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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到——关于“扯淡”

2009-01-20陈四益

同舟共进 2009年10期
关键词:法兰克福学问鲁迅

陈四益

Bullshit,英语里的一句粗话。有人译为“牛屎”,有人译为“放屁”,有人译为“捣浆糊”,有人则译为“扯淡”。“牛屎”、“放屁”,得其形而未传其神;“捣浆糊”虽得其神,却有地域的局限;还是“扯淡”既传神且为国人普遍理解,虽然若要硬译,并不契合。所以,看到普林斯顿大学哈里·法兰克福教授的《On Bullshit》被译为《论扯淡》时,不由莞尔,并且一口气把它读完。

既然美国的一位名教授25年前在耶鲁大学任教时为此写了专论,25年后出版,依旧引起轰动,并被译成25种文字,那么,“扯淡”一定是一种长期引起全球关注的现象,并非美国国粹,也非唯中国人嗜痂。

在中国,“扯淡”是一句口头语。每当认为一种说法或做法荒诞不经或全不着边儿或全无可能或毫无效果时,便斥之为“扯淡”,粗俗一点的写法是“扯蛋”,还有完整版,叫做“扯鸡巴蛋”,空扯一通,毫无实惠。但是,中国人没有对它专门研究,鲁迅关注及此,可惜只寥寥数语,没有系统探讨。法兰克福教授不同,虽然在他之前美国也无人对此作深入研究,但他以为“什么是扯淡?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在扯淡?扯淡究竟有什么作用?”人们并不清楚,缺少理论,也缺乏认真的评价,也因此到处充斥着扯淡而人们熟视无睹,照扯不误。所以,他为此写了一本书——虽然是薄薄的一本小书。

法兰克福花了很大气力辨别“扯淡”与“说谎”不同,“扯淡”与“糊弄”接近,“虚假”并不是“扯淡”的特性,“胡扯”却包含“扯淡”的特点,等等。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论扯淡》读一读。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对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在“扯淡”所作的分析。

“当形势需要人们去讲他自己都不知所云的话的时候,扯淡即不可避免”——世界上的事情很复杂,世界上的学问很多,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精通所有的学问、明了所有的事情。若是谨言慎行,只说自己确实知道的事、确实懂得的学问,那么他大致不会扯淡。可惜,并非人人都能恪守这个界限。越轨之举,有的是因为有了点名气,有了点学问,有了点口才,便自我膨胀到以为对什么都能发表惊人见解;有的则是为了得到自己还没有的名气,不自量力,信口开河。无论哪一种,都超越了自己的实际能力,这时,“扯淡”就在所难免了。这样的扯淡,若是对照现实,老的少的,有名的没名的,实在不少。

“扯淡”也并非都出于个人原因,有时是环境与体制造成的。譬如在我们的体制下,官员似乎总是万能的。按说,官员应当只做条例允许做的事,但我们的官员却要领导一切,从实际工作到学术研究,从做工种田到意识形态,天上人间,只要把他放在这个位子上,似乎就无所不能。尤其是上级部门来的官员,不管到什么地方,不管来干什么,也不管他对此是否了解,都要被请上台作“指示”,还要“题词”——官越大,指示与题词越多。或许认为盛情难却,或许觉得责任所系,或许只是例行公事,于是或欣然允诺或勉为其难,信口开河,往往言不及义。讲过之后,也许出于尊敬,也许出于讨好,也许出于例行公事,必被当作“重要指示”,要“认真学习”,“深刻领会”,“坚决贯彻”。其实,谁都心知肚明,学习领会贯彻云云,不过是场面应酬而已。至于“题词”,更是多属客套,哪怕字如涂鸦,别字满纸,题过之后,也要装裱悬挂,甚至镌碑刻铭,结果谬种流传,贻为笑谈。这一套费时费力、劳民伤财、全无实效的把戏,正如法兰克福所说:“当一个人有责任或有机会针对某些话题去发表超过了他对该话题的了解时,他就开始扯淡。”但他忘了补充一句:若把这些扯淡当作正经,更是一种扯淡。

法兰克福更精彩的论述如下:“当今扯淡现象泛滥,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那就是目前各类怀疑主义大行其道,它否认我们对某一客观事物的掌握途径是可信的,认为我们不可能知道真相。”他没有举例说明之,所以必须自己来补充事例。譬如学习,这本是求得长进的途径。孔老先生有言:“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在“革命队伍”里,学习也曾是有效的手段,所以一再号召并反复组织学习,人人相信可以藉此提高觉悟,增长才干。但是一场“大革命”令这种信念完全破灭。各种类型的“学习班”成了变相的审判会、反省所。当初领导学习的人都被打倒了,当初要大家学习的思想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了;某人的讲话昨天还是必须学习的文件,今天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又把那文件统统颠覆了;昨天是最好的学生,今天成了罪大恶极的什么“头子”;昨天“人才难得”,今天又“死不改悔”了。这样的翻云覆雨,让人觉得即便天天学习,也不可能“知道真相”。怀疑主义确立,学习便化为扯淡。信念不能重建,一本正经地组织学习,一本正经地坐到一起,一本正经地胡扯一通,然后一本正经地编造心得、写出总结,也一定是一本正经地扯淡。

“毫无节制地扯淡,也就是做任何论断时只想着这场合适合说什么,而毫不在意所说内容的真假,于是,关注真相这样一个人的正常习惯会愈来愈差,甚至消失”。鲁迅当年所说的“乱点古书,重抄笑话,吹拍名士,拉扯趣闻”之类扯淡的事,虽然至今不衰,但还多见于“文摊”,如今的扯淡已堂皇地进入了某类“科学研究”。这种“研究”,同样具备鲁迅所说虽有帮闲之志却无帮闲之才的特征,它并不需要充分占有材料,也无须作科学的分析与判断,更无须有创见,其要义只是“善观气色”。今天刮东风,是东风派;明天刮西风,是西风派。按照风向不断变换观点,而风向的转换,不过是顺从权力的指挥或钱币的指挥,迎合权力的意愿或钱币的意愿。习惯于把“善观气色”当作研究的不二法门,其“研究”便纯属扯淡。权势或财势的实用主义,鼓励并推动着这类伪研究。而扯淡若成了研究的主流,科学便消亡了。

扯淡并不只限于言论,它还会进入实践。这一点法兰克福似乎遗漏了。扯淡一旦进入实践领域,会把一切有效的行为统统化为乌有。招标的有效性是从投标者中选出最优,以求用最合理的价格达到最理想的结果。但若把招标的有效程序变为私下的利益交换和事先的暗箱操作,招标就化为扯淡。政府采购是为了花最少的钱买到最好的东西,防止购买环节上的利益流失。但是,政府采购一旦化为扯淡,其有效性便立即消解,成了更大规模的利益交换或利益流失。质量检测是保证质量的有效措施,但若检测不按规范,数据随意更改,塞钱就可放行,检测也成为扯淡。扯淡有如瘟疫,流播甚快。一个社会扯淡风行,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想要扭转,十分艰难。因为,正如法兰克福所言:“这种‘反真相的信条,渐渐蚕食我们的信心。让我们不再相信可以通过正直的努力来判断真假,甚至无法理解‘客观探索这一概念。”

鲁迅说:“帮闲的盛世是帮忙,到末代就只剩了这扯淡。”失去了求真求实的信念,一个社会将堕落到何种程度,不难想象。所有的法律法规、规章制度、行为准则、道德伦理,都将渐次消解。从这个意义上说,扯淡比说谎危害更甚。说谎者至少还承认有一个真相或真理在,他只是企图掩盖真相与真理。扯淡者则根本不承认真相和真理,不在意真相和真理,甚至根本否认我们可以求得真相与真理。他们只是混。这“混”,成了他们立身行事的根本。

(作者系新华通讯社高级编辑、瞭望周刊社原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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