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以为母亲不爱我们
2009-01-17王慧兰
王慧兰
秋日的午后,在上海莘庄的郊区别墅里,70岁的韩争平戴着老花眼镜在窗前伏案写字,这段时间,他正在写一本关于母亲的书。看着眼前的旧照片,那些关于母亲的记忆片段总是一次次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是什么事情,让一个年已古稀的儿子,对去世多年的母亲,深怀着一份难分难舍的爱。在第一页上,韩争平工工整整地写了一行字:写下这些往事不为什么,而是为了将缠绕心头的情感忘却。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错误地以为母亲不爱他们……直到后来,在看过了母亲的日记,在经历了一次次生活艰难后,才渐渐明白,母亲从没有少爱过他们,只是她的爱有点特殊。
母亲自杀,因为不爱我们
母亲名叫汪秀珍,出生于一个安徽的大户人家,她排行第六,大家都称呼她“六小姐”。18岁的时候,她随着姐姐们到了上海,先是在民立女中念书,后来又考上了上海中学。母亲的个性很强,读书也很用功,她自己在日记里写,“当时的思想很单纯,只是求知欲很强,一心想的就是自力更生,当一名女工程师,为人民谋福利。”
母亲的计划并没有实现,因为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生命中的白马王子,也就是我的父亲韩昌明。我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他去世那年,我只有6岁。他们的恋情我是后来听四姨说起的,她是他们的介绍人。
父亲在上海的邮局工作,是个进步青年。在认识母亲之前,他已经在老家结过婚,而且还有一个儿子。如果是现在,像母亲这样的身份,堂堂千金小姐,年轻漂亮,又有学历,怎么愿意做别人的继母呢?长大后,我偷偷看过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情书,知道父亲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父亲常常和母亲讲国际时政,讲共产主义的理想,还借给她看马克思的书,陈独秀的文章。对于一个追求独立的大小姐来说,这些新鲜的理论是有吸引力的。母亲对父亲的感情从崇拜到依赖,很快,他们俩就恋爱结婚了。婚后,母亲为了怀孕生小孩,只能休学在家。当时,他们的家庭生活过得很优裕,父亲生性浪漫,出手也阔绰,把房间布置得很温馨,把家里也安排得很妥贴,母亲基本上什么都不用干,就是做一个小鸟依人的妻子。
这样的生活大概持续了四五年,1939年,父亲被革命组织安排到广西工作,母亲就带着我们一起跟了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全家都随着抗日战争的进展,不停辗转于内地小城镇中。直到1944年9月,父亲在一次撤退中遭遇了车祸,再也没能回家。
就是从这天开始,家里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我们兄弟四人,我排行老二,大哥8岁,最小的弟弟不到两岁,母亲必须独自抚养我们。我记得那天晚上,母亲抱着小弟弟连夜赶去事故现场,我和大哥、弟弟在家里等她回来,等了很久也不见她回来,心里害怕得要命。其实,那一夜对母亲来说真是悲伤、痛苦到了极点,她甚至想到了自杀。她在日记里写到:当时想想一个女人,带了4个孩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么能活下去?还不如一死,这样还能跟自己的爱人在一起。但是后来想想,孩子又没罪,还是回去把他们都安顿好了再说。她回来后发现,家里的佣人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偷走了,母亲哭着对我们说:“本来想给你们每人留样父亲的东西做纪念,现在也不可能了。”
母亲虽然回来了,但是自杀的念头一直没有打消,她的心还是紧紧跟随父亲去。有一次,她又偷偷地买了毒药回来吃,幸亏被我们兄弟几个发现得早。在邻居们的帮助下,给她喂了鸡蛋清,把吃下的东西都吐出来了。我当时才6岁,但是对母亲躺在床上昏死过去,以及后来痛苦得呕吐的情景,印象特别深刻。我不太能理解母亲,我想她这样一去,就扔下了我们兄弟四人,我们当时还都那么小,又没有能力养活自己,最后的结果也是要饿死,她怎么就那么忍心呢?
经过一番努力,母亲后来也到了邮局工作,这样一来,我们一家总算有了收入。对于当惯了小姐和太太的母亲来说,突然要挑起整个家庭的重担,还真的有点难。我们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不太能体谅母亲心中的苦楚和伤痛。在那段很艰难的日子,母亲曾经想过要把小弟弟送人。后来不知怎么被大哥发现了,我们就联手一起想办法,硬是拖着母亲不让她带走小弟弟。最后母亲也没办法了,抱着我们一起哭,说是不会再送小弟弟走。因为这件事情,我对母亲的爱一度产生过怀疑,我觉得她太不付责任,既然把我们生下来了,怎么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呢?
母亲把我们四兄弟送到天南海北
抗战胜利之后,母亲带着我们一起回到了上海,她当时也到了上海的邮局工作。父亲原先在北京西路买了一栋石库门的房子,但是当我们搬回家的时候,这栋房子已经住满了人,叔父一家成了这里的新房东。母亲应该可以和他们理论的,但是她也没说什么,最后就带着我们挤在很小的三层阁里。直到很多年后,我们兄弟几个回到上海工作,因为没有房子住,也都吃足了苦头。想想又要怪母亲的软弱,要怪她心里没有我们。
1955年,我高中毕业,一张录取通知书,让我去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在这之前,大哥已经响应国家号召,去了南京的军事干校。想到要离家那么远,我的心里不是很高兴,和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后,她当时就说,一切要服从组织安排。就这样,不光是我和大哥,后来的两个弟弟也都服从组织安排,走到天南海北,唯独母亲一个人留在上海。那个时候,我一直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要把我们一个个送走呢?似乎她不怎么爱我们,不怎么关心我们。多年后,我的同父异母的大哥告诉了我们母亲特殊的爱的方式。他从小和叔父们住在一起,所以和母亲不是特别亲。在初中毕业的时候,家里的亲戚都要他去做生意,唯独母亲,坚决地站出来说要送他去军校。毕业之后,他留在了南京军区工作。他说,是母亲的那个决定改变了他的一生。母亲是个读过书的女人,她当然明白“好男儿志在四方”的道理。所以,她把我们送到了艰苦的环境中去锻炼,培养了我们坚强勇敢的个性,也为我们指引了一条正确的人生道路。
母亲为我准备行装,买了棉衣、棉被、脸盆……这些东西堆了一整个房间,该怎么拿呢?为了这个,母亲索性给我买了一个大的籐箱,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去。一开始,我没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到了火车站,当我看到别的同学都是手提肩扛好几个袋子时,就感受到大籐箱的好处,有了它就不会在路上丢三落四了。我想起,母亲以前就是这样为到处辗转奔波的父亲准备行李。以后的很多年,每每看到寝室里我的独一无二的大籐箱,心里就有种特别的温暖和自豪感,深刻体味到母亲细致入微的用心。
毕业之后,我到了西安工作,在部队里当教员。在这样一个基本上都是男性的世界里,想找个女朋友实在是太难了。后来,哥哥嫂子为我介绍了一个上海支内的乡村女教师,她在安徽的一个小学教书。我接到第一封信的时候,最先看到的就是从信封里面抖落出来的小照片。我捧着照片仔细得看,发觉她的眼眉之间,有点像年轻时的母亲。我那时找对象,第一要求就是人要漂亮。以前人家给我介绍的不漂亮的,我都不要。同事也都笑话我,说我实在太挑剔了,以后找不到对象怎么办。我后来想想,这种对另一半的审美标准,或许就是和母亲有点点关系。因为母亲就是一个美人,她的漂亮一直是我心中的骄傲。记得我念初中的时候,母亲为了帮我扛米,陪我一起去学校。当时很多男同学看到我母亲后,都问我:“这个可是你姐姐?”
我和照片里的女孩恋爱了,她叫张慧英,人不仅漂亮,而且还能歌善舞,又会打篮球打乒乓,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个很活跃,很懂得生活的女孩子。这点又挺和我胃口的,因为我本人比较内向,不善于交流,她可以弥补我在这方面的短处。但是有一点,张慧英出生于资本家家庭,和我这样一个革命家庭出生的军人,完全是门不当户不对。我身边的同事都给我洗脑子,旁敲侧击地提醒我:“韩争平,你的对象好像太开放了。”
我写信和母亲说了这个事,出乎意料地,她一点也不反对,发而为我高兴。后来,张慧英第一次到我家来上门,母亲还热情得和她聊天,给她做饭吃。其实,母亲和张慧英有很多相似之处,她们都是出生大户人家的小姐,人长得漂亮,也有文化知识,性格开朗活泼,行事独立自主。母亲经过自身的努力,变成了一个革命的共产党员。所以在她的心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出生门第的概念。
我和张慧英的恋爱很火热,每周要写两三封信,里面都是些缠绵绯恻的情话,我觉得自己好像离不开她。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渐渐明白了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我想起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有时会站在三楼的阳台上,一边梳头,一边如醉如痴地唱着那支老歌:“昌明,我爱你,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分离,永远像太阳一样美丽……”那时候年纪小,总感觉母亲是因父亲而生,她几次想抛弃我们随父亲而去,这是对我们的不负责任。但是,当我自己陷入爱情之后,就完全体会到她对父亲挥之不去的爱恋和想念。
1966年,我在部队里结婚,母亲没能赶来参加婚礼。她送给我们一人一本红色日记本,作为仅有的一件新婚礼物。当时的年轻人结婚都很朴素,家长一般不会送什么贵重东西,有的送件衣服,有的送个热水瓶,但是像母亲这样的,还真是少见,很出乎我们的意料。
我们总是把母亲“赶”走
母亲完成了生活所赋予的使命,没有任何怨言,没有任何私心,把4个儿子抚养成人,并且统统献给了革命事业,自己却过着孤独的生活。渐渐地,母亲病了,精神疲惫,食欲不振,间歇性头痛,有高血压,尤其是记忆力越来越差。弟弟曾经说过,母亲有好几次没有按时给他寄生活费。到后来更严重了,她连吃饭、换衣服都不记得了,人瘦了很多。
正巧那个时候我的驻地附近有一个老中医,说是可以用土办法治病。于是我就找了个借口,把母亲接到我身边来住一阵子。当时,我是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虽说接母亲来是出于自愿,但是真的天天住在一起了,总有点别扭。我和母亲住在外面的窑洞里,条件差自然不必说,每天一下班还要奔回来照看她,早上也不能和同事们一起操练,感觉自己脱离了先进的年轻人队伍。
有一天,难得的天气晴朗,我带母亲去不远的一个庙宇玩。母亲是个很乐于享受生活的人,她也高兴极了。我们走了半个多小时到镇上准备去搭公车。路上我们买了一些鸡蛋,由母亲提着篮子。正好这时公交车来了,母亲跑了几步就摔倒了,鸡蛋打翻在地上。我回头来扶她,不知怎么的,我的心里就只是心疼鸡蛋,也不问母亲到底摔了哪里,凶巴巴地跟她说:“庙里不去了”,然后调头就回去了。母亲一路紧跟着我,一句话也不敢和我说。很多年之后,我曾和母亲提起过这件事情,那个时候她的脑子更糊涂了,对我说的话只是笑笑,完全想不起来。我知道这件事情永远也不可能取得她的原谅,它成了我一生中永远也抹不去的悔恨和遗憾。
母亲的人生有两次重大的打击,一次是父亲的去世,一次就是文革。那段时间,她几次生病,在儿子们身边轮流住上一阵。可是,没过多少时间,上海那边就来信了,要让她回去接受批斗。我们当时都是革命青年,很怕别人说闲话,怕影响自己的前途,就把她“赶”走了。母亲一点也没有埋怨,她说不想成为我们的累赘。那几年,她独自一人在上海接受批斗,我们不在她的身边,她也很少和我们提这种种事情。很多年之后,我们在她的日记里看到那段生活,她曾写过这样一句话:“妈妈,快把你的小女儿带走吧”,可以想象,那个时候的母亲是多么绝望和无助。
母亲的病一直到1972年的时候才被确诊,那个时候,她的健康状况已经很差了,眼睛也看不清东西。我在北京工作,所以就带着她去301医院看病。那位神经科医生一看到母亲的眼神和精神状态,没问什么就说:“她脑子里长了个肿瘤,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当时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一方面想到母亲白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这次总算查出情况来了;但又一想,这个病要动手术,不知道母亲是不是撑得住。母亲当时倒是特别高兴,她一心想着要动手术,危险和意外全不放在心上,她说,这些年拖累我们太多了,这下可好了。
母亲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她恢复得也很快,出院后不久她就跟着大哥去了西安。那天,我去送她,当火车缓缓开动的时候,母亲从车厢里面探出头来向我挥手道别,她笑得很开心。我却有种想哭的冲动,总有种“今日一别,何日再见”的悲伤。我努力得捕捉她的眼神,她的笑脸,她的姿势,想要永远定格在脑海里面。我的预感很快得到了印证。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两年之后,她就因为脑溢血去世了。
母亲去世以后,我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和激情,很多她对我的影响,还有我内心对她的留恋和感恩,其实都是在日后的那一点点的生活中被挖掘出来的。
1985年,我从部队转业,回到了上海,想起30年前,我满怀豪情地离开,回来却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厂校教师,心中的落寞和苦楚真是无法形容。是母亲的大籐箱帮我抚平了创伤,虽然这里面也没装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它让我想起了母亲送我离家时的亲切鼓励的眼神,想起她总是用平静地语气,用从不埋怨的口吻说的话:“去吧,好好干。”
这些年,我和妻子共同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如今,一双儿女都已成家立业,我们携手走在夕阳下,说说过去的那些往事。不知怎么,我总会想起母亲。她30多岁丧夫,独立把我们兄弟四人抚养长大,让我们上了大学,而且还把我们一个个送走。其实母亲那么漂亮,年轻时有不少人追求过她。我有一个表哥,常会来我们家帮忙,他和母亲一起出去的时候,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母亲是他的女朋友。我们当时年纪小,不懂得这其中的情愫,自然也不会鼓励母亲去追求什么幸福。我现在完全可以想象母亲矛盾的内心,以及为了我们而放弃自我的奉献精神。母亲是爱我们的,这种爱是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真挚的爱。想到这些,我的心头就有种深深的遗憾,当时怎么就没想到鼓励母亲再找个伴侣呢,有了爱情的滋润,生活是多么的美好。
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的骨灰盒一直陪在我身边,因为我不忍心让她再次孤单的一个人。但是她生前有过愿望:“百年之后要将骨灰撒向大海。”所以,我最后还是为母亲进行了海葬。当我看着“她”一点点在大海里消失的时候,心里一阵酸楚,一阵感慨,一阵悔恨,一阵安慰,那一刻,我完全明白了母亲的爱。
(韩争平: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