

为什么说自然成为对人类的启蒙?因为启蒙主义者从原初的自然看到了人固有的真与善并且由此对阶级和不平等的现象进行了激烈的抨击。对此,卢梭喊出口号式的宣:言让文明世界见鬼去吧!大自然、森林与古老的诗歌万岁!司汤达则意味深长地表白道:一群树的树叶能够显示出力量、优美、伟大。而梭罗的《瓦尔登湖》正是体现着这种理想——崇尚自然、追求自由——它体现着人生最高的意义和价值。在这里,自然一跃具有了深刻的人文主义层面的价值它成为人文主义者抨击现实的一种策略或者凭借物。

人群!人群!——工业社会的风景

正如怀古并不是要让社会倒回到原始一样,社会前进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留。工业化时代的到来彻底改变固有的秩序,自然本身再也容纳不了日益膨胀的人类的欲望,空间被强制性地占据和无限拓展。人类蛮横而近乎专断地将自己的痕迹加诸自然,人群景观正在吞噬着荒野,其气势犹如耶和华倾泻的洪水那般势不可挡它将所到之处淹没,将一切重新改写。

人们将19世纪的巴黎看作是一个巨大的社交机器,新的娱乐建筑、林荫大道和拱廊百货商场和万国博览会,新的游乐空间、咖啡厅、赛马场和剧场这些场所喧闹而热烈的气氛刺激着现代人的神经,让消费充满了快乐,人们也由商品交换而建立了新型的关系。印象派的风景中交织着这种工业社会的特殊景观,除去咖啡馆,火车站这些人造景观之外,自然风景似乎也完全是为了人们的闲暇而存在,大自然逐渐被人群占领。荒野正在工业社会一点点消失,看看那些砍伐倒在地的木桩,修剪整齐的草地,大自然的一切都深深地烙上了人的痕迹,人的控制力在自然中无处不在。

瞭望自然,我们的目光所及之处甩不掉人的影子,它犹如胜利的旗帜一般高扬在万物之上,骄傲而盛气凌人地炫耀着胜利,于是,无数的哲人们在人群中也看到了自然的本质:向人群的深处望去,如同望向森林或者大海深处一样的深不可测和令人恐慌。因此,雨果说:“深处是人群”,自然——超自然的东西表现为森林、动物王国和汹涌澎湃的大海,他们以群的形式对雨果产生了影响在这里的任何地方,大城市的面貌都可以在一瞬间闪现出来。

雨果曾经用短促而富有表情的语言来描述这种瞬间:

莫名的人流!嘈杂!那些声音、眼睛、脚步,

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认识谁;

一切都在躁动!城市在我们耳畔嗡鸣,

喧闹盖过美洲的森林和嗡嗡蜂房。

(雨果《全集》诗卷二巴黎1880第363页)

人尽管被置于人群中,但是有时人群只是一种冰冷的数字。沉浸于人群中的个体仍然摆脱不了彻骨的孤独感。正如波德莱尔所言,众人与孤独同义,一如霍珀的画那般空荡寂寥的意境。

喧闹的都市让人们充分享受到文明发展带来的种种便利和享受,而与之而来的疲惫又使他们的内心渴望回归山野身处文明社会的人们充满着对荒野的怀念和追思,人究竟是一种主动远离还是被无情抛弃?

从荒野到人群,自然似乎在人类的一路凯歌中节节败退,然而那些关于自然对人惩罚的咒语也时时成为人类的梦魇。这段关系的未来会怎样呢?我想,我们还是去相信波普尔的乐观描述吧:如果生命与环境间存在着斗争,那么是生命取得了胜利。而我们所居住的世界也由于生命的活动,以及他对更美好的世界的寻求,而会越来越适合于生命,越来越有利于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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