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明　文

4月10日晚上，整个学校灯火通明，不过一个学生都没有——期中考试刚刚结束，老师们忙着阅卷，这是今天必须完成的工作。

我是五年级的语文老师。这次考试为了更客观地测试学生，学校选用了外校的同年级考卷。打开考卷后，我大吃一惊，不夸张地说，这张试卷是失败的。不仅考察目的不明确，而且题量巨大。即使是一个成年人来做，也会觉得吃力。考完后，孩子们填写的反馈表上一片“哀叹”。我不得不关照阅卷的老师们，手往上抬一寸“学生努力答题了，即使是错的，也给他们一点辛苦分，不要和放弃答题一样处理。”

“我们老师不抛弃，你们学生不放弃”是我经常对孩子们说的话。

这个晚上我一直有些不安。很晚的时候，我的一位也是有着十几年教龄的同事找到我，有些为难地说“我批到一篇很怪的作文，是你班上的学生写的。”

这一次的作文题为《我心中的秘密》，要求：用真实情感，讲一个你的秘密，要有故事、描写，字数350字。

这个学生的答题如下：

今天刚拿到卷子时，我和从前一样，只是看看卷子。不过，我在作文之前，心情很好，但我后来的心情却很差。我都不想做作文了。因为，题目竟然是《我心中的秘密》……秘密就相当于日记。我国新的未成年人保护法有明确的规定父母不得随意察看未成年人的日记，如想察看，需取得当事人的同意，才可察看。但我知道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愿意将秘密告诉别人。但这次是考试，所有人会为分数而不得不透露秘密。

您如果学过心理学，就该知道换位思考。如果您来写这篇作文，会乐意吗?我可不想有任何人转了一大圈来让我写新闻。秘密是人人都有的，但这是秘密不是八卦新闻，更不是出版社的素材。

秘密是不公开的，公开的是新闻。

看了这篇作文，我很震惊，或者说惊喜。我对同事说，“我觉得这篇作文很好。”

作文的边上，已经有同事用铅笔写下评分“11”。作文的满分是30分。这个成绩还没及格。同事带着很为难的表情，欲言又止地回答：“我也觉得它很好，但是似乎和要求……”

我明白，这篇作文颠覆了考卷的命题。但是它是真实的情感流露，全文没有一个字虚伪做作。虽然它没有故事、事件、描写以及其他写作技巧，但孩子做到了真实，说心里话。

据此，我要求把它列为A等作文，仅扣一分，因为它还有语病——我当然不能因为我的个人偏好，就不顾它也有用语不规范的问题。结果，这成了最终的评分方案。

这个孩子的语文成绩一直是中等偏上，从来没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惊人之举。这次考试他很努力。后来我才知道，考试当晚他回家以后。就惴惴不安地告诉父母，考砸了，尤其是作文，多余的不肯再说。

阅卷的第二天，我忍不住给他的父亲打了电话。电话那边是孩子父亲忐忑的语气：“老师，孩子没考好，给您添麻烦了……”

我说哪儿啊，他考得很好，并在电话里把作文读了一遍。孩子的父亲也非常吃惊，继而释然。

事实上，他的语文得了97.5分，全班第一。这个成绩引起了轰动。

那封抗议信不是这次考试惟一的亮点。另外，有一个勇敢的男孩，写出了不知道算不算初恋的朦胧情感，甚至在考卷上写出了心仪女孩的真实姓名。他的答卷如下：

大家心中都有秘密吧!我也是有的!今天我就给大家说说我的秘密!

我心里深处一直爱着一个人，那个人语重(应为“与众”)不同，皮肤黑黑的，眼睛大大的，抓(应为“梳”)着两根小辫子，而且也会跳街舞，还会唱歌呢!你们猜猜她是谁!

我一直很喜欢这个人，她叫，可是，我们一直很合不来!我们时好时坏，有的时候会有一些矛盾，比如说去她家吧，我去她家跟(应为“根”)本就是去跟她哥哥玩，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可是，我肯定是可以跟她来往的。因为我根本就不会放弃他(应为“她”)!因为她与众不同，又会跳舞又会唱歌，这样的人很难见哦!

可是我跟(应为“根”)本就不知道她会不会接受我!不过我们小孩子之间是不会真的。因为我们小孩子之间只不过市(应是“是”)一种两人之间的爱慕感，只不过是闹着玩玩的。

这可是我们张老师说的!

老师们看到这篇文章都笑了，觉得有意思。很遗憾，他写了不止一个错别字。这篇既有真情实感、又有事例的文章也得到了A等作文的评分。

麻烦也随之而来。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暗恋的故事很快不胫而走，作者成了“舆论的笑柄”。考试后一个星期，我在教学楼里遇到他，谈一件不相关的事，问了一句不知怎么触及到他那条神经的话。他很忸怩地、磕磕绊绊地说：“沈老师，您也知道啦……”

我当时一头雾水，根本就没想到那个“秘密”，问：“知道什么了?哪儿跟哪儿啊。”

他却红着脸逃上楼去了。

我不由得想到自己的童年。三年级的时候，我也曾暗恋一个男孩，苦闷无比，却又无人可以诉说，也不敢对任何人开口。似乎那是多见不得人的事。可是那段经历没有让我变坏，也毫不影响我之后有幸福的婚姻和家庭。现在，我的学生比当年的我勇敢，愿意开口说。这对他是一种释放，我太了解那种淤积在心里的压抑了。我们顺势和他们一起分享甜蜜，同时给他们一点点提醒，不就够了吗?

我的班上曾有一个男孩，暗恋一个女孩。我干脆让他俩同桌。并“威胁”男孩说，你要是作业、考试退步了，那就把你们拆开。这对他构成了极为有效的鞭策，而且那女孩说话，比我管用多了。

好吧，现在孩子说出了心中的秘密，却为此付出了不应有的代价。那就让我来为他挽回吧——我在上课时特意提到了这件事。我说：“这没什么好笑的，你们反而应该向他学习，不要以为学好语文很难，也不要以为写好作文很难。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写自己的心里话，以我手写我心，就可以了。真正从你们心里出来的，肯定是好文章。”

他们都听进去了。

我想，再过几十年，这次期中考试里的乖乖作文，都会被我遗忘，而这两篇与众不同的作文却会让我时常想起。再过几十年，台下的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将来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这两篇作文可能还会被提及。而且，那个出人意料得来的全班最高分，也许会改变这个语文从来不出挑的孩子的一生。

但这两篇作文还是给我留下了一个难题，成了我的一个有些尴尬的秘密。至今我没有在班上对它们做“阅评”，因为我很难给它们一个合理、适度，而又能让孩子们理解的评价，尤其是那篇拒绝谈秘密的《我心中的秘密》。如果孩子们从此开始学习剑走偏锋、语不惊人死不休，那会是我的失职。如果那样，在将来的统考中，同样的题目若出现，我的孩子们又会写出怎样的作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