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园的月色
2009-01-17陈忠实
陈忠实
从上海到绍兴,经过八九个钟头的长途旅行,傍晚到达。安顿了下榻的处所,匆匆吃罢晚饭,赶到鲁迅先生的故园去观瞻,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一条宽阔的水泥铺就的街道,两排树荫浓密的法桐,这是“鲁迅路”。以先生名字命名的街道,路灯的亮光和两边大小铺栈的窗户的灯光交相辉映。
一方黑色的木板门,已经关死,没有门楼,似乎也没有什么装饰,仅仅就是在砖墙上安着这样一方黑色的木板门,这就是鲁迅先生世代的故居了。中国现代的思想和艺术的巨人,就在这窄窄的门洞里面诞生。
宅院狭窄、颇深,门房,过庭,天井,先生住屋,鲁母住屋,再后边是闰土父亲在鲁家帮工时的住屋,屋里有一个捣米的石臼。
后院里,就是那个被先生浓笔重彩描绘过的百草园了。
灰蓝色的天幕上,有一弯细细的金钩似的月亮,洒下一片朦胧的月光。一株高大的树干,浓密的枝叶,辨不清是“高大的皂荚树”,还是缀满“紫红桑葚”的桑树。草园里的花草,也辨不清哪儿是“碧绿的菜畦”,哪儿有“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的情态,更难以摘食“覆盆子”那”又酸又甜”的“像小珊瑚珠”一样的果实了。
月色朦胧。我们这一帮从南方和北方聚拢到一起的先生的学生,现在都散立在月色朦胧的百草园里的草地上,听一位据说是鲁(周)家同族后裔的中年人介绍这座故园的今昔。他说一口绍兴的地方话,真叫北方人大惑不解,几乎一个字也听不懂。朦朦胧胧的百草园,朦朦胧胧的树,朦朦胧胧的花草,朦朦胧胧的鲁镇的地方语言……
既然听不懂,我索性不听了,一个人到园子里去转悠。我心里似乎并不迫切要求听到介绍的话,只是想到这儿来走一走,看一看,站那么一会儿,有一次心理感受就满足了。
是啊,百草园,我早就熟悉了,早就背熟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散文,也就熟知这儿的一切了。“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在我心中印下的这幅动人的百草园的图画,掐指已近30年了,今天晚上才得以谩步其境了。
时值初夏,夜气温爽,听不到蝉鸣,也听不见蟋蟀的叫声。我漫步在草地上,自然地记起学习这篇课文时的情景。
语文老师是一位刚从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青年,热情极高,甘肃人,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却把课文朗诵得十分动人……我一边听着老师领读,脑子里却展开另一幅图画;刚刚收割过麦子的南坡上,田块层叠的坡地上,麦茬儿闪闪发亮,塄坎上和坟丘里,野蔷薇红的和白的花儿开得一片灿烂,野葡萄藤蔓一直攀援到枸树梢上去,酸枣棵子是山坡上最大的家族,那翡翠般的绿色或紫色的蚂蚱,总是藏躲在酸枣棵子最稠密的枝杈里。我和小伙伴们,头顶艳阳,脚踩枣刺,整晌整晌地捕捉那可爱的生灵儿,忘了吃饭,忘了时辰,直到渴得舌头搅不动,头上无汗可流,也顾不得到沟底去喝一口泉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生活如此富于意趣。
而当我从乡野跑到城市,坐在高楼明亮的教室里,听陇音普通话朗诵“百草园”的时候,才一下子戳开了记忆的窗户,唤起对我的百草园——黄土高原之中的南坡——无限丰富有趣的依恋。
读先生的这篇课文的时候,尚在我的少年时期,人生的那个充满幼稚心理的时期,是极易与这篇文章的感情相吻合的。
当我漫步在向往了近30年的百草园中时,已经是个顶透而须密的中年人了,而心境却一下子回返到了童年……
哦!我的向往中的南国的先生的百草园!
哦!我的遥远的北方家乡的黄土高原之中的南坡……
(选自《我的行走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