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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心浩然苏子瞻

2009-01-13

海燕 2009年1期
关键词:黄州

王 芸

王 芸

湖北省作协会员。一百余万字散文、小说散见于《小说选刊》《人民文学》《中华散文》《青年文学》《美文》《散文》《散文海外版》等,及被收入《21世纪散文年选·2001散文》《2005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等选本,并入选“中国散文排行榜”。出版有散文集《经历着异常美丽》《接近风的深情表达》。现居湖北荆州。曾在《海燕·都市美文》发表散文《深埋》等。

一个人与一地的缘分,是否命定?公元一〇八〇年,字子瞻的男子,来到黄州。在这里,他将用三年时间完成一个生命姿态——放下。放下长袍,放下冠带,放下经世儒学,放下尘间恩怨,做一个物我胞与、贴近泥土和山水的人。

放进时间长卷,三年不过天地的一呼一吸。落实在一介生命内部,却是艰难磨折。眼观万物,最难是观心。万事举起易,放下却难。偏偏,子瞻来到黄州的命途,是放下。

黄州,传说中,吹送过一阵经典东风,燃起过一场经典战火的地方,而今,又将承接一个男子外在与内在的磨折。流淌的江,赤红的石,如云的帆,充当了这一幕的稳定背景。

那夜,子瞻与友泛舟赤壁下。江流、月光,如梦浮载。白雾深处,传来空明击弦声,伴以低幽歌吟。天地似无限扩展,心魂一缕浮荡,渺如轻蝇,微如沙尘,引动一腔虚无感喟。朋友握箫,悲声起,惊动如烟故事。邻船一颗敏感的妇人心,竟至抽噎出声……

那一幕,在一幅字间隐现。字,出自千年前子瞻笔端,带着他的气息在世间流转。公元二〇〇八年,初秋,我用目光细细触摸,字字骨肉匀停,端然纸上,似有风的清凉,徐徐拂面。

此时的子瞻,似已然放下,看天地万物,目光不再私有。达观于中。透彻于中。

三年身心锤炼。映于文字,繁缛铅华洗尽,如有月光垂照,浑朴纯然。落于日常,子瞻脱去官衙腐气,芒鞋在脚,竹杖在手,一袭蓑衣,在名黄泥坂的小路上自在来去。

黄泥坂,细瘦如肠,漫起嶙峋筋骨,磕脚,磨心。来去间,子瞻完成人生最艰难的转折。

从来,平淡趋向繁华,易;繁华归于平淡,难。黄州,不是子瞻的终点,也非底端,却是从最高点直坠而下。一颗心,在胸腔中振荡,比身体承受更剧烈的颠簸。黄州不动声色,以日常安然的贫瘠承接,以东坡上规矩的收成喂哺,以流动的江、凝定的山抚慰。

日日,子瞻起卧于农舍雪堂,江从眼底淌过,带走泡沫浮渣。一颗心,渐安于胸腔,舒缓有力地跳动。只剩澄明。

史载:宋神宗元丰二年(公元一〇七九年),苏轼罹“乌台诗案”,后责授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文。其间作《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宋神宗元丰七年(公元一〇八四年),苏轼离开黄州,奉诏赴汝州就任。旅途劳顿,幼儿不幸夭折。

三万棵松,像否三万颗眼泪,悬垂天地间。公元一〇六五年,它们被子瞻种满一片山坡,山坡下埋有一个名王弗的女子。

松在不停生长,任风吹动枝梢。某夜,三万棵松连同月光,进入子瞻梦境,又以泪的形态,滴入一阕词章——夜夜,灯阑人静时,谁在说断肠。

少年不欲婚娶的子瞻,未逃出俗世情缘,一生分赠给三女子,又亲手将她们埋葬。

三女子,王弗、闰之、朝云,分享了子瞻一生可能流淌的泪水与痴情,又给了他一生最美的华年。王弗的端庄,闰之的贤良,朝云的深解,子瞻都赞美,诗里,诗外。

公元二〇〇八年,我反复吟读子瞻为她们留下的诗篇,时光若可随意点化,我愿做她们中的谁?

情多情寡,情浓情淡,情短情长,已无选择的必要。以子瞻性情,心中的痴有十分,不会曲折一分,每一次都真,每一次都痛,每一次都苦,却苦不过人生漫长。三女子的生命,被包孕于子瞻的生命中。与这样的男子相伴一程,不论身受荣耀还是贬谪,都幸福。

对于她们,幸福是真切的日夜,是耳边的呼吸,是那个男子的微笑或一声太息。在世间游走的子瞻,常将她们拜托弟与友,只身奔命途。那时,幸福是纠结于脏腑、见与不见都冲淡不了的疼惜。

有了她们的目光浇灌,子瞻一生不枯瘦,不贫瘠,不委屈。

还有一道目光,来自弟子由。一世兄弟不易,何况世世兄弟,那是子瞻不加掩饰的祈愿。雪地相牵的手,难时无怨的扶,兄弟二人,一旷达一沉敛,却是凸凹相合,不离不弃。

情分几处,都不薄瘠。只能让人感叹,子瞻情怀的厚与实,让人可以放心依偎。

苏轼(公元一〇三七年—一一〇一年)宋朝人,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享年六十四岁。眉州眉山(即今四川眉山)人。

苏轼《与刘宜翁使君书》:轼龆龀好道,本不欲婚宦,为父兄所强,一落世网,不能自逭。

群鸦飞掠,晨去暮来。仿佛黑夜的碎屑,洒落御史台府衙的翘角屋檐。御史台,别名乌台。

公元一〇七九年,一粒黑屑落在子瞻额头。他抬起眼,目光有片刻迷离。

一度,子瞻的文字被人传唱,在喧街陋巷;被帝捧读,双箸凝定半空。这一年,群小粗暴翻检,子瞻文字碎成点点墨屑,倾倒皇座前。文字自身的丰富包容,为小人提供了置喙的可能,一点点将嘉木凿至千疮百孔。黑鸦争相栖落。

湖州太守子瞻,转眼沦为囚徒。从湖州到汴梁,身后官差一路催叱,子瞻正经历一生最疾速的下坠。

船停太湖,那夜的月光见证过子瞻的犹疑,纵身入水还是全身为囚?面对粼粼波光,四十有四的子瞻最终选择了面对。于己,死是瞬间解脱;于亲,是无穷后患。乌台案前受审的命运,子瞻无可逃避。

一百多个日夜,群鸦在子瞻近前飞起飞落,衔走白日,牵来黑夜。日升月落的意味,看进一个囚徒眼里,不再是惯常时序的井然,足以让愁绪葱茏落土,白发匆匆生长。从最初的抗辩到最后的服罪,无人知道子瞻内心的黑白转折。群小欲加之罪,辩与不辩,都是一样结局。

好在子瞻生性爽达,千钧压力之下,依然睡得吃得,坐卧间淡定从容不改。内在的一颗心,未低伏,不曾悔。这一切,被一无名太监看进眼里,传达于皇帝耳畔,成为命定的救赎。皇帝无视群小喋喋,朱笔圈定——贬黄州。

出得乌台门,子瞻马上率性挥笔。两首诗文,依然笔指群小。难怪朝云言:满腹不合时宜。一生不合时宜的子瞻,仰面大笑,扶须首肯,而后长袍飘飘,渐离乌台远。

公元二〇〇八年,我看见,群鸦被子瞻笑声惊起,在僵峙的屋脊上仓惶盘旋。

碎墨点点,惊鸣阵阵。

《宋史》载:(元丰二年,公元一〇七九年)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摭其表语,并媒蘖所为诗以为讪谤,逮(轼)赴台狱,欲置之死,锻炼久之不决。神宗独怜之,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

史称之“乌台诗案”。苏子由:“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

天堂落土人间,名苏杭。两度结缘,子瞻收获一生最乐时光。

杭州有湖似西子,水色天成,润泽子瞻情怀。子瞻含笑举笔,犹有神助,回赠西湖贴切好诗。绝妙两者遇合,后人再难超越。

诗词歌酒,相伴子瞻左右,丰满了天堂的日子。诗词催酒下喉,入脏腑。歌酒激荡心魂,兴翩然。儒学谨严,道重修炼,佛讲超脱,子瞻一并揽入胸怀,沉淀杂揉,再伴以不过分的歌酒,调和笔端,于一幅幅画中点染,一帖帖字中跌宕,一阕阕词中婉转,一首首诗中起伏。

在杭州,除了数量可观的诗词字画,子瞻还留下些许佳话,与一道长堤。

名妓、高僧,世间本难容合,诙谐如子瞻,偏让两者言语交锋,坦然相对。玉皇、乞儿,天上地下本不可及,宽和如子瞻,偏是两者都可陪得,都可笑谈。在子瞻眼里,世间万物,彼此无界限。我与他物,亦然。

人间天堂,毕竟在人间。率直如子瞻,眼中看不得百姓悲苦。新政弊端不吐不快,水患灾年不忍不救,群小恶行不指不休。一道道奏折上达皇帝案前,字里行间,都是为民忧为民急为民呼。

子瞻岂会不知,一道道奏折就是一条条绳索,勒得群小缓不过气来。卑鄙报复迟早如群鸦,飞至。手中的笔却无法停下,如同子瞻的心不肯停止跳动。

至今端卧西湖上的长堤,名苏。与另一长堤,名白,隔湖而望。都为纪念,两个与杭州结缘的男子。他们能诗善文,怜民恤弱,有一颗与杭州节拍契合的诗意心。

公元二〇〇八年,我行走在西湖岸畔。湿漉漉的空气中,子瞻化身一尊石雕,伫立苏堤前。他仰首向天,仿佛,千年间从未远离。

我攀上高的石台,手扶子瞻衣袂,留影。

苏轼与李常信:“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虽怀坎懔于时,遇事有可遵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

宋高文虎《蓼花洲闲录》:“苏子瞻泛爱天下士,无贤不肖,欢如也。尝言:‘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

子瞻一生,以文获名,也以文获罪,更以文获后世者,如我,长久牵念。

公元一〇九四年,子瞻命中第二轮罪到来。

此时子瞻,登过高位,入过乌台,代笔的圣谕写过数百,服罪的供词书过几叠,可谓荣辱尝遍。黄州的苦中求乐,杭州的乐中杂苦,子瞻已身受。

看够月圆月缺,叹过冷暖阴晴的子瞻,早有在高峰处望见低谷的眼力。风云来前他一再上折,请求外调。位高权重者,从来是欲夺位者的眼中刺,不拔根不足以心安。

英州、惠州、儋州,一贬再贬,子瞻颠沛千余里,脚不及停歇,从中国腹地一再向南。

与被贬黄州时不同,离汴梁越遥远,子瞻内心越安谧。登上高拔险隘大庾岭,劲风荡尽心中块垒。身如脱钩鱼,子瞻骤感解脱。身心安处,都是故乡,都是天堂。子瞻安享沦落波折,安享贫苦寂寞,访古寺,听鸟鸣,酿桂酒,熬焦墨,采野药,研药方,自比渊明。

子瞻的安然,跨山越水,传进群小耳里,堪比惊雷。那是一个胸怀浩荡男子的最有力回击。当生命自我圆满,任何明枪暗箭、荣辱兴衰,都不能轻易伤害。

辗转七年,圣旨来,子瞻遇赦北归。此时,昔日政敌正背向南行,被逐出京城外。子瞻没有笑讽,没有怨辱,反而垂怜。物我胞与,同为一介生命,卑微、脆弱、孤独于天地间,唯有相扶以手,相濡以沫。那是子瞻以跌宕一生抵达的哲学。

公元一一〇一年,子瞻病卧床榻,唤子床前:我未为恶,自信不会进地狱。坦率如此,自信如此,唯有子瞻。公元二〇〇八年,读此一幕,林语堂《苏东坡传》只剩尾声,结局已知,我忽不忍完卷。

合上书,抬头闭目。头顶之上,天宇极高处,也许,那个让我牵念已久的男子正对我微笑……

史载:公元一〇九〇年,哲宗亲政,改元绍圣,罢“元祐党人”,苏轼于绍圣初年(公元一〇九四年)四月以“讥斥先朝”罪贬知英州,尚未到达贬所,八月又贬惠州,绍圣四年四月再贬儋州。在儋三年,徽宗即位,遇赦北归。建中靖国元年(公元一一〇一年)七月二十八日卒于常州。徽宗朝立“元祐党人碑”(罪人碑),苏轼碑上有名。南宋高宗朝才得正名,赠太师,谥文忠。

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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