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颂等
2009-01-17鲁迅等
鲁 迅等
夜颂鲁迅
爱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独者,有闲者,不能战斗者,怕光明者。
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
虽然是夜,但也有明暗。有微明,有昏暗,有伸手不见掌,有漆黑一团糟。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君子们从电灯下走入暗室中,伸开了他的懒腰;爱侣们从月光下走进树阴里,突变了他的眼色。夜的降临,抹杀了一切文人学士们当光天化日之下,写在耀眼的白纸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只剩下乞怜,讨好,撒谎,骗人,吹牛,捣鬼的夜气,形成一个灿烂的金色的光圈,像见于佛画上面似的,笼罩在学识不凡的头脑上。
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
高跟鞋的摩登女郎在马路边的电灯光下,阁阁的走得很起劲,但鼻尖也闪烁着一点油汗,在证明她是初学的时髦,假如长在明晃晃的照耀中,将使她碰着“没落”的命运。一大排关着的店铺的昏暗助她一臂之力,使她放缓开足的马力,吐一口气,这时才觉得沁人心脾的夜里的拂拂的凉风。
爱夜的人和摩登女郎,于是同时领受了夜所给与的恩惠。
一夜已尽,人们又小心翼翼的起来,出来了,便是夫妇们,面目和五六点钟之前也何其两样。从此就是热闹,喧嚣。而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黑狱里。客室里,秘密机关里,却依然弥漫着惊人的真的大黑暗。
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只有夜还算是诚实的。我爱夜,在夜间作《夜颂》。
(选自《鲁迅全集》)
帮助一个人王小妮
那天下午,偶尔经过那条小街道。
注意到路边蹲着个人的时候,我已经走过他了。回头再看那个男的,三十岁左右,紧紧蜷缩在墙角下,一身黑,头压得很低,双手抱着膝盖:身前斜立一长方形黑皮包,上面有白粉笔写的两行字。大意是不要钱,只要一份工作。
我继续向前走,没减慢速度,甚至走得更快了。
潜意识告诉我离陌生人越远越安全。很快,转向另一条街,汇入逛街的人流里。这下子,不需要疾走如飞了。慢下来,我又回想刚才那个年轻人。
他的目的是什么,在那种僻静无人的街道蹲守,不呼号也不尾随,不像普通的街头乞讨者。也许他确实遇到了困难。我想再返回去,但是,显然,我没能力提供给他工作。真正让人不安的,不是我不能帮助他,而是当我见到他的时候,首先想到了避之不及,不假思索就产生了对人的防范心。
不出一个月,又是下午,出门散步。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犹犹豫豫走近我,问能不能借他手机一用,他找不到儿子家了,要打个电话。我的第一反应是,他真跑起来,我能不能赶得上?我说:“手机可以借你用,不过,我们得先叫一个保安员来。”保安员来了,我放心多了。他看着摸出来的纸片拨电话。接电话的人有点急切,是他儿子,说明了他们家的具体方位,保安员把他送往儿子家。临走前,他特地谢谢我。
我一点不觉得该接受感谢,甚至后悔、羞愧。
“人之初,性本善”,从什么时候开始,人对自己以外的一切形成了“我不相信”的思维定式,几乎丧失了付出善良的机会?
有一个朋友说,他现在衣食无忧了,经常独自回想他这一生的前四十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真诚帮助过他的人。他想报答,却找不到可供报答的对象。
人要行善、要感恩。而比这些更要紧的是,先要学会信赖,使自己的内心能通过它得以寻求到安宁。谁都想有这种感觉,但是左右看看,两手空空。
(选自《渤海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