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巴山里民歌乡(外一篇)
2009-01-13刘益善
刘益善
向坝是湖北竹溪县最偏远的一个高山行政乡,深藏在大巴山与秦岭之中。从车城十堰到向坝一千余里,从县城竹溪到向坝五百余里。向坝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没有公路,只靠一条千百年来被背盐人踩出的古盐道与外界联络。向坝山高山大,最高海拔两千七百多米,最低也有四百〇五米。土地坡度全是二十五度以上,有的达到四十多度。向坝的土地似乎都悬挂在崇山峻岭上面。交通不便,这里的自然风光却十分美丽。山高峡深,大峡里面套小峡,峡峡相连,峡峡相通,气候好,雨量充沛,植物繁茂,瀑布溪流,纵横流泻,十八里长峡气势夺人。
二〇〇八年七月,我随韩少功、方方、阿成、聂鑫森、野莽等一批作家,在已经通车的公路上颠簸了近一天,由竹溪县城进了向坝,夜宿乡政府简陋的客室。这次采风活动由竹溪县委县政府组织,打出的牌子是“中国著名作家竹溪行”,我忝列其中,但不敢称著名。
我的采风选题是向坝民歌。
向坝乡政府坐落在一道坝子的坡面上,县城过来的公路通过坝子中间,围着乡政府聚集着些房子,成一条小街。这里是版图面积两百〇五平方公里,人口八千多的向坝乡的中心。农民们住房沿着公路两边稀稀拉拉地建着,农户与农户之间,相隔一里两里,十里的都有。更多的农民的房子建在岩坡上远山里,独家独户的很多。乡政府所在地叫向坝村。据老人说,这里原本只有三户姓向的人家,后来由于战乱与灾荒,许多灾民逃到这里,陕西、江西及湖北的都有,其中四川人最多,这里就形成了一个中心。
离乡政府二里外的向坝中学,两棵高大挺拔的黄桷树立在操坪边。入夜,人们从四处向这里集中,向坝篝火晚会在这里举行。我们坐在操坪的一排木凳上,操坪边的大树间拉着横幅。当地朋友告诉我,这两棵大树是三百年前附近的山头滑坡,被泥石流冲到这里来的小树苗长成的。高寿的黄桷老树,亲眼见过多少代人在这操坪上载歌载舞?今夜这场篝火晚会,原汁原味的农民歌手唱山歌,让我们感受秦巴山人心中的追求与苦乐。
篝火烧起来了,歌手们上场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夫妻对唱的,有组唱的,有独唱的,那声音或淳厚或尖细,嘹亮的尾音在山间缭绕盘旋。叙事的歌唱在向你动情地叙说,那缠绵的歌唱,引起你初恋的回忆,那深情的倾诉,直达你的心底。围在操坪边和山坡上的听众近两千人,屏声静气地听,热情的鼓掌或者和着民歌应和。熊熊的篝火映亮深山的夜色,动人的民歌打破深山的宁静,火热的听众情绪如沸,啊,秦巴山中的向坝,山民们的一次狂欢。
唱歌的有一矮小的老头,嗓子尖亮,连唱三首;有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妻,唱了一首叙事民歌,那意思是,丈夫对妻子不满意,要把妻子卖给谁,妻子说,卖给他还好些,那人有哪些好处,我跟他能享福。丈夫又说把妻子卖给另一个人,妻子又说了另一人的好处,跟另一人也享福。丈夫接连说了十个人,结果妻子都愿意,每一个人都比丈夫好。丈夫没辙了,最后说不卖,你还是给我当老婆。诙谐的歌唱,引得听众一阵阵笑声,而生活的某种哲理与女歌手的机智,也表现得十分精彩。晚会上,有向坝中学的学生与老师,唱的几首新民歌,味道又不一样。而留给人们更深印象的是一位穿着打扮与民歌手不一样的二十来岁的女孩,唱的是民歌,但那民歌显然是改造过的,有点类似于经过音乐人整理过的《龙船调》。女孩的气质与表演,显然是经过一些训练的。
夜深了,篝火晚会最后的节目是把我们这些客人和县里来的同志请到篝火边,由向坝中学的一群女学生拉着大家的手,围着篝火跳圆圈舞。随着音乐的节奏,双脚踏步甩腿,围着篝火转,转出一阵阵的笑声与欢乐来。
篝火晚会结束了,听众向四面散去,打起火把的长龙,在山道上蜿蜒而行。也有的是开着农用车骑着摩托车来的,那发动机轰鸣着沿公路朝夜色里奔去。乡政府的同志告诉我们,今夜来赶场的,最远的有五十多里外的农民。
我们这群作家,也算是跑了不少地方,见多识广。东北作家阿成说,中央电视台搞的心连心节目,也不过如此吧!阿成的这话不过誉。
篝火晚会的第二天,吃过早饭,县里的朋友陪着我,去寻找昨夜那个矮小老头。车行半小时,公路边闪出一幢平房,我们进屋,这是那小老头的家。小老头叫李明亮,六十六岁,初中文化,祖籍重庆巫山县。李明亮儿时在山上放牛羊就喜欢敲着石块唱民歌。成年后,当过民办教师和生产队会计。他经常参加乡村红白喜事歌场,通宵达旦唱歌。他能唱四百多首民歌,以山歌、薅草锣鼓歌、丧鼓歌见长。他的歌声穿透力强,有很浓的峡山风味。可惜我们来时,李明亮上山打猪草去了,他的儿子去寻找了好久,也没找回来。我们只是与他的儿子聊了聊。李明亮全家十七口人,人人都会唱民歌,都是受李明亮影响的。
篝火晚会上的夫妻歌手杨福凤与邵济生,家在金竹园村二组,夫妇二人均为向坝本地人。他们的家离乡政府近五十里,我们车行一个多小时才到。他们的家在一处石岩上,我们沿石级攀到他家门前,几间平房,房门上了锁。陪同的朋友到屋后朝坡地上一喊,两口子正在坡地上干活,很快回来。妻子杨福凤见是省里来的人,非要到屋里换了衣服洗了脸梳了头才陪着我们说话。杨福凤五十五岁,邵济生五十八岁,他们有两儿一女。两个在外地打工,一个在上学。这是一对勤劳善良且干练的夫妻。说到民歌,女主人公羞涩地笑了笑,说唱得不好,她会唱三百多首。小时候父母都会唱歌,他们也学着唱,他们是通过唱歌,唱成夫妻的。乡间邻里有喜事丧事,他们都去帮着唱歌,表达心意。孩子们都不在家,这对夫妻有时略感寂寞,就经常对着唱民歌,自娱自乐。说到昨晚的篝火晚会,杨福凤说,是乡里派车来接他们去的,送回家后,还给了五十元钱。这对秦巴山里的农民夫妇,已经把唱歌当作他们生活中的一项内容。离城镇那么远,独家独户住着,种坡地,养鸡养猪养羊,唱着民歌,那日子也就有了滋味。告别时,杨福凤推开另一间房门,那房里堆着一房子土豆,她非要给我们一人装一袋子土豆。实在不好拿,我们谢绝了,夫妻俩有点失落。我感觉出他们是诚心诚意的。当我们的车离去时,他们站在岩坝上向我们招手,我只有在心里祝福他们日子过得更好民歌唱得更多。
我惦记着昨晚那穿着打扮与唱法不一般的女孩。那女孩叫李仲妮,家在乡政府旁边的向坝卫生院宿舍。回到乡政府,到她家很近。李仲妮的父母都是卫生院的医生,家在卫生院宿舍楼住,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李仲妮非常高兴我们的到来。她是向坝中学毕业的,后来考到长沙一所大学的音乐系学声乐,是大二的学生,暑假回家。李仲妮告诉我们,她从小就受了向坝人唱民歌的熏陶,喜欢唱民歌,高中毕业时,她到武汉进修音乐,后来才考上音乐系。她的理想是:既然是从民歌之乡走出去的,到高等学校学好专业知识后,再回到家乡来,当个音乐教师,在向坝这个民歌之海里继续汲取营养,挖掘整理一批民歌,做提高工作,让家乡的民歌能够唱遍全国,唱遍世界。土生土长的民歌,进行整理提高是非常重要的。李仲妮还有个想法,她学成回来后,要办个小小培训班,先从娃娃抓起。听完这个从向坝走出去的唯一一个学音乐的女大学生的话,我们几个当场就对她给予了鼓励与赞扬。这是个有理想也比较纯正的女孩子,向坝的民歌如果有更多像她这样愿意当作事业来追求的音乐工作者,那发展的前景将是远大而辉煌的。李仲妮,愿你的理想早日实现。
向坝是一个民歌之乡,我现在的感觉是名副其实了。在竹溪县城听介绍说,在国家启动“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中,湖北省民协的同志要为向坝申报“中国汉民族第一民歌乡”。这个“第一民歌乡”的申报是否能被国家某部门批准不去说了,但把向坝称作民歌乡是完全可行的。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全省民歌普查时,工作专班深入到向坝乡各村落走访调查,得出的数据是:向坝民歌有山歌、阳歌、情歌等十六种主要民歌形式,有艳、贤、谐、哀、怨为主等五种格调,一百六十一种民歌曲牌,六千一百首完整歌词。向坝乡有两千多名民歌手,百分之六十的成年人能随时随地熟练演唱民歌,两百多户祖孙三代能同台演唱。
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向坝民歌集》,是在六千多首向坝民歌中挑选出来的优秀民歌,该书的责任编辑李相斌在谈向坝民歌时说:唱歌是向坝人最大习俗。盖房要唱奠基歌、立门歌、上梁歌;生产劳动要唱插秧歌、薅草歌、请禾苗神歌;生活习俗中要唱生辰宴歌、杀猪宰羊歌、年节岁时歌、红白喜事歌。总之,有事就有歌,有歌必有事。每逢歌会歌节,人们更是夜以继日,歌声不断。向坝乡会唱歌的人占全乡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全乡十四个行政村,村村都有歌王歌后,他们大都能唱三百多首歌。双桥村年逾古稀的王文海可以唱几天几夜不重复,逾五百首,人称老歌王。高泉村任万美,刚过不惑之年,已是远近闻名的歌后,她在家排行老三,人称任三姐,要与刘三姐齐名。
我最后采访的是向坝乡现任党委书记、乡长万克非。这是个一九七一年出生的年轻人,从湖北农学院毕业后在县植保站工作,一九九八年五月到向坝乡当副乡长,后来又当乡长,副书记,后来书记乡长一肩挑。万克非家在县城,与妻子两地分居十一年了。谈过乡里的经济发展之后,我们谈起向坝的民歌,这个年轻的书记立即眉飞色舞,看来他是把向坝的民歌与向坝的经济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了。他说,乡里干部一直配合专业人员深入村户挖掘整理民歌,已出版第一本民歌集,准备出版第二本。为配合申报民歌乡,乡财政在有限的资金中拨出专款,修建了一批民歌楼、民歌亭,使得村民能有唱民歌聚会的场子。对民歌手进行培训,乡内每年组织民歌比赛,并将歌手送到县市省里参加比赛。让民歌进课堂,乡里的中小学教唱民歌,从小进行培养。有意识地进行一些新的创作,用民歌调填新词,唱廉政、计划生育、文明创建等中心工作,同时配合十八里长峡的旅游开发,注入文化底蕴。万克非最后总结说,向坝民歌是新农村建设很好的教化载体,用喜闻乐见的形式提升了乡民的文化道德素养,像那些劝谕性的民歌,劝郎莫贪玩,劝郎莫抽烟,劝郎行正道,劝君莫贪花和柳等等,有潜移默化的功效。向坝乡民风纯朴,人们热爱生活,很少有刑事案件发生,不能不说民歌起了不小的作用。
千里秦岭大巴山区,莽苍苍一片烟云。在这大山深处,有这么一个爱民歌的乡镇,有这么多唱民歌的人,有几百上千年唱民歌的传统,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向坝是一颗深藏大山里的民俗文化明珠。这里山美水美景色美,这里的民歌堪称天籁之音。朋友们,请到这里来吧,领略这里的风光,听听这里的民歌,你会得到一次人生难得的享受。向坝人新创作的一首民歌叫《客到向坝不想家》,歌中唱到:
大巴山风光美如画最美丽的风景在向坝!
大巴山山歌传天下最好听的山歌在向坝!
大巴山好客名气大最好客的人家在向坝哟……
我们作家们从向坝从竹溪回到各自的省里去了,但我们是很难忘记向坝的,很难忘记向坝这个民歌之乡。
成语“朝秦暮楚”在《辞海》中的解释是战国时秦楚两大强国经常打仗,其他国家根据自己的利益所在,时而助秦时而助楚,比喻反复无常。今年七月,我随中国作家竹溪行采风团到竹溪采风后,却对《辞海》的这种解释不以为然,觉得《辞海》的解释与这成语产生的原意相去甚远。
竹溪是鄂西北最边远的县,西与陕西的平利县接壤,南与重庆的巫溪县比邻。县委县政府的领导说,解放以来竹溪只来过作家碧野,后来写了散文《竹溪》。这次来了作家韩少功、方方、阿成、聂鑫森、野莽等,这是竹溪县志要记载的大事,希望作家们多写竹溪。
从竹溪县城乘车西行三十公里,就到了横跨鄂陕渝豫皖五省市楚长城雄关关垭。关垭史称白上关,当地人叫关垭子。关垭两山夹峙,一线中通,横亘南北,分割秦楚,自春秋以来长期为兵家必争的战略隘口。如今的关垭关城,钢筋混凝土浇筑,上世纪九十年代重修,城门洞里一条国道由鄂通陕,人来车往,秦楚无阻隔。
舍车登关,我们先寻楚长城遗址。从关城的一侧爬一面小山坡,我看到那掩映在杂草树丛中的墙体,高有两丈余,朝北边的山林中蜿蜒而去。这就是筑于公元前七世纪的楚长城了,比秦长城早四百年,比明长城早两千年。楚长城夯土而成,夯土里拌魔芋浆、杨桃藤汁作粘合剂,坚如铁壁,两千多年的风雨侵蚀战争摧打,如今还留有三百多米的夯土城垣供后人观瞻,叹我楚人祖先的盛衰存亡。
登几十级台阶上到关垭城楼。站在城楼上,突然就感到自己高大起来。国道从我的脚下通过,身边山岭起伏,莽莽苍苍。我朝西站,就背楚面秦,我朝东站,就背秦面楚。关垭东是湖北的竹溪,关垭西是陕西平利。关垭城楼的望台上, 国务院勘立的省界碑屹立着,傍着界碑照相,你就脚踏鄂陕两省了。两千多年前,我若是楚国的守城将士,面对沿峪口而来的秦兵,马蹄达达,呐喊如雷,我会拔剑而起,带领我的士兵兄弟与秦兵厮杀,用我们的血肉捍卫楚国国土。“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楚国诗人屈原的《国殇》不就是写的楚人浴血抗秦的英勇么?战争残酷而激烈,血泊中,秦人早晨占领了关垭内的楚地,但是晚上,楚人又夺回了失地,反而占了秦国的领土。关垭内外的土地,早晨是秦国,晚上又可能成为楚国了。战争没有结束,朝秦暮楚的情况就不断出现。朝秦暮楚就这么流传下来,成了成语,其解释演变成反复无常,真没道理,但我们又不能说这是错误。
关垭是一个历经两千多年的古关,现在的关城是第几次重修,谁也说不清楚。当年的国界,今日成为供人凭吊游览的景点。筚路蓝缕曾经强大的楚国,终被秦灭掉,而秦最后又被楚人灭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中华的大一统,这是历史的必然。今日的秦地楚土,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江山。而秦人楚人早已是同胞家人了。在关垭旁边,有露水集市,陕鄂人民,平等交易,互通有无,团结共振。
在关垭附近,时有农舍墙跨秦楚,一家人中,父秦母楚的或母秦父楚的多得很。只是关垭之外的陕西,享受的是国家西部开发的政策,而关垭内的竹溪,享受的是中部省份开发的政策。西部政策与中部政策据说有差别。陪同我们游览的竹溪干部说,这是因为这堵关墙所隔,所以政策不一样。但竹溪人民很有信心,中部崛起的口号会得到实现。湖北陕西,在改革开放之后,都在一天天发展起来,鄂陕人民都在一天天富裕。
竹溪的关垭古关,留下了中国最古老的长城,留下了一个成语的出处,留下秦楚人民由敌我变亲人的见证,留下了一道供游人休闲游览的亮丽风景线。来吧,海内外游客,此地不可不看。
本栏目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