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中医科研机构事陷研发丑闻
2009-01-18章剑锋
章剑锋
“我们也不清楚情况,你了解得比我们还清楚……”
“就此问题我们马上开会,把每个科研组成员叫到一起,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们知道一些,我们协调过……”
“有些细节情况,可能存在误会……我们会和对方沟通,向他们了解情况……”
入冬第二场雪后,中国中医科学院中药研究所副所长边宝林与本刊记者做了上述谈话。他所指知道一些并协调过的,是一起有关中药研究所涉嫌“科研造假”的指控。
受河南省一家制药企业委托,中国中医科学院中药研究所承接了一单名为“复方毛冬青”口服液的中药制剂研发任务,但耗时5年未能成功。在项目科研组递交给新药评审部门的送审材料中,出现了更换处方、签章混乱以及材料不实等问题,导致官方审定连续3次未能通过,不得不以撤审告终。
围绕此事,最近4个月间,河南那家制药企业满世界递材料,宣布中药研究所存在一起“最骇人听闻的‘科研造假事件”。这在中医药界搅起不小的波澜。
中药研究所是中国中医科学院下设的13个分支机构(独立法人)之一,而中国中医科学院直属于卫生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原为副部级编制的综合性中医科研机构,在业界享有极高声望与地位。该所的“复方毛冬青”项目课题组,受该院副院长黄璐琦领导。黄是中国中医科学院5位副院长之一,同时也是中药所的所长和法定代表人。
波澜
“不能说所里不重视。我们开过多少次会啊,(会议内容)主要就是这些情况是怎么出现的,是技术的问题?管理的问题?分清楚问题,还有怎么处分,都要开会的。”屡屡与会的王智民说,“我们所里,包括黄所长的意见……要追究责任,该开除的就开除……就是判刑也够了。”
王智民是“复方毛冬青”项目课题的药学实验(质量标准)部分研究负责人。正是他负责的这部分实验申报资料,在新药评审环节3次落马。这使他迅速成为委托方企业口中那“严重不负责任的科研败类”。
相比之下,王智民对待问题的态度要平静得多。过审失败,他认为企业必须要有勇气面对此事。
“全国药监局,有2万多个药,退审的多了,因为原来的规矩跟后面的规矩都不一样了。自动退审的就接近1万了。不合格的、被枪毙的也多了。做新药就是高风险嘛,要风险得起,”他说,“这让我更坚信了,以后更不和企业合作。咱们脑子不在那些方面,不懂那些东西,就是做个学问,发个文章。”
1964年出生的王智民,在中药所里担任中药化学与质量研究中心主任,除了是科技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和发改委等部委的专家,他还是国家药典委员会委员及中药方面的国家新药评审委员。在中医药界,这已经是见顶的两个“帽子”。而如今,这位资深专家却成了被人锁定的检举目标之一。
中药所内部也在紧锣密鼓寻找对策,其中一项内容,是尽快落实“责任人”。
得到证实的是,目前被追究责任者名叫王维浩,一位拥有中级技术职称的女士,曾是中药所的研究生,现在王智民担任主任的中心工作。在王智民的负责下,王维浩与另外3位同事一道组成“毛冬青”药学质量标准实验小组。
“这些孩子们,没有经验,他们不是做新药开发的,”王智民说,“包括王维浩同志,她也是第一次做药,从没做过这个。”而在接手河南药企委托中药所的“毛冬青”项目时,他曾对企业方夸口,这类项目也就是玩玩儿。
第一次退审后的若干年里,这些同时又都“有自己科研工作”的“孩子们”,在“毛冬青”质量标准的原有实验基础上,一直做着修修补补的、对于结果没有什么根本性改观的工作。
本刊记者无法联络到王维浩。三审全部未过,委托方不答应。中药所里对她进行了点名批评,并且给予记大过处分。除了她,再无别的人受到处分。面对这种“一身背”的处罚,据说是因为整起事件最先起因是在她身上,是她那儿一直在补实验。
“现在所有的责任都让她担着……现在都拿着这个孩子来……万一要逼出事来,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弄?”
河南药企递送的检举材料,中国中医科学院的院长们是人手一册,更上一级单位卫生部的官员也不例外。“压力太大,我就走人了呗,大不了不在国内呆着。我的孩子、老婆都在国外,呆了10年了,都是绿卡。”王智民把“走人”看作是另一种承担责任的义无反顾,“如果真是事情弄得太大,大不了走人……总得有人承担责任吧。”事端
5年前,河南商丘福源集团下属的天工药业公司,出资购买了一个医院制剂——“复方毛冬青”的专利,为此成立商丘福源毛冬青科技开发公司,全权负责药物研发工作。
毛冬青开发公司并不是一家拥有自主研发技能的制药企业,负责人不懂新药研发。他们在全国范围内筛选一番,找到了“牌子大、专家多”的中国中医科学院中药研究所。
2004年7月,毛冬青开发公司与中药所签订技术服务合同,将毛冬青项目的药学、药效学、毒理学实验委托给中药所。受此委托,中药所需要提供三部分试验的临床前申报资料。中药所所长黄璐琦在这件合同上签了字。
一年后,毛冬青公司拿到了中药所提供的第一套资料,向河南省药监局进行新药临床申请。河南省食品药品检验所复检之后,指出项目的工艺、质量控制和稳定性原始试验资料与申报资料不一致,不是缺少必须的记录,就是实验的原始记录被随意更改。
首战触礁,双方又确定重做实验,但申报地点被改在了北京。2007年,福源集团在北京注册一家新公司,以便于在北京申报。但在此后,项目又遭遇两次撤审的命运。
北京药监局新药评审中心的审查记录,一次性开列出超过30个问题,指明该项目诸种技术性、程序性、环节上的弊漏,部分液相图还出现“打印时间、试验时间有改动”的情况。
“你的原始资料和实验资料要匹配啊,你愿意咋写就咋写,做实验的过程中也是随意更改。”商丘福源毛冬青科技开发公司的代表蒋成博说,“我们不能认你这个事情。”
2008年6月,中药所向北京药监局新药评审中心发函,表示造成如此严重的问题是实验操作人员“法规意识淡漠、操作不规范、研究周期长和人员变动所致,是管理工作中的漏洞”。中药所宣称,对于这次重大失误,除了严明管理,还对责任人进行了批评教育。他们还向评审中心承诺,将对相应实验进行补充完善。
知情人士透露,卡在过审环节,中药所立刻找人疏通,才使得药检系统内的人未将检出情况向上面“报告”,争取到重新完善和申报的机会。但是,在还没有完全摆平的时候,他们第二次将材料报上去,依然是问题一堆。这惹恼了药检的人,很快就把情况捅到了上层领导那里。而这,也让出面疏通的人下不来台,干脆就撒手不管了。
每一次撤审,蒋成博都会留下一套申请资料原件。细细梳理一番,他给中药所开列了诸种“罪状”。比如2008年以后的两次申报材料里,“毛冬青”的处方已经与在河南申报时的第一套材料不一致了。在毛冬青、
蓼大青叶、板蓝根、鱼腥草四味组成药材中,鱼腥草变成了金银花。他的矛头直指中药所--更换处方。此外,那些原件上,封页处的研究负责人王智民的签名,签法变幻、字迹不一;盖在上面的公章,也是大不一样、名称互异。
一叠课题组用于申报的高效液相色谱图上,被折起来的问题页码比比皆是,有一页上面,还带有粘着未落的一片小纸条。
“一叶知春秋,他们报给北京药监局的材料坏到了什么程度?”蒋提着那页图谱说,“这是个笑话,你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造假也造得天衣无缝一点啊。”
中国中医科学院内部的知情人士向记者描述了更为形象的图景。这位人士指称,毛冬青课题组在向北京药监两次申报时,第一次用的图谱是假的。第二次,所有图都是一个图。只在手工更改日期时,是用事先打印好的小纸片粘贴覆盖在相应日期上,再行复印下来。也许是由于材料太多的缘故,就那么一页,忙中出错,纸条还留在上面,“就给报上去了”,“有些图,上面改了下面没改,这儿改了那儿忘了改”。
残局
“毛冬青”项目的投资企业曾宣称,“复方毛冬青制剂抗病毒作用在同类产品中独占鳌头,且成本较低,市场竞争优势十分明显,将成为我国中药制剂的典范并必将成为世界级的产品。”
然而这种宏伟蓝图式的畅想,由于中药所的屡次错误,已经黯然失色。
除了黄璐琦等所一级负责人,没有谁了解中药所最初为什么会揽下这一摊棘手的事务。而在中药所内部,持有异见的人是有的。王智民就不大看好这一次技术合作。
“这个项目,肯定是没法儿做的,不下大功夫,要制备出来,难度很大,要花巨额的钱。你又用高标准来要求,又用低成本来做,所以有些地方难免出问题。原来他们那个决断就是错的,就不应该接。”
“要做一个新药,得找一些有经验的人,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做,可不可为。不可为就不为。(新药)要立项的话,最关键一点就是处方能不能做,有没有可测指标。这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做任何结论性建议了。”
然而,根据2004年10月出具的一份证明来看,中药所事实上对于“毛冬青”项目可不可为,应该是心中有数的。如证明上所述,中药所对毛冬青开发公司提供的23个样品在组方的配伍、剂量、不同工艺优化等方面进行筛选实验,找出了最佳组方和提取工艺,“有很好的治疗作用……”
即使是在2008年,经过两次撤审波折,中药所仍未打退堂鼓。在致委托企业的函中,他们主动致歉,提出会“端正态度,认真仔细地对原来的试验进行复核、交叉审查,完成申报资料及原始记录的整理与完善”等补救措施。合作的诚意溢于言表。
但这些事情,在王智民那里都被列入“不知道”序列。据他介绍,所里接了这单业务,然后又交给他中心下面的人做,自己被置于全然不知情的位置——除了最初和他打过的那一声招呼外。
“我没有负责,一直没有负责。我们单位的人……是下面的人直接联系的。他们委托一个实验,很简单,说给你们一个东西,做吧?那我说,你问问他们有没有时间,有时间就做呗。我只能这么说。小孩嘛,没经验,他们就接了……”
在化学成分研究与药品标准研究等药学部分的申报材料上,没有负责的王智民,名字却被印在上面,那一框的标注,是“研究负责”。每个版本的签名,尽管字迹多样,但王智民并不否认,这是他认可的。
成了研究负责人,是因为项目需要一位副高以上职称的人签字,而下面具体做实验的人,只有中级职称。这种情况下,事情就落到了他头上。
王智民亦未回避一个事实,即那些签名有一些的确不是出于自己的手笔。没有参加实验,也没有事先审查预申报的记录材料——也许是来不及审查的缘故了。
“好像是我在外面出差,他们就替签了。是我授权的。当主任,没办法啊。所以所里面所有的东西,我只是参加,他们之间的情况,我都不怎么清楚,因为与我没有关系。”
残局难收。中药所的副所长边宝林,几次提出自己可以赶赴河南协调此事,但河南药企没有答应。他们点名要求中国中医科学院副院长兼中药所所长黄璐琦出面谈判,其他人一概不认。
本文截稿时为止,谈判尚未敲定。黄璐琦没有回复本刊记者的采访请求。41岁的黄璐琦,199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医学部,是中药学专业博士。近年来,他还向中国工程院院士行列发起冲刺,但数度名落孙山。今年的院士增选,他曾得以进入二轮候选名单,在第三轮终审环节却被淘汰出局。
中国工程院医药工程学部的一位院士向本刊记者表示,黄璐琦落选,“正确反映了多数院士的意见”。而早在今年7月,毛冬青丑闻即在圈内传扬开,那时正是中国工程院院士增选第一阶段票决前后。
对此,王智民率先做出了他的评判,“黄所长也是不做开发的,也是做基础研究的。他很忙,他那儿(离毛冬青事件)就更远。但首先受损害的是他,我是第二个……”
直面当事人
《南风窗》:委托方指控你们造假,您有什么需要说明?
王智民:造假是不可能的,这些都是学生,他们做不出来。我们专家看了一遍,那些问题不属于造假,就是有的胡来,造假哪会这样?太低级了,不可能这么低级。
有些是失误。这个难度是非常大的。实验我没有参加,申报我都不知道。最后我都批评他们,我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发现问题应该及时沟通。
确确实实里面有一系列问题……况且这又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造假是没有的。如果是造假,那是有意编(造)的。但我们确实不会这样做,是无心犯错。
《南风窗》:委托方指控你们的申报材料有拼凑之嫌,要真是这样,不就是有意的嘛,还有无意拼凑?
王智民:拼凑不见得是造假。材料是一块儿一块儿的,拿过去,拿过来,就难免出现一些项目之间的衔接问题。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没有的说成有的,没做这个说做了,那是假的。我们最多只能说是不规范。水平不够是水平不够,与造假是两码事儿。
谁也不愿意出这种事儿,这事就像个苍蝇一样,让人确实不舒服。但是,事情出了,有各方面的原因,有大环境的原因,有小环境的原因,有个人的问题,也有课题组管理的问题。
《南风窗》:您是研究负责人之一,对这件事情什么意见?
王智民:这是一个基本项目技术上的纠纷吧。我自己也有失察的责任。我应该安排—个经验比较丰富的人去。如果一开始就说重做,全部按新药标准重做,就不会以现在这个角度报上去了。他们说是我负责,我是百口莫辩。啥也不知道,你说冤不冤?
每一次开会,我也参加。我表态说,下面的学生,下面这些人,如果实验重做,我保证他们的仪器,保证他们的条件,现在这些钱,我们全部垫付。说没处分,这比处分更厉害,赔了夫人又折兵。
《南风窗》:您准备独力承担责任?
王智民:那有什么办法?相互之间不应该推卸责任。我是这样的处人方式。为什么我在科技界、产业界有那么多朋友呢?因为做人要义气。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娃儿,能走到今天,首先一条,就是因为有朋友。
我的责任就是当时他们说做,我就让做了,很少管这个事儿。我是当主任的,下面出了事儿,肯定是脱不了关系的。
《南风窗》:所里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王智民:推卸责任是不合适的。出现问题了,大家伙儿同心协力把这个事情解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为贵。先谈,谈完以后,他们如果让赔款就赔款,要继续做就从头开始,按照新的标准做。
我们有专家也建议不要给他们做了,因为前面有一些不高兴了,没有良好的气氛。如果是继续做,就那四味药,靠常规做法要造一个六类药,确实很难实现,将来到临床被批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也就是这个立项有点儿立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