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光可以回头
2009-01-14尔
尔
[从一开始已别无他路]
刚转入T中的的时候,是高中的最后一年。尹觅那时瘦得像一株刚刚移植到异土的小树。是为了升学率全市排名第一的理由,在沉默的不情愿里,她远离早已习惯的环境。
尹觅站在三班门口,记起半个小时前,爸爸领着她去教务处完成转学手续。教务主任扫到地址一栏,立时抬头:幸福路?尹觅条件反射性警觉回复:有什么不对?“没有,”人家回答,“没有。”她提高音量,哦了一声。
爸爸从不喜多言,此刻只默默填写单据。出发前亦只有一句话,好好念书。尹觅点点头,轻轻咬住嘴唇。是,已别无他路。唯此途尚有一丝微光或可照明。
那天放学的时候几近入夜,重点中学的老师如同悭吝的主妇压榨水果般压榨时间。尹觅端坐,嘴唇因烦躁而干裂,如水果渣。
快下课快下课。最后一班车十五分钟之后将毫不容情驶远,出租车在尹觅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名词。就如同为了节省三十块钱步行四十分钟,在这个教室里坐着的其他人的世界里,是永远不能被理解的事情一样。
老师那句不甘心的“下课——”还僵顿在空中,尹觅抓起书包已跑出教室几米的距离。
暮色将至。尹觅转了个弯,她偏离东边的大门,向校园南端跑去。
这里鲜少有人光顾,野草于是得以肆意生长。尹觅扫视面前的那堵高墙,狠一狠心,扬手将书包抛过墙去。然后伸出双臂,准备攀上近墙的一株树,借力翻墙。
有一个缺口。女孩的眼睛蓦地亮了亮。建筑质量并不十分过硬的围墙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为地凿出了一个口子,刚好容一人通过。在半人高的野草的掩护下,像极了某个神秘宝藏的入口。
尹觅快乐地钻过缺口,几乎笑出了声——向先驱者致敬。
[是不是所有的快乐都要付出代价]
是不是所有的快乐都要付出代价?尹觅被班主任赶出教室罚站的时候这么想。
“别以为做了什么别人都不知道!你那天翻墙的时候正好有同学在马路对面看着呢!”老师的嘴角似乎有丝笑意,事情如此凑巧,太值得嘲弄。
是,是目无纲纪扰乱秩序没错。是你任教这些年来头一号顽劣学生没错。绕近路,翻围墙,全部都没错。只是当日那个口子,在抵达之前,早已存在。尹觅被赶出教室前反复申辩的全部内容都是,口子不是我凿的,我只是发现了它。班主任嗤地冷笑,你倒是分得清轻重啊。
走出教室的时候尹觅轻轻带上了门,心里有一种不知所起的漠然。从那一刻起,或是更早,已被深深打上烙印。在生活锯齿般拉扯的一日日里,她亦早失去了挑衅或反抗的热情。
放学铃声响起,尹觅双腿早已麻木。她一步步回到那个叫幸福路的地方,家的所在。这世界名不副实的事物如恒河沙数,只是尹觅看着面前这一个,还是忍不住觉得讽刺。
污秽而嘈杂的街道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似乎都与幸福无关。
这里是城市主干道之外的一抹斜枝,躲藏在摩天大楼背后的低矮棚户区之间。是这个城市光洁皮肤上的一块疮,久不能愈。尹觅跳跃式前进,躲避错杂堆着的垃圾。低头拐了个弯,转入更为凄静昏暗的所在。
小巷子深且狭,两旁矗立着等待拆迁的旧楼,她望了一眼破旧的窗棂,猛地收住了脚步。路边废楼残破的玻璃窗中,倒映出少年模糊的脸。
尹觅急速转头,问了一声:“是谁?”墙角一抹蓝色转瞬即逝,像一只被惊起的孤鹜。
[世界孤单得很需要同类]
高三的教学楼被蓄意隔离为一座孤岛。五层的白色建筑物,四周隔着一小片广场,有几株夹竹桃兀自开得热烈。尹觅收回视线,望一眼讲台上激情四溢的老师,愈发觉得无趣起来。
手下的笔漫无目的地划过来划过去,最后总会归为一个蓝字。蓝,像是墨般夜里最远最亮的那颗星辰,温和而刺目,烙于心底。
尹觅揉了揉眼睛,似是不堪重负。有一道光倏忽闪过,她本能地抬起了头。天花板因年月久远而略微显得灰黑,有一块不规则的小光斑,沿着日光灯排成的纹路,有节奏地跳动着。像是循着某段乐章起舞般,跳动在沉重的空气里。
尹觅愣了愣,扭头向光的源头望去。在四周坐姿端正眼睛直视前方的身影中,男生握着手机不断调整屏幕方向的动作,低微而生动。是静脉血管一样的蓝色,盘踞在他笔直而挺拔的颈上,回旋,打结,垂落。
像他身上的黑色校衫那样,永远干净温良得可以随时直接被拉到任何一个报告会上,做优秀学生范本的男生,此时的笑容顽皮得近乎诡秘。他并没有注意到在这间纪律严明,说者热情澎湃听者认真严肃的教室里,还有一个欣赏着他秘密表演的同类。
如冬夜新雪,无声般淹没。尹觅轻轻放下手中的笔。
叶之一。是那个在不远不近的空间里,走路,奔跑,说话,微笑的人。黑色校衫突兀地搭配一条蓝色针织围巾,竟有种诡异的妥帖。每学年毫无悬念的全优成绩,永远是老师在提出某个疑难问题造成冷场时,最万无一失的救场人选。最难得是面目清朗,彬彬有礼。对,就是每一本狗血小说里都会出现的,男主角式不二人选。
尹觅心里有三分欢喜,四分疑惑,还有几分怅然。那条蓝色的围巾化为蓝色光束,于脑海中来来回回萦绕,但到底没有开口去问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阳光太热烈,上帝被耀花了眼]
还以为会这样一直互不相干下去,如果没有那天的体育课,尹觅怎么也料不到他们会有交集。或许是因为阳光太热烈,上帝被耀花了眼。
尹觅挑了块阳光充足的草地坐下,享受体育课独处的……好时光。是好时光吧。所有自发分组的项目,对打,混合,互评,自己是理所当然被排除在外的。来历不明而身份低微的打扰者,不被允许进入任何不容亵渎的领域。到后来,尹觅主动寻了一个心脏不好的由头,申请免去此类活动。
“喂,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这一组。”是疑问句的句式,叶之一说出口,这句话就变得好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尹觅眯了眯眼睛,“我心脏不好。”男生半俯着的身体挡住了阳光,投射在草地上形成团状阴影。这阴影顿了顿,然后迅速移开,“那好。”
事件愈演愈烈,是从这之后的早晨开始的。
尹觅走进教室的第一眼,就看到独属自己的那块角落里赫然多了一套桌椅,和趴在桌子上大摇大摆补眠的……叶之一。
“喂!你干吗搬来这里!”女生怒气冲冲的质问在“我有远视”的蹩脚理由下形同被忽视。却怎么也问不出下一句,你到底想干吗。
叶之一自有一种与他温良形象失之千里的痞子气度。耳塞里的英语新闻听到一半,被自然地夺走与人共享,这样的事情再三发生之后,尹觅也只好被迫习惯。做值日时奋力踮起脚尖擦黑板,会有人不由分说接过黑板擦,抛来一句:“长得矮就别向往高个儿才能做的事。”
似乎是其中一方百折不移的热情效果甚佳,即使这热情来得完全不知所以,原本漠不相关的两个人,竟慢慢变为相熟的朋友。细枝末节里呼啸的默契,一点点,变为年岁里微微值得相依的温暖。
[她用来保护自己的盔甲是这样脆弱]
当日子以倒数计时的姿态持续消逝,尹觅觉得心脏薄膜日渐皲裂,每一丝微不足道的异动都足以使她惊悸。叶之一每每笑她,“看你那全身的毛竖的,都赶上刺猬了。”或许是不能输,所以分外在乎。而这些,又岂是天之骄子叶之一所能懂得的。
只有在肆虐的鼓点下,才可稍缓心中不安与浮躁。矛盾得不可调和,反而至之平静。尹觅逐渐养成了边听着重金属边恶狠狠地消灭各类习题的习惯。
尹觅崇尚默默忍受,不知道这也会触怒别人。班主任扯掉她的耳塞的时候,纸上的抛物线正画了一半。“In a darkened room——”暴风雨一样的歌唱戛然而止,她用来保护自己的盔甲是这样脆弱。
尹觅一把将耳塞自老师手中夺回,班主任惊怒交加,指着尹觅的脸,竟不能一言。
“拿开你的手。”事态在这一刻开始走向无可挽回,女生轻轻说出这句话。老师停顿在半空的手,猛地扬起。
叶之一稳稳托住那只下落的手臂,再顺势推倒挡住前路的课桌。温热的掌心不由分说覆过来,尹觅像入了魔怔,倏忽之间已被拉出教室。
冬至过后,天黑得早。尹觅觉得自己在路边坐了并没有多久,一晃神,却已经星光满天了。身边的男生好似盹着了,一直默默无言。暗与淡的辰光悠悠,映在路灯上,像夏日的流萤。
“嗳,为什么拉着我跑出来——”
“为什么把桌子推翻——”
“为什么不说话——”
男生依旧未给出任何回应。
“那天,为什么要跟踪我?”尹觅想起儿时父亲很晚仍未收工,蜷在床角小小的自己给自己念的那句“我不怕”。
“那个洞是我凿的。”叶之一并未转过身,仍侧对着她。“是我凿的那个洞,害你被赶出教室。我怕老师罚,怕事情闹到家里。我跟了你一路,总想跟你说对不起,到了最后也没敢说出口。”尹觅从来没听叶之一说过这么多的话。他坐在那里,头伏在撑起的双手中,像睡觉。只是他的心再清楚没有。痛苦何其清楚。
[像两只连日觅食无果的小兽,孤独相依]
“我总觉得欠了你什么,想方设法接近你,也不知道是不是补偿。后来发现根本不需要我做什么,你远远比我坚强。看着瘦瘦小小闷不吭声的人,怎么就那么不知道怕?他们说你家里费尽心机把你送到这个学校来,说你妈早就跟人跑了,说你爸做的也是不三不四的生意,说你破烂寒酸——”叶之一突然支起身子,拼尽力气般扯开缠在脖子上的蓝色围巾,远远抛开。
肩膀以上,男生分明的喉结因激动而微微起伏。在围巾曾经盘踞的领域,几根依稀可见的手指印,于昏黄的灯光下如毒蛇吐信。
尹觅不可置信。王子披着华衣,华衣之下怎会满是伤痕?事业成功的父亲未能逃脱有钱便思迁的套路,绝望的母亲将儿子当做最后一根稻草,因而患上轻微狂躁症。在一张成绩不尽如人意的试卷前,奋力掐住儿子的喉咙。
“我能做什么?压着她吃完药,又装得若无其事光鲜亮丽地出了门。连哭都找不到一个人哭。我在那片草丛里,躺了一天。什么也不做,盯着那堵墙,盯得眼睛都疼了。突然就很想凿开它,凿出一条通往外面的路。”蓝色的围巾远远地蜷缩着,像小小一簇火焰,幽蓝地一晃。”她轻轻伸出手,揽过他的头。男生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哧的一声,好像穿透了夹袄,凉凉地,漫过整个身体。
像两只连日觅食无果的小兽,在冬日飓飓拢上来的光色里,孤独相依。
老师领着家长找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番光景。
一个深红色的身影直扑过来。巴掌击中脸颊,啪,迟来的清脆撞击声。尖利的指甲划过皮肤,男生的脸庞立时红肿。他却像根本不觉得疼一样,紧紧箍住转头欲扑向尹觅的母亲:“妈,我们回家。”
平静得带一丝凄怆。
尹觅抬起头。星光均匀地洒在父亲的脸上、头上,他低着头,不说一句话。星光在他的身上泛起一种奇异的光芒,仿佛一夜白头。
[Y&M。愿当一切再毁,此文犹存]
尹觅自此再也没见过叶之一。她甚至已经做好了退学的准备,最后却只交了份检查了事。大概是平日里成绩还不错,又或者是因为事件中已经有一方选择了承担责任。叶之一迅速休学、办手续、出国,快得近乎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逃离。
她自此再也没有见过他。各人的命运来去,到了这里的时候打了个弯,又毫不容情地直线向前。留下的感受与余味,庞大或稀薄,各人不同。
最后一次来到T中,是高考之后取回档案的那天。尹觅走进高三(3)班,教室里空空如也。从此之后,将再无牵系了吧。尹觅望着角落里并排靠着的两方课桌,只觉得凄凉无比。
她往三班的教室里最后望了一眼,转身走出教学楼,突然略微迟疑,向校园南端走去。
热风浮上来,正午的一切,都将融化在高温里。
她拨开长及膝盖的野草,轻轻向前走去。墙面老旧,稍一触碰,石灰便簌簌下落。有一块明显被修补过的痕迹,像被封印了的宝藏入口。
她似乎并未来得及长大,借力于近墙的一株树,完成从前搁浅了的那个动作。
灰褐色的墙顶有点窄,尹觅动作滑稽地坐着,晃动双脚。树叶摇动带来些微凉风,有一种中药似的静凉。她心里陡然升腾起一股不为人知的哀乐,低下头,手指无意识摩挲。蓦地,褐色墙顶上有什么,似发出亮光,照明该刹那,照得人几欲泪流。
“Y&M。愿当一切再毁,此文犹存。”
是何时回到这里,深深镌下字句,无声无息。如此深刻,在多年之后的今天,仍不淡褪。
六月的阳光劈头盖脸扑过来,尹觅孩子般坐在这面被人遗弃的墙上,脸上的妆容早花得一塌糊涂。有泪和着汗,一颗一颗滴落,转瞬滂沱。
[巴利里塔畔石上的铭文]
那一年冬日长长的午后,男生若有所悟,他摇一摇身边的女生:“你看,这些话多么美。”诗人叶芝于1917年初,买下了一座古代塔堡,名之为巴利里塔。他在巴利里塔畔石上镌下这样的铭文:
我,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
用老磨房的木板和海青色的条石
还有郭而特铸造厂的铁材,
为我妻乔治重修此塔,
愿当一切再毁之后,
此文犹存
趴在桌上午憩的女生被无端吵醒后,愤懑无比:“一个大男生唧唧歪歪看什么诗?你还可以再娘一点!”男生气结:“你这只完全没有艺术细胞的草履虫!”似乎如此并不能解恨,女生嘟嘟囔囔换了个姿势:“喂!是你把我吵醒了,现在罚你念诗来为我催眠……”
男生不太情愿又毫无办法地开了口,声音轻柔温存:
我们同这匆忙的世界一起
万众灵魂消逝于动摇与让步
如苍凉的冬日里奔腾的流水
明灭的星空一如泡沫
仅存着孤独的面容
♥编辑/孟广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