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徐海蛟

我固执地认为,真正的冬天留在童年的时光里。

在乡下,进入冬天,就进入一段空白。

一年的农活做完了,田里、山上都空出来。种子还在仓里,树苗还在坡上,牛拴在栏里,狗在村边闲散地溜达。

冬天,是一年的结束,用来清扫和回顾,掸去落在墙角和窗格子上的灰尘。把方桌擦干净,磨亮切菜的刀,码好柴火。堆好土豆、地瓜、冬笋,杀一头猪……备好自家酿的米酒,冬天就在酒香中拉开大幕了。

像一位书生,书读到最后一页,然后人走了,一本书静静搁在书桌上,一杯茶散着清气,慢慢凉下去……这是冬天。

冬天是空落的,因了空,所以闲,发自身体,而又弥漫到内心的闲。

我喜欢自己的村庄渐渐地满起来。那些远走异地的人,那些结束一年工作的人,像返乡的候鸟,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路上的风尘吹得他们的脸红扑扑的,那是一种喜悦和相逢的颜色,这样的喜悦感染着村庄里的每一个人。

他乡遇故知是一种幸福,一年漂泊后,千里迢迢返回故园,则是一种内心的踏实。在远道而归的客人中,如果有一个是自己的亲人,那是更大的喜悦。小时候,我们常常翘首企盼,等在外求学的小叔回来,等在外打工的小姑回来。等小叔将自己紧紧抱起来,抛到空中;等小姑从花花绿绿的包里掏出一份城里带来的礼物。在贫乏的童年里,一份从异乡带回的礼物让孩子的心里漫溢着惊喜。只在冬天,生活的日历上,才会出现这一抹亮色,只在冬天,我们的童年才能开启这份惊喜。

我还喜欢春耕秋收忙了三个季节的农人们袖着手在打谷场的墙边踱来踱去。早晨的阳光落在他们的肩上、脸上、花白头发上,中午的阳光落在他们的肩上、脸上、花白头发上,傍晚的阳光落在他们的肩上、脸上、花白头发上。他们沿着墙根挪移,忘了节令和时日,忘了光阴流转。他们的内心就和风吹过的打谷场一样干净,就和风吹过的松树林一样发出空荡荡的响。他们的内心进入了时间的腹地,进入了一年里最心平气和的那一段。

隆冬时分,大雪过后,不知窗外雪有多重。父母会早早起来一次,将红薯和土豆放在一片青瓦上,在灶膛里添上大块头的炭,生起火,将青瓦搁在火上。

这样等我们醒来,红薯和土豆已煨熟了。食物的香气丝丝吐着舌头,经过两道柴门,经过高高的木门槛,钻到我的被子里,钻到我的鼻子里。我们不起来,五六岁的小伢儿是不必早起的,任调皮的香气在房间里游来荡去,一阵一阵地诱惑着肚子,任小肚子咕噜咕噜地唱起“空城计”。

有时候,我也格外担心煨得焦黄的红薯被隔壁馋嘴的小孩偷去,就催父亲起来,到厨房的灶膛边去突击一番。红薯被偷过好几回了,金色的土豆也常常在我们饥肠辘辘时不翼而飞,可父亲从来没逮到过馋嘴的毛孩。我想父亲逮到了也会笑呵呵地将那个小兔崽子放掉的,然后回来跟我们说,差点就逮到了,差点就逮到了。

真正的冬天在乡下。隔壁卖柴为生的林伯还会常常带来惊喜:有时,他会在铺满白雪的山上捉来一只迷路的野兔;有时,他还能和一群村里的青年小伙一起伏击到一只四处觅食的野猪。我躲到屋外的雪地上用新布鞋踩出一个个脚印,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滋味,冬天真是一个奇妙的季节啊!

真正的冬天在乡下,在童年里。多年后,那儿一直留着一段洁白的往事。窗上还结着冰花,麦苗还在雪被下暗暗往上拱着身子,祖父的老牛还在栏里打着响鼻。只有我们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发稿/金晶shuiyouyou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