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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悯之始

2009-01-13

海燕 2009年1期
关键词:斯坦福悲剧性历史

祝 勇

祝勇

作家、文化学者。一九六八年生,现为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柏克莱大学驻校作家、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研究生、《阅读》《布老虎散文》主编。至今已出版《1405,郑和下西洋六百年祭》《北京:中轴线上的都城》《西藏:远方的上方》《走出五四的创世神话——论十大关系》等著作三十余种。有六卷本《祝勇文集》行世。主编有《重读大师》《知识分子应该干什么》等学术文集。

Ramon H. Myers(马若孟)是一位严肃的学者。我说他严肃,是因为他不苟言笑。他穿着西装,两手插在裤兜里,被四壁的书簇拥着,隔着书桌与我说话。

斯坦福与柏克莱两所大学相距不远,但如果没车,交通并不方便。我需要从Berkeley Down Town 乘坐Bart火车到Milbrea,斯坦福的教授会开车到Milbrea车站接我,前后要一个多小时。不过,这趟旅程是愉快的。我已经跑过几趟。我们对于旅行的感受经常取决于我们对于终点的态度:终点令人向往,过程于是变得不再繁琐。

前往斯坦福的旅程没有任何曲折。火车通常很空,我会躲在角落里读书。倦怠时,就会抬起眼睛,看车窗外的景色。有许多小巧的有尖顶的房子,像舞台上的布景。旅程的舒适使人变得慵懒。火车像一个奔跑的花房,阳光肆无忌惮地涌进来,使一切变得明媚,而我自己,倒像一滴无法融化的污渍。我的脸迎着阳光,我发现自己的视线被阳光吞没了,我并看不到什么。天空与海水都像是假的,因为它们与梦过于相像。

手里的书是马若孟的《悲剧性的开端》。马若孟送我的,扉页上有给我的签名,用英文写着:“为了我们的友情。”签字的日期是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我不知道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七日那个黄昏是怎样进入马若孟的视野的。但那个黄昏与斯坦福的黄昏有着本质的不同。在时隔将近六十年之后,那个黄昏的景象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有关那个黄昏的传说以各种方式被各种口音所复述,但我们仍难从中打探到关于它的准确消息。许多人影在金箔似的夕阳中晃动并且融化,那些刺耳的尖叫、拳头击在身体上的空洞的声音,以及子弹出膛的呼啸早已变成了层层叠叠的文字,等待皓首穷经的学究们举着放大镜,慢慢分辨,像观看一部上个世纪的默片。

马若孟没有解释林江迈为什么没有逃走,这个四十岁的寡妇,在警察到来的时候,仍然苦守着她的货物。其他的烟贩都逃走了。太平町,这有名的私货集散地,居然冷清下来。

警察是在太平町的小香园吃过晚饭之后开始行动的。此前,他们接到密报,前往淡水港的小船上查私烟,只查到五箱,这令他们大为恼怒。所以,他们从小香园出来的时候,脚步匆促,有些急不可待。黄昏因他们的到来而变得紧张,但所有的人都低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

马若孟的办公室里挂着孙中山像,很大,镶在镜框里,目光炯炯,一丝不苟地看我们,仿佛在探寻什么。办公室很狭窄,但是很高,所以四周的书架也有着非凡的高度,须凭借木梯,才能够到高处的书。那两把梯子就竖在书架边上,暗示着某种危险。马若孟七十多岁了,头发全白,身体很瘦,双手枯槁。我没有看过他攀上木梯的样子,这反而使我更加不安。那两把梯子仿佛两件不祥的器物,让我无法安心。

马若孟对我的不安一无所知。他以为我在打量他的藏书。那些书大多是英文的,有着镏金的书脊,我因英语水平低下,无法表现出对它们的兴趣。马若孟的嘴正在投入地吃一个苹果,他的牙齿在接触雪白的果肉的一刹会发出愉快的脆响;而他的耳朵则在听我述说自己的研究计划。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的注意力在他的耳朵上而不是牙齿上,但我无法证明这一点。我表达了自己对查阅“文革”原始资料的渴望,我知道,他效力了一辈子的胡佛研究所(Hoover Institute)有着非同寻常的收藏,而他,退休前曾是这家研究所的所长,曾经参与《剑桥中国史》的他,也是这家学府最著名的汉学家。我知道他的态度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相信自己成功地掩饰了自己的紧张。事关重大,每一个人在有求于人的时候都会流露出某种不合时宜的紧张。

在斯坦福的校园散步是一种愉快的体验,尤其是秋天的黄昏,夕阳在落进树林以前,会给每座建筑物镶上一层绽亮的金边。树叶落了一地,铺成厚厚的一层,供我们肆意践踏。它改变了道路的性质,使它不再坚硬和崎岖,而变得温文尔雅,这是来自道路的抚慰。因而,这种践踏是谨慎、从容、优雅的,与斯坦福的风格一致。在斯坦福,人无法变得狂野,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斯坦福是贵族学校,建筑都充满贵族气质,带着中世纪的华美雕饰,掩映在杂色的树丛中。雕塑、教堂、古堡、回廊……恍如传奇中的欧洲。

胡佛研究所几乎就在斯坦福的中心位置上,有胡佛塔(Hoover Tower)指路,我从来不会迷失,尽管它隐身于

一片深红的枫树中。马若孟的办公室两面是落地长窗,打开窗帘,会看到炫目的红色,飞旋的落叶使色彩变得富于动感。 马若孟的办公室有着最华丽的视线,但这并不有碍于他把目光投向更神奇的历史。最挑动他视线的事物在他的桌上,幽深、玄妙、变幻莫测。

马若孟的书页上这样写:

“这时的台湾社会随处都有党派之争,甚至在官署中也不例外。人民与台省当局的鸿沟已经太深了,只需要加最后那么一点儿配料――谣言或群众的歇斯底里――就可以使这枚炸弹引爆燃烧。”(《悲剧性的开端》,第一五七页,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台北,一九九三年版)

我想起另一位汉学家孔飞力的著作《叫魂》,研究一七六八年一次席卷全国的巫术恐慌。我羡慕他们,总能从纷乱的线索中准确地牵到关键的绳头。

马若孟看到林江迈近乎祈求的表情。那个黄昏发生的事件真能再度清晰起来?她抱住一位缉查员不放,几乎跪下。她的哭声在那个时刻显得格外锐利:“如果全部没收的话,我就没饭吃了。至少把钱和专卖局制的香烟还给我吧……”绝望的哭号与缉查员的冷漠形成反差。对于缉查者而言,她的哭喊毫无效果,但它感染了围观者。哭喊会停止,然后消失,被岁月中形形色色的哭声所包裹和融化,六十年后,没有人能够透过时间的重重围困,分辨出她的哭声,但它在消失后转化成另外一种东西,情况就不一样了。那时,它变成了愤怒,这种愤怒从一个人身上向越来越多的人身上蔓延,于是,这样的哭号就潜进了每一个人的身体,让这些在历史中隐匿已久的身体突然浮现出来。所有人的命运,就是在此时开始改变。

对于中年寡妇的执著,缉查员的枪托开始感到不耐烦,它在她的头上重重击了一下,作为奖赏,寡妇的额头上迸出一枚鲜红的勋章。但那勋章很快融化了,变成液体,覆盖了她的半张脸。

这一行动成功地制止了哭声,却启动了一连串的咆哮:

“阿山不讲理!”

“猪仔太可恶!”

“还给香烟!”

这一结果显然超出了缉查员的估计,事态的发展也正在超出预言家的估计。这时他本能地想到了枪。危机加深了他对枪的依赖。他认为自己能够从枪杆子里面得到安全感,但这是所有持枪者的错觉。仿佛炫耀他的特权,他把枪高高举起来,然后朝扳机上按了一下。一声脆响之声,有人按住左胸。一个叫陈文溪的围观者倒下了。他不幸被历史选中,成为“二二八事件”中的第一个死者。

第二天,远在南京的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

“是日,台湾省发生事变。盖台湾省烟酒公卖局属员为查缉私烟,于廿七日夜与暴民发生争执,不幸因放枪自卫,误毙一人。”(秦孝仪编:《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第六册,下,第三九六页。转引自《悲剧性的开端》,第二四四页。)

我松弛下来,坐在树荫里的木椅上,翻马若孟的书。美国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家,同时,没有动荡。美国的生活过于平静,平静得令人难受。这是理想国的美中不足。我相信上帝是没有欲望的,因为他已经不需要它了。美国的许多学者和作家是靠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南北战争培养起来的,这样的战争,放在亚洲史中,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在美国,一桩杀人案足以轰动全国;而在中国历史中,人曾经以百万为单位地死亡。现在的问题是,美国的史学家们,会以什么眼光打量中国的苦难?横在他们面前的,不仅仅是语言的障碍。

空气芳香的树林,这里适合写诗和聚会――树荫中已经备好了聚会时用的长条木桌,缺席的,只有美人和香槟。加州以海岸、阳光和葡萄酒闻名,在这样的气氛里谈论六十年前的一场屠杀,有些怪诞,甚至,有失庄重,像在茶余饭后,谈论昨日的一场佚闻。死难者的血提醒我们对历史应怀有敬畏,而中国历史,就是一个被无辜者的血养肥的婴儿。

马若孟掀开了历史的血腥的一角,希望由此看到古老中国的秘密。所以,他的办公室里有一条通往中国的秘密通道,但在斯坦福的校园里漫步,我们无法意识到那条通道的存在。我们太容易被事物的表象所蒙蔽,我们无法知道一个手里捏着精致的咖啡杯的白人绅士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更无法揣测,在这所校园里,究竟暗藏着多少条各式各样的暗道。只有马若孟自己,手里握着秘密通道的钥匙,并且熟悉通道内部纷杂的路径。

自由和安逸的缺点是它瓦解了激情与渴望,而它们对关注历史的人来说却格外重要。当然,还有冷静。

我曾经目睹了马若孟的冷静,至于他的激情,得从他的书中寻找。林江迈、陈文溪……所有死去的人在他的讲述中一一复活。历史并不存在,历史只存在于讲述中,所以,历史永远有重述的可能。马若孟用一本长达四百页的书(谁知道他究竟写过多少本这样的著作)证明了自己讲述历史的激情。但这种激情不是显露于外的,而是被喋喋不休的叙述深深地掩盖起来。

马若孟的书中包含了太多的细节,这些细节以数字、表格、口述、电文、新闻报道、日记的方式呈现出来,细致入微。这让我看到了这位史学家的勇气――在时隔半个多世纪以后,重建历史现场的勇气。这一点就如同侦探在案件发生之后重建现场一样重要。而历史学家面对的困境是:历史是一个庞大的整体,庞大得比所有细节的总和还要多,以致于当我们企图复述它时,总有一种狗咬乌龟无从下口的尴尬。把事件从历史的肌体上切割下来,将使事件死掉;而作为整体的历史,又是无法叙述的。对于这样的困境,马若孟显然了如指掌,所以,他开始在整体与具体之间的周旋。他所建构的“整体”包括:

日本统治台湾的历史背景

台湾精英分子的兴起

台湾人争取政治权利的奋斗

日本战争初期的政策

全国爱国动员

教育运动

大战后期的动员运动

推行工业化及其对社会的影响

地方政府中台籍人士的角色

光复前夕的台湾

大陆上的国民政府

一九四五年的大陆形势

光复的准备

光复

人员不足及台籍人士推动政府工作的职位

日产争夺战

贪污与军纪败坏

其他的政治问题:媒体的作用及陈仪的领导力

经济危机

社会弊病

语言及文化的隔阂

风暴前的不宁静

事变的发生

事变的模式及共产党的角色

国民政府从威胁到用武

恐怖时期

恐怖的延伸

朝革新之路前进

悲剧的本质

陈仪的命运

政府早期的反应

台湾人的反应

事变之后国民政府的政策

……

他甚至以极大的耐心为我们提供了台北市零售价指数、台湾商品生产量、台湾城市警力、台湾犯罪案件统计等表格,以及台湾省军警及国民政府军队配置等若干图示,他企图将所有的细节重新装置在历史的肌体中。他的历史不像魏斐德或者史景迁那样富于故事性,他手里的历史材料至少在表面上看是枯燥的,但它们全部通过逻辑的榫卯联系起来,丝丝入扣,反而具有小说般的悬念与紧张感。他驾驭史料的能力令我击节赞叹。当然,所有的材料选择都会挂一漏万,而这样的遗漏所导致的结果,不仅仅是事件的真相残缺不全,甚至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事件的性质。一块石头的失踪可能使整座金字塔为之倾覆。所以,这本书的译者、我的朋友罗珞珈教授在译序中写:“任何学习历史的专家学者,在研究一桩历史事件时,莫不希望能够写出‘正确的历史。但是,却没有任何一桩历史事件,在经过‘时间这股巨流冲击消磨之后,仍然可能由三、五位专家学者去恢复它原来的面貌。因此,读者在阅览一本研究历史事件的书籍时,与其关注于作者为什么说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某大将军在城门上咳嗽三次而非四次,还不如去思索为什么作者会把那位大将军放置在那座可以横览中外,纵观古今的城门上。” (《悲悯之始――译者序》,《悲剧性的开端》,第九页。)

马若孟有美国学者特有的严谨,他搜集了相当多的历史细节,这正是许多中国史学家所欠缺的;他同时能把所有的细节镶嵌在历史的链条上,在他的历史观中互为因果,使那些死去的数字和枯燥的细节变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

第一次见面,马若孟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苹果。我没能得到他的任何许诺。但他吃苹果时的天真神情,已经让我意识到,他是一个可爱的老头。第二次见面,是在郭岱君教授的办公室里。我们正在谈另外一件事情,马若孟进来,问我是否有时间,我说有,他说,那好,你跟我来。

老人手里拎着重重的一捆资料,穿过漫长的走廊,我要帮他,他执意不肯。那是黄昏时分,整座大楼人去楼空,他并不告诉我去哪里,这使我颇觉诡异。他打开一扇门,又关上。又打开一扇门,又关上。打开一个电梯,通向地下室。地下室又有几道门,最后我们来到一个封闭的房间,显然,只有他掌握着那里的钥匙。

宝藏终于出现在我的眼前,令我难以置信。巨大的房间里,有无数的书架,上面层层叠叠,全是“文革”史料,有内部印刷品,有油印的,还有手写的。还没有编目,所以,我无法从研究所的网页上查目。只有他知道宝藏的存在。我惊喜地抬头望他。他依然严肃,嘴里只说了四个字:“你要快看。”

十一

我坐在树阴下读完《悲剧性的开端》。这本书令我深感绝望。我意识到自己像他那样表述历史是不可能的,这意味着我要在斯坦福待上一辈子,而斯坦福显然并不赞同这一点,其次我自己也颇感心虚。此时我已经知道,无论是激情、胆识,还是体力,我都不是马若孟的对手,永远不是,尽管他看上去比我老弱得多。我因此对他顿生敬意,而不是因为他的头衔和履历。

根据马若孟的理论,每个人都恰如其分地出现在自己的位置上,无法互换——他稳坐在研究所的办公室里,

而我,陶醉在自己的诗情画意里。

十二

无意中丢下的一块石子,在经过了无数次辗转碰撞之后 ,已经演变成一次巨大的滑坡,势不可挡地冲向万劫不复的终点。长期积累的社会矛盾选择了一个最小的突破口爆发出来,如同狭窄的峡口,使柔性的流水获得了坚硬的强度。“顺民”们忽然变脸,令执政者猝不及防,人们抢占电台、冲进警局、焚烧商店……纷乱的人群中,我们已经无法找到林江迈的面孔。她在完成自己在历史中的任务以后,悄然隐退。

“被国军杀死的人数估计,从一千人到十万人不等。至于此次事变到底有多少伤亡,由于缺乏确实的资料,我们只有从零散的报导和凭印象来做预估。譬如,彭明敏回忆一位亲戚在三月十日见到国军船只到达基隆的情形,‘军舰未靠岸以前,便开始炮击海岸和一些港湾。然后,彭明敏就从他的看法来描写国军镇压基隆的情形:‘如此,基隆和台北便为恐怖所笼罩。国民党军队一登上岸,便开始向基隆市街流窜、射击或刺杀市民,强暴妇女,抢劫民家和店铺。有许多台湾人被捉到,活活塞进帆布袋里,堆积在糖厂仓库前,然后一个一个扔进港口海中。其他有些人干脆只被绑起来或链锁起来,从码头被推下海。”(《悲剧性的开端》,第二六O页。)

事件一旦进入暴力体系,就变得无法控制和挽回。军警为“自卫”而开枪,民众为“自卫”而夺枪。对生命的捍卫,成为所有人的共同主题,并为每个人的杀人提供了充分的理由。没有比这更高的正义。在正义的授权下,杀戮在蔓延。天下大乱。

每个人带着自己的心态进入历史现场,而这一历史,在当时和后来,分别进入了截然不同的阐释系统。一个“全知”的视角永不存在,无论当时,还是现在。罗珞珈在译序中将这段历史称为“一桩充满争议的事件”,并说:“到后来,争议变得越来越诡谲,而该事件的悲剧性,也真正地越来越浓重了。”(《悲悯之始――译者序》,《悲剧性的开端》,第九页。)

在纷乱的人群中,马若孟开始追踪每个人的下落,即使忽略他时间上的滞后,这样的跟踪对于一个老人而言也并不轻松,况且,他还要保持对事件的冷静观察,不被匆促的身影扰乱自己的视线。

子弹追赶着奔跑的身体,尖利的弹头,在柔软的身体上找到了自己最妥贴的去处。杀人,变成一件无比愉快的事情。火焰和鲜血,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比刺眼。血,是理智的克星。历史的脱轨,无不与鲜血有关。对此,中国人有深切体验;美国人通过好莱坞电影完成他们的暴力想象,恰恰反证了他们在现实中对暴力的陌生和疏远。

十三

我和马若孟谈到中国历史(当然,也包括“文革”)中的暴力。马若孟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们对暴力的承受力显然无法与中国人相提并论——鲁迅已经在他的文章里证明了,观看杀人曾经是中国人的一个娱乐项目。我对此的痛恨比鲁迅毫不逊色,我激烈地批评现在的年轻人对历史伤痛的无知。但马若孟说,还是不让他们知道更好。他还说:“我研究了一辈子中国,但我还不知道,是把从前的苦难揭示出来更好,还是隐瞒它们更好。中国人的仇恨已经够多了。”他指着我说:“如果你知道答案,请你告诉我。”

作为历史学家,隐瞒甚至伪造历史是与他的职业相矛盾的。我必须考虑这句话背后的意义。或许,他的本意是,不应使历史研究者沦为头脑简单的历史声讨者。从某种意义上说,悲悯恐怕比悲愤更加重要。而我们,已经太容易被悲愤冲昏头脑,以致于我们在被它锁住之后,已无法正确地飞翔。我想起他在《悲剧性的开端》中文版序中的话:“我们认为二二八事变发生的原因很多而且十分复杂。我们指出国民党及中华民国政府应为光复以后他们治理台湾省政的失败而负起责任。我们也认为造成此一悲剧性事件的其他种种因素也非常重要。因此,要挑明指责任何一个人或任何一个团体应为此一事件负全责,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我们的任务是希望读者了解此一特殊历史事件的发生是许多因素造成的结果。

“我们希望读者将此一事件,放置在台湾半世纪来现代化的整个历史中来审视判断。我们恳切希望台湾的民众有足够的同情心和领悟能力,把此一悲剧性的事件,当作疗伤止痛并和睦相处的历史教训。台湾的人民正跨越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借由了解自身独特的的历史,生活在台湾的中国人应当联合起来,创造一个融合东方和西方优点的新社会。”(《中文版作者序》》,《悲剧性的开端》,第八页。)

历史中包含着关于未来的学问,而未来,又像历史一样复杂。我有点恍惚,像堕入某个峡谷。马若孟拍拍我的肩膀:“别想了,先看你的史料。”

马若孟找来一辆图书馆专用的运书车,把地下室的史料一层一层码在上面,然后推出办公楼。推车的时候,他对我的帮助一再拒绝,他似乎想以此证明他并不老,但对我而言,这一点已无须证明。他最终把资料推到档案室,说:“你就在这里看吧,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临走时,伸出手,有力地与我握别:“随时欢迎你来找我。”

对他的善意,我有些感激涕零,但我并没有得意忘形。我尽可能地保持着自己的风度,但我自己知道,这份风度是伪装出来的,而面前这位白发老人的风度则是深入骨髓,弥漫在他举手投足间,就像我在欧洲老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戴着礼帽,揣着怀表的,血统高贵、严肃,然而和善的老人。

在马若孟的纵容下,我大肆享用历史的盛宴。我后来对斯坦福的其他教授谈起这一待遇,他们颇感惊奇。马教授或许并不总是如此慷慨。我知道他是把自己对历史和历史研究者的敬意,转嫁到了我的身上。

十四

“祝,请在办公室里等我,我十五分钟后回来。”

马若孟的便笺,贴在他的门上。我推门进去,在空空的房间坐下。

落地窗后面是巨幅的风景,所有的事物被阳光照亮。我突然觉得这位白发老头与这梦境般的童话景象十分匹配。他拥有自己的密室,掌握着时间的暗道,这使他具有一种神奇的法力。关键是他拥有一颗悲悯之心,他希望将此作为所有伤痛的止痛药。

门把手被扭动。他回来了。

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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