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您好
2009-01-20刘永涛
刘永涛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周吉是三年级下半学期转到我们班上的。那是开学的第二天,班主任王老师领来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对我们说,这位周吉同学是从上海转到我们这里的,以后,他就是我们班的学生了。周吉弯下腰,向全班的同学鞠了一躬说:同学们好!我们全班的同学目瞪口呆,王老师也目瞪口呆。我们惊讶的不光是周吉标准的普通话,我们真正惊讶的是他说同学们好。
我们六中是全团教学质量最差的一所学校,坐落在一个连队里。那时,像我们这般大的孩子,如成灾的蝗虫,遍地都是。为了解决我们的教育,学校纷纷而起。当然,最重要的是师资问题。经过简单的考试,连队的一个个农工成了教师。若干年后,我回头想想,说当时那些老师是一群乌合之众,或许并不过分。但我还是得感谢他们,虽然他们教学水平不高,但他们对我们是严厉而又认真的。
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哪个老师教我们礼貌用语。虽然老师们也提到五讲四美,但他们并没有落到实处,或者更准确地说,不知该如何落到实处。
因此,周吉到我们班的一句开场白,便把我们全班的同学震住了,我们觉得这简直太新鲜了,这样的话怎么能说出口呢。
真正让我们惊讶的还在后头。周吉每天到校见到老师都会热情而自然地说:老师,您好!或者,老师,您早!放学了,他又会说:老师,再见!周吉的问候,把老师们搞得一愣一愣的,脸上的威严一扫而光,难堪地回应:噢,周吉同学,你也好!当然,周吉对同学们也保持着礼貌用语,但我们一个个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周吉到我们班半个月后,班主任王老师在星期六上午的班会上表扬周吉有礼貌,并要求我们班所有的同学向他学习。说实话,那时我们都很怕老师,就像老鼠见了猫。尤其害怕王老师。王老师惩罚我们的办法就是扯我们的耳朵,并且一门心思想把我们的耳朵扯成猪耳朵。我们一个个疼得倒吸冷气,呲牙咧嘴。别的老师在王老师的感染下,都学会了这一手,成为惩治我们这些调皮捣蛋学生的不二法门。
对王老师的要求,我们班的同学还是很认真地去执行。我和二毛、屁牙甚至组成了三人小组。当然,我们之所以热情高涨,最主要的还是觉得好玩。我们相互当老师,相互说老师您好,然后哈哈大笑。
可到了星期一,见到老师时,我和屁牙、二毛张着空洞的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光是我们三个,别的同学见到老师也是欲言又止,憋得满脸通红,弄得老师反而莫名其妙。只有周吉的同桌,那个扎羊角辫的,鼓足勇气像蚊子似的对王老师说,王老师,您好。但王老师显然非常不满意羊角辫这皱皱巴巴的问候,他板起面孔:娘的,这句话对你就那么难说出口吗?
王老师刚出了教室,我们就开始取笑羊角辫,我们一遍遍阴阳怪气地学着羊角辫的语气与声调。羊角辫羞辱难当,眼泪从她眼里滑落下来。周吉非常愤怒,他指责我们这是在侮辱人。我们正在兴头上,我们毫不在乎。周吉又去安慰羊角辫:刘丽同学,没什么大不了的,多说几次就好了。但羊角辫已经把脸深深埋在了课桌上。
第二天,我们班别的同学没有一个向老师问候,羊角辫也不例外,好像老师您好这几个字只能是由周吉口中说出似的,再说,他说得是那么自然而然,就像一种特权。当然,王老师再也没有要求我们大家再说那句话,此事不了了之。在随后的日子里,老师已经渐渐习惯周吉每次那字正腔圆的老师您好,就像早已习惯我们见到老师时的低眉顺目,猥琐不堪。
周吉理所当然成了老师的宠儿。王老师每次上语文课时,都让周吉朗读课文。老实说,周吉朗读课文确实好听,发音标准,声情并茂,简直可以说是天籁之音。最重要的是周吉每次考试,都能得双百。而周吉没来之前,我们班每次考的最好成绩不过只有87分。周吉的双百,让老师们欣喜若狂,他们不再怀疑自己的教学能力,他们已经有理由相信是我们没有好好学习。每次念完成绩,老师就开始训斥我们:你们真是一群猪脑子,你们看看周吉,同一个老师教的,为什么他总能考百分,你们简直比猪脑子还不如啊……
三年级下半学期,我们对周吉充满敬畏。我们敬畏他彬彬有礼的待人接物,敬畏他每次满分的成绩,我们更敬畏他是从大城市上海转学过来的。那时,我们知道最好的表是上海表,连当时最时髦的旅行包都印有上海的字样。上海这两个字,引起了我们永远无法接近的向往。
面对周吉,我们自惭形秽,感到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土包子。我们为能是周吉的同班同学感到自豪。我们死乞百赖地讨好他,玩各种游戏时,请他当“大将”,定输赢。周吉对我们的各种游戏充满好奇。他在上海没玩过充满野性的“攻城”。在一次玩“攻城”时,屁牙狠狠把周吉推倒在地,周吉的胳膊当时就跌破了,流出血来。虽然在玩“攻城”时,流点血是经常发生的事,但周吉的血把屁牙和我们吓坏了,我们战战兢兢地问:你没事吧?周吉无所谓地笑笑说,没事!
周吉是我们班唯一一位和女生和睦相处的男生。我们班的男生对女生怀有一种天然的敌意,虽然我们班都是一男一女坐一个课桌,但我们男生和她们划三八线,不和她们说话。如果有哪位男生和女生交头接耳,举止亲密,那一定会遭到我们男生的耻笑,不和他玩,让他彻底孤立,直到他哀求我们,痛改前非,我们才算罢休。当然,女生亦是如此。
但女生对周吉另眼相待,主动和他说话,向他请教学习上的难题。周吉大方地和她们相处,耐心地给她们讲解。每位女生和周吉说一句话,问一道题,都不免双眼发亮,情绪愉悦,如过年分到了糖果。当然,女生们还是免不了小心眼的毛病,她们开始嫉妒羊角辫。因为羊角辫和周吉是同桌,她靠着便利,和周吉说的话最多,最让女生们眼红的是周吉给羊角辫讲起了上海。周吉给羊角辫讲上海时,声音压低,像在说一个秘密,但他前后的女生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上海的字眼。这让女生们觉得周吉对羊角辫的另眼相待。但女生们不生周吉的气,她们觉得是羊角辫“妖”。她们开始不和羊角辫说话,不和羊角辫玩,孤立她。但羊角辫并不在意女生们对她的报复,她每次和周吉说完话,都会轻蔑地扫视一下别的女生,目光里是得意洋洋的光,像一种无声的挑战。
我们男生对周吉和女生们打得火热,并没有表现出不满,好像这又是他的一项特权,我们只能羡慕地望着周吉和女生说话时,那得体的举止与表情。
话又说回来,周吉之所以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喜爱,还有一个原因。周吉的母亲是我们学校教音乐的吴老师。吴老师是我那时见过的最好看的老师。当然,我没有和别的同学交流过,这只是我心底的想法,但我敢打赌,别的同学肯定也是这么认为,因为上音乐课时,我们热情高涨,把吴老师教我们唱的歌拼命地高出好几个调。吴老师不光人长得好,会拉手风琴,最重要的是她是全校老师中最不会板起面孔训人的老师,虽然她见到老师或同学时,不会像周吉那样某某老师您好,某某同学你好,但她会微笑着点头,眼睛弯成两枚月牙,好像里面泼溅着点点清泉。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喜欢这样的老师呢?
在校园里,吴老师经常碰见周吉彬彬有礼地向老师和同学们送去问候,她从老师和同学们措手不及的表情中,感到欣慰和骄傲。
我们对周吉转变态度是从四年级上半学期开始的。开学第一天,王老师就把我们班里的男女同学一阵暴训。当然,王老师没有忘记让我们向周吉学习。顺着王老师变得柔和起来的目光,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周吉身上。周吉坐得笔直,脸上有掩饰不住的骄傲与兴奋。我们感到委屈,我们有一个多月没有和老师见面了,心里还是有一种亲切感的。可正由于周吉的存在,王老师从新学期的第一天开始,就对我们穷凶极恶。我们都意识到这点了,更意识到我们和周吉的差距越来越大,像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
放学后,周吉和羊角辫留下来做值日。我们所有的男生相约着去林带打鸟。但我们今天的准头极差,让一只又一只鸟死里逃生。最终二毛憋不住了,把弹弓往地上一摔,恶狠狠地说:他周吉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学习好,会老师您好您好的拍马屁吗。二毛说完,突然愣了,整张脸煞白。
屁牙听二毛这么一说,浑身哆嗦了一下,但他兴奋地说,就是,他周吉有什么好,不就是从上海来的吗。我也激动了,说,是呀,上海有马可以骑吗,上海有这样的庄稼地吗,上海有大大小小的沙丘可以玩吗……别的男生一听,觉得是这个理,七嘴八舌地把他们心目中的上海一顿狠批,觉得上海不过如此。既然我们批倒了上海,那么我们大家最终把矛头又集中到周吉身上。我们不甘落后地数落起周吉来,数落他的爱慕虚荣,做作虚伪。我们气极败坏,义愤填膺。当然,我们在给周吉罗织一项项罪名的同时,我们深刻感觉到了我们对他深深的嫉妒。我们嫉妒他标准的普通话,嫉妒他能大方而自然地说老师您好,嫉妒他每次都能考百分,我们还嫉妒他能跟女生亲密地说话,而不被别的男生耻笑。正是周吉的存在,让我们感到了深深的自卑。我们在敬畏周吉的同时,已在心里埋藏了仇视。最终,我们决定不再和周吉玩,如果谁违反,就是野种。
我们都害怕当野种,我们不和周吉说话,不和周吉玩游戏,看周吉时,目光里满是敌意与漠然。周吉很快便意识到我们男生在孤立他。但他不甘心,一次我们在玩“攻城”时,周吉过来对二毛说,我能和你们一起玩“攻城”吗?二毛望着周吉眼里的热望,犹豫着,但屁牙在后面狠狠踢了二毛一脚。二毛赶紧说,算了吧,这种游戏是我们这些野孩子玩的,你大城市的孩子怎么能玩这个。周吉愣住了,目光里写满了惊讶与落寞。周吉当时的表情让我们欣喜若狂,我们有一种深深的快意。或者正是为了看到周吉的受挫与落寞,我们一次次拒绝他,孤立他。
周吉最终对我们男生不再抱任何幻想,而是和女生们玩。女生们爱玩踢毽子、跳皮筋。周吉很快便学会了,玩得相当“大将”。女生们不免拍手齐声叫好。我们在一旁看着,阴阳怪气地说,怕真是一个假小子吧。我们哈哈大笑。周吉的脸一阵通红,但他很快便又轻快地跳起皮筋来,他不搭理我们的冷嘲热讽。
周吉在四年级下半学期彻底激怒了我们。夏天来了,我们坐在教室里惦记着嫩嫩的玉米棒子,不想上课。虽然我们害怕老师,但没有什么能抵御玉米棒子的诱惑。中午的时候,我和二毛、屁牙往教室的锁芯里塞满了木屑。下午快上课时,所有的同学都进不了教室。王老师来了,气急败坏地用针挑锁芯里的木屑。只有周吉陪着王老师开锁,女生们跑到阴凉的地方去跳皮筋,班里的男生在我们的带领下,以最快的速度窜进包谷地里,每人掰了两个包谷棒子,然后跑到另一个僻静的地方,点起火来。十五分钟过后,香甜无比的包谷棒子就烧好了。
我们嘴巴上带着包谷的清香重又回到校园时,王老师还在满头大汗地开锁。而王老师身边站着同样满头大汗的周吉。我们足足等了五分钟,王老师才挑出最后一点木屑。
我们全班同学进入教室后,王老师开始咆哮,并让我们主动交待是谁干的,否则,查出来后,要严肃处理。王老师的凶神恶煞吓得我们暗自发毛。但没有一个同学站起来揭发我们。王老师又说,你们要是不说,谁也甭想回家。这时,周吉站起来说,常平、二毛和屁牙中午的时候围着教室门口,当时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现在我可以肯定是他们干的。周吉说完,望着我们,目光里是充满正气的光。
我、二毛和屁牙被王老师带到了他的办公室。我们惨了,在办公室里杀猪般的惨叫,我们的耳朵这回真跟猪耳朵没有什么两样。王老师还不算完。他让我们写一千字以上的检查,并且还要做这个学期的值日。
但我们回到教室,却成了同学们眼里的英雄。因为我们干了男生想干而又不敢干的事,因为女生也喜欢玩,对上课也没有太多的兴趣。班里的学生很快便分担了我们的值日,并替我们写了检查。这是我们班男生、女生第一次精诚合作。我们班男生、女生的行为让周吉大为震惊,他没想到事情的结果竟然会是这样。而周吉对我们的告发,让我们全班的男生对他大为愤恨,他成了我们眼中的“叛徒”、“汉奸”。我们男生经过商量,一致决定要狠狠地惩治这个“叛徒”,要让他在全班彻底孤立。
我们首先拿羊角辫开刀。羊角辫最近和周吉打得火热,不光有说不完的话,甚至放学后和周吉结伴回家。一次放学后,在羊角辫她们家那排破窑洞的附近,我们堵住了羊角辫。羊角辫满脸红光,显然和周吉结伴回家是件非常愉悦的事。
我明知故问地说,你刚才和周吉走在一起?羊角辫知道我们男生在抵触周吉,但她昂着头说,是又怎么啦。二毛怪笑一声说,我看见你和周吉手拉手。羊角辫脸一红,辩解着说,我们只是拉了一下手,当时我们正过毛渠。
二毛这一诈,让我们暗自兴奋。屁牙严肃地说,你们这是在搞对象。羊角辫的脸一下子煞白,她怯懦地说,我没有和周吉搞对象。我说,你难道心里没有喜欢过周吉?羊角辫茫然地望着我们。我威胁着说,我们要去告诉老师和同学,要让你在全校师生面前抬不起头,我们还要告诉你爸,让你爸揭了你的皮!
羊角辫一下子哭了起来,她开始哀求。二毛阴冷地说,不让我们告诉老师和你爸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们一件事。什么事?羊角辫的眼睛一亮。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以后你不准和周吉说话,更不准跟周吉走在一起。
羊角辫为了和周吉要好,可以让自己在全班女生中处于被孤立的地位,但搞对象是她万万承受不起的,那可是天大的罪名,是个学生都可以向她翻白眼,甚至吐唾沫。羊角辫再也不和周吉说话,更不敢和周吉结伴回家。但羊角辫每天来上学,都眼睛红肿。羊角辫的这一变化,让周吉大为困惑,当然,又有些沮丧,他只能无奈地去和别的女生说话,去和她们玩。
我们班的男生在我们的带动下,对班里和周吉玩的女生发起了一轮又一轮攻势。我们用搞对象的罪名恐吓她们,我们往她们的铅笔盒里放毛毛虫,往她们书包里塞四脚蛇。我们的威胁恐吓最终让班里的女生一一就范,使周吉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我们从他脸上看到了深深的孤独、落寞,甚至忧伤。
但周吉很快就振作起来,他目光冷峻,神情傲然,他想用他的孤傲与我们全班的同学对抗。他见到我们时,再也不说某某同学你好,某某同学再见。这无疑会招来我们的蔑视或嘲笑。他不再妥协。但周吉见到老师时,仍然会说老师您好,并且格外响亮。
我们对周吉的沉重一击是无意间发现了周吉挨打的一幕。那天,我们几个在屁牙家附近玩捉迷藏。我们之所以选择在屁牙家附近是由于屁牙家和周吉家只隔一排房子,我们想让看见我们玩游戏的周吉充满羡慕。但我们在周吉家的房头听到周吉父亲凶神般的吼声。
周吉父亲是我们连队最高大威猛的大人,并且脾气狂暴。我们亲眼见过他拿着铁锹把连长追得四处乱窜,脸面全无。我们连队不光我们害怕周吉的父亲,就是大人对他也惧怕三分。我困惑不解的是吴老师为什么要找周吉父亲那样的男人。当然,这都是大人之间的事,像我这样的孩子并没有往深处想,一阵风过来,就把我的迷惑吹散了。
周吉父亲的吼声让我们有些害怕,但更让我们兴奋,因为我们预感到什么。我们跑到周吉家,顺着周吉家打开的窗户往里面看。周吉父亲果然在收拾周吉。周吉目光惊恐地望着父亲。周吉父亲停止了吼叫,但他一拳打在了周吉的下巴上。周吉倒在地上了,并撞翻了洗脸架。但周吉很快又爬起来,他先把洗脸架扶起来,然后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
周吉父亲又给了周吉一拳,周吉又把洗脸架撞翻了。这时,躲在屋角,紧搂着周吉妹妹的吴老师过来了,拉扯住周吉的父亲。但吴老师的眼睛里一样充满惊恐。周吉显然是担心母亲激怒父亲,他再次扶好洗脸架,对吴老师说,妈,我没事,你走开。周吉的眼睛努力布满平静。气喘吁吁的周吉父亲反倒愣了,他住了手,又对周吉破口大骂起来。
多年后回头想想,周吉其实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的挨打肯定另有缘故。但当时我们只是兴奋周吉也会像我们一样挨打,并且挨打得比我们还要狠。至于是什么原因挨打,我们压根没去想。
第二天上早读课时,二毛和屁牙就站在讲台上表演周吉被打的一幕。二毛扮演周吉,而屁牙扮演周吉的父亲。他们表演得惟妙惟肖。同学们很快便看懂了。男生们开始哈哈大笑,女生们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周吉。周吉脸色苍白,浑身哆嗦,像受了奇耻大辱似的把头深深低下。
这时,王老师进来了。二毛和屁牙正在重新表演。王老师也看明白了,他暴喝一声,表演在兴头上的二毛和屁牙便僵住了。王老师走上讲台,拉扯住二毛和屁牙的耳朵,他们发出阵阵惨叫。王老师又走到周吉跟前,小心翼翼地让周吉到他办公室去一趟。周吉站起身来,快走到教室门口,又猛然折回来,把脸死死埋在了书本上。王老师愣住了,他叹了一口气,走出了教室。我想,周吉之所以不肯去,是怕王老师问他什么,那样,他会更难堪,更觉得丢了脸面。
果然,第二天周吉来学校时,精神委顿,见着王老师,他破天荒没喊王老师您好,低垂着头,好像自己不见了似的,闪身进了教室。我们恰巧碰见,我们都愣了。
周吉被扫尽脸面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周吉家的鸡丢了。那时,我们连队的小家经常丢鸡。丢了鸡的人家免不了要骂街,不光大人骂,还让孩子们一起跟着骂。我和二毛、屁牙就帮家里的大人骂过街。我们一点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反而觉得好玩。我们的满嘴脏话就是在骂街时修炼到家的。
周吉父亲不肯善罢甘休,他骂上了街,并且是拉着周吉一起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押着周吉去。周吉在前,他父亲在后,开始围着连队转。周吉父亲骂一句,便踢一脚周吉的屁股。周吉便面如死灰地学一句。那次骂街,反倒成了游周吉的街,示周吉的众。周吉仅剩的自尊在围观者的哄笑中彻底剥落了。
校园里的周吉变得精神恍惚,沉默寡言,就是学习成绩也开始起伏。但他仍然会见到老师时,送上一句问候:老师,您好!这几个字从周吉口中吐出,虽然不再响亮,但还是那么根深蒂固。
周吉在四年级下半学期终于向我们妥协了。当周吉向我们示好,请求我们不要孤立他时,我们一个个兴奋得直哆嗦,我们没想到我们能真正打败他。但我们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我说,只要你敢把教室的锁里塞满木屑,我们就和你一起玩,当最好的兄弟。周吉的脸瞬间像纸一样白,他定定地站了好久,最终他平静地说,行,那我就试试。
第二天下午我们去学校时,我们班教室的锁果然塞满了木屑。王老师气极败坏,他没有去掏锁里的木屑,而是让全班同学站在太阳底下,问是谁干的,如果不说,全班同学就站到放学。
二毛高高地向王老师举了一下手,大声说,我亲眼看见周吉往锁里塞木屑。周吉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他扭头看了二毛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愤怒。当然,他愤怒的目光也没有放过我和屁牙。我们偷笑着低下了头。是的,我们事先都商量好了,如果周吉真的敢向教室的锁里塞木屑,那我们就毫不客气地告发他。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断了他的后路,再说,王老师对周吉的态度让我们眼红的要死。
王老师果然大为震惊:周吉,难道真是你干的?周吉面如死灰,但他深深低下了头。王老师的目光充满痛惜,像有人给了他一刀似的。王老师没有过来拉扯周吉的耳朵,最终目光里一片呆滞与困惑。
就在这时,吴老师走了过来。王老师神情严肃地迎了上去,向吴老师说着什么。吴老师的脸涌上一层薄薄的血。她走到周吉跟前,厉声说,你怎么会干这样的事,你简直太让我伤心了。周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我们惊讶万分,周吉父亲下手那么狠,他都没有哭,而他母亲这一句话,竟让他如此伤心。
放学后,周吉目光呆滞。我们想他肯定恨死我们了,就算是我们求他和我们玩,他也会断然拒绝。但我们还是厚着脸皮拉住周吉说,兄弟,这是我们对你的考验,你经受住了,是个完全合格的钢铁战士了,走,我们带你到沙漠里玩。
周吉空洞的眼睛里镀上一层遥远的光,他竟然跟我们去了。我们在沙漠里捉四脚蛇,打沙仗,最终周吉在沙漠里捡到一个风化了大半的海螺。周吉困惑地说,这里怎么会有海螺呢?我们撇撇嘴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们经常在沙包里捡到这个。但周吉突然兴奋地说,这里原来是海,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我们傻愣愣地望着周吉,不明白这里原来为什么是海。
我们开始领着周吉玩各种游戏。我们打土块仗,捅马蜂窝,骑马圈里的牛、马,这些新鲜而刺激的游戏让周吉大开眼界。周吉为了表示已完全和我们融为一体,开始说脏话,这让我们非常满意。当然,周吉上课时,也变得三心二意,和我们相互打纸枪,并且周吉的学习成绩也开始下降。王老师的目光中有了明显的对周吉的不满,开始点名批评他。但周吉是满不在乎的表情。周吉的态度让王老师对他失望,并且已经不让周吉朗读课文,因为周吉朗读时,不再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而是用夹生的河南话。
但我们还是有不满意周吉的地方,就是周吉对老师仍然保持着老师您好的问候。我们对周吉说,你以后不要再老师您好您好的拍马屁,我们听着既别扭又刺耳。周吉当时便点头称是。第二天,周吉见到王老师时,果然没有说老师您好,而是半张着嘴一声不吭地过去了。但等老师走远了,周吉的嘴仍然半张着,目光里充满了不安与困惑。
从那以后,周吉见到老师时,再也不说老师您好,并且神情自然。而老师好像也慢慢习惯了不再说老师您好的周吉。当然,周吉已完全与我们为伍。不过有时周吉会像一个突然脱节的齿轮。一次,我们正玩在兴头上,周吉却突然跑开了。我感到奇怪,过去一看,他正黯然地望着绿色的麦田发呆。我说,周吉,你怎么啦?周吉说,我想我外婆了。我噢了一声说,外婆有什么想头,走,我们去学一个新游戏。周吉站着没动:我外婆死了。我愣住了。周吉捂住了脸,但泪水还是从他指缝间流了出来:如果我外婆不死,我就可以继续在上海上学了……
周吉是五年级下半学期转到一中的。一中是我们团场最好的学校。一中和我们学校相比,怎么说呢,打个恰当的比喻,就像是刚从上海转学过来的周吉与灰头土脸的我们。我们曾和一中的学生有过接触。夏天的时候,我们喜欢到五一干渠里洗澡。而一中的学生也偷偷跑到那里去洗澡。当他们知道我们是六中的学生,连正眼都不瞧我们一眼,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式。更过分的是,他们不让我们先下去洗澡,说我们下去会把水弄脏,可问题是,他们明明知道五一干渠里的水是活水,是弄不脏的。他们的言语深深伤害了我们的自尊心,趁他们下水洗澡的工夫,我们抽下他们裤子上的皮带撒腿就跑。
周吉之所以能转到一中,是因为吴老师离婚了。在那个年代,离婚也是一件很稀罕的事。多年后我才知道,吴老师一直想和性情粗暴的周吉父亲离婚,一次次去找连队和学校领导。但他们不敢真正管,而是劝告吴老师回去好好过。周吉父亲便因此一次次把吴老师打得皮开肉绽。
吴老师终于受不了了,她一咬牙,跑到团部的领导办公室。当时正开团党委会议。政委对贸然闯入的吴老师说,你的问题应该是本单位领导就能解决。但吴老师毅然掀起了自己的衣服。政委和别的领导都震惊了,他们看到吴老师的后背上是满满的伤痕。吴老师流着泪说,我自己倒也罢了,我不能让那个畜生连我的两个孩子也一起毁了……
在团领导的批示下,有关部门以最快的速度给吴老师办理了离婚手续,并遵照吴老师的意愿,把两个孩子都判给了吴老师。
离了婚的吴老师无法再在原来的连队和学校待。她经过教育中心的考核,如愿以偿地调进了一中。其实吴老师是寒假时搬的家,也就是说周吉是寒假走的。吴老师搬家时,没有请连队里的大人帮她们搬家,没有惊动任何人,她们是悄悄地搬走的。但令我们气愤的是周吉走时并没有和我们告别,也是一声不吭地走了。我们说,周吉这狗日的,简直太不是东西了……
开学的第一天,我们果然没有再见到周吉。对周吉的走,我们并没有太多的失落,因为他和别的转学走的同学没有什么两样,再也不是那个刚从上海转来时,令我们神往而羡慕的周吉了。
开学的第二天,王老师和教数学的李老师刚把书本发给我们,周吉推开教室的门进来了。周吉声音洪亮地说:王老师、李老师您们好!我们所有的人一愣,这句问候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王老师迟疑地说,你不是转到一中了吗?
周吉从书包里掏出两份考试卷:这是我进入一中的入校考试卷,我是来向你们汇报成绩来的。王老师和李老师接过考试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上面是两个百分。王老师和李老师都知道一中的入校考试比期末考试的难度还要大。王老师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睛在仔细辨认着什么。衣着整洁,目光沉静的周吉深深地向王老师和李老师鞠了一躬:我深深感激你们这几年对我的帮助……
周吉最终转过身来,望着我们说:同学们,再见!周吉望我们时,目光深远,仿佛穿透了我们的身体,望着后面的东西。我们纷纷转过头去,向后面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