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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造之德(外一篇)

2009-01-13郭文斌

海燕 2009年1期
关键词:福地老师

郭文斌

一九六六年生。现任银川市文联主席、宁夏作协副主席、《黄河文学》主编。中国作协会员。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著有散文集《空信封》、《点灯时分》、《孔子到底离我们有多远》,小说集《大年》、《吉祥如意》,诗集《我被我的眼睛带坏》。曾获国家金童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多种奖项。有短篇和散文进入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等多家排行榜,选入多家全国性年选本。

贤亮老师嘱我为本书作序,真是诚惶诚恐。在我心中,先生只能让我这个做学生的仰望,何敢造次评说。几天来都在做哈若蕙老师的工作,想借她宏力让先生收回成命。一日深夜,熄灯就寝之时,几个词却从脑海里跳了出来,天意一样。平常片断的关于贤亮先生的印象,有了一个秩序。

于是便有了这些文字。

把一个废弃的古堡,变成一个举世闻名的旅游胜地,用“再造”这个词来表达,可谓再恰当不过。多少年来,它一直在那里冬眠。他的目光投过来,它就醒了。这是一方土地之于它的灵魂的缘分。

正是因为有了先生这个“心”,才使这块土地成为“福地”。“安心福地”,因心安便成福地,这是我对这个词的理解。现在看来,它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因有心而成福地。

“安心福地”,是先生给他的府宅的题照。

听先生说,只要他待在家里,影视城就平安无事,一旦他出去,总会大大小小地出点事儿。这当然是先生的笑谈,但我更愿意把它看做一个寓言。

让我想到“再造”这个词的,还有牛尔惠、伏兆娥这些“土”艺术家的成长。可以说,没有先生对他们的发现、扶持、栽培和汲引,就没有他们的今天。看到他们从灰头土脸到光彩照人,从漂泊无依、衣食无据到安家落户,从默默无闻到“名满天下”,作为他们的同乡,我真是有种感同身受的感动。

还有那些追随先生做事的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兄弟姐妹,从他们脸上的满足和自得,我知道了什么叫依,什么叫靠。一个能够给成千上万的同胞提供依靠的人,他的内心该是一种何等的幸福。

那天,随哈若蕙老师从先生的“安心福地”出来,在一个印章摊位前,一个小伙子认出了我,一问,竟是西吉人。我问他平时能见到贤亮先生吗?他说能。我问他怎么想到在这里摆摊儿的?他说喜欢文学,崇拜张贤亮老师,就过来了。

一时无语。只有感动。

这是文学给予一片土地的魅力和光荣。

记得在一次著名作家的电视聚会中,主持人让每位作家讲一个他最喜欢的词,先生脱口而出:平常心。说实话,那时我对这个词还不怎么理解,觉得一向深邃的先生怎么说了这么平常的一个词。现在想来,自己当时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正是因为自己太平常了。

有一年,自治区文联曾倡议让先生以他的名字设立一个文学奖,被先生拒绝了,但是,一个以镇北堡影视城命名的体制性文学奖却诞生了。此后不久,我又从民间听到贤亮先生在悄悄地,反宣传地,不间断地做着资助贫困大学生的善举,听到他帮助一个个来自底层的“泥腿子”艺术家的善举,看到他在政协会上一次次为弱势群体呼吁,一次次为希望工程捐款,等等。我开始对先生所说的平常心有了一些初步的理解。

在去年由宁夏广电总台举办的区花抽奖活动中,我有幸和先生同为抽奖嘉宾。先生一见我就考:文斌,我最近在应《收获》主编李小林女士之约写一篇纪念改革开放的文章,你说说,思想解放是从什么开始的?我说,农村联产承包吧?先生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答,正确答案应该是,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

读完先生的大作《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我再次想起先生多年前给电视观众讲的那个词:平常心。中国人之所以会创造出这么一套滑稽的身份识别系统,就是因为失去了平常心。我们总是想割断,想标新立异,想推倒重来。记得有一次,一家媒体的记者采访我,说我这样强烈地倡导中华民族传统价值观,是不是有点不与时俱进。我说,我们现在沐浴的阳光是几千年前我们祖先沐浴过的,我们生存的大地是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生存过的,难道我们会因为他们用过而拒绝享用吗?相反,在我看来,恰恰是源头上的东西,才是最少污染的,长江的源头肯定是最少污染的,黄河的源头肯定是最少污染的。从另一个意义上说,源头才是真正的潮流。而对源头的认同,可能就是最根本的思想解放,最根本的与时俱进。

翻开历史,我们会吃惊地发现,“反平常”是人类的一大怪癖,沿袭和传承似乎成了不光彩的事情。在“反平常”者眼里,阳光不值得赞美,大地不值得赞美,真善美不值得赞美,因为它们是古老的,平常的。可是,难道我们为了“创新”就要重新制造一个新的太阳吗?难道我们为了“创新”就要重新制造一种新的空气吗?难道我们为了“创新”就要重新制造一种新的真善美吗?母亲的乳汁是古老的,母爱是古老的,难道我们为了“创新”就要制造出一种新的乳汁新的母爱吗?

什么时候,人类“反平常”的好动症得到医治,人民才会安宁,社会才会和谐。

夫子言:三人行,必有我师。三个人行走,必有一个是我的老师。这是当年老师给我的解释。当时心想,孔老夫子说了一句大白话,不深刻。及至年长,觉得这句话真是金子。孔子的意思是说: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我的老师,做得比我好的,我们要学习他的好;把事情做砸了的,我们看到那个“砸”,就引以为鉴,避免犯同样的错误。他难道不是我们再好不过的老师吗?就像我们看到刀子从小羊羔的脖子里捅进去,小羊羔的表情不是幸福,而是痛苦,我们就应该想到刀子从我们身上捅进去,我们可能也是同样的感觉,因此从内心升起杀戒;就像我们走进先生精心布置的“人民公社”,看到一幅幅让人汗颜又心惊肉跳的图照,我们就要一代代地告诉我们的后人,这样的游戏做不得,谁要是再做,后来人也会如此把它作为一出闹剧展览给游客看。

“人民公社”,我们永远不能忘记的“老师”。我想,这是先生给“三人行必有我师”赋予的新的意义吧!

“我在海关出版社出那本书的全部目的可能就是为了发表我的一个不到两千字的提案,提议建设文革博物馆。”先生如是说。这,就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

伫立在“人民公社”的门口,我突然明白了一个词:“以戒为师”。

好一个“戒”字了得。

“中国十大收藏家”贤亮先生留在我脑海中印象最深的一个文物,尽管它的价格可能并不高,但在我心中,它是无价的。因谦而虚,因退而进,因清而真,因俭而朴。把中国人的人格真是写尽了。一个木刻匾额,上面书写着“谦退清俭”四个大字,两边副额上是我喜爱的《朱子家训》。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

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

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流连。

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饭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

……

设想一下,正堂悬挂着这样一个匾额的人家,该是如何的富有。

现在,这个可能在中国独一无二的匾额,就悬挂在先生的静态展厅里。它的对面是当年人民公社炼出来的钢铁,还有让人不忍也不敢去看说明的伟大母亲的遗像。

是谁,剥夺了一位母亲生的权利,甚至剥夺了一对母子的临终诀别?

是谁?

又是谁,让这个代表中国人表情的匾额免于红卫兵的熊熊烈火?

是谁?

这一刻,我要向他顶礼。

同样,这一刻,我也要向先生顶礼,为这一块“谦退清俭”,也为这一个静态展厅。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课堂。

我们应该常常来到这里,带着我们的孩子,倾听一个古老民族带血的心事,复习一个伟大民族的金玉良言。

先生陪我们参观一些景点。在二十四孝图前,我停了下来。前一次去时,还没有这个景点呢。我给先生说,这个好,这样的景点应该再多一些,比如《弟子规》,比如《太上感应篇》,比如《十善业》。先生说,他正在这么做,让我们到前面去看。先生带我们到了“告子书”亭下。我们看到,亭的一边是韩美林先生写的原文,一边是先生的翻译。先生情不自禁地读了起来,非常深情。做过配音演员的哈若蕙老师深情地和着: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我开玩笑说,“百里奚”的后面,应该再加一个人。哈若蕙老师说,我正要这么说呢。

是啊,这不单是先生一生的写照,也是中华民族成长的写照。

突然记起先生向我讲过,他到四川去看在那里学习的儿子公朴,出于舐犊之情,先生把孩子和他的女朋友带到成都最有名的饭店,让他们挑最好的菜点,不想孩子的女朋友却不让点超过三十元的菜,儿子附和。看看,这两个小家伙,他们在给我省钱呢,平时购物也一样,他们很少买名牌的。先生无比幸福地说。

那一刻,我在想,这也许才是真正的名牌。

参观完其余几个重要景点,准备返回时,刚才在石印摊前碰到的那位西吉的老乡等在路边,手里拿着一个印盒。“郭老师,我给你刻了一个印章。”打开一看,是“吉祥如意”。“我看过你的小说《吉祥如意》,非常感动。”一时,我真是不知说什么好。

多么美好的一个象征。

在这片已经远远超越了影视,超越了旅游,也超越了经济意义的土地上,肯定不单单是我一个人在意外地收获“吉祥如意”。

吉祥如意,才是这块“安心福地”最美的景观,也是这本选集的全部动机。祝岁月,祝大地,祝人民,祝祖国。

突然发现诗的涵义就在诗本身:“言”加“寺”为“诗”。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个“言”是远离尘俗的,远离功利的,或者说是反尘俗的,反功利的。

为此,它才配得上“教”,以诗为教。这是中华民族的光荣,也是中华民族的福祉。

《三字经》《弟子规》《太上感应篇》《朱子家训》,既是绝佳的诗,也是一个民族最为宝贵的家底。正是因了这些家底,才成就了一个民族的从容、安详、中和。

“言”加“寺”为“诗”,这是一个民族的大秘密。

一天无事,到花园去散步,看到园丁在移栽花。初一看,一个美,一个丑。美的是花,丑的是根。但是细一想,假如没有根,那花就无从美起。再看时,整个就倒过来了。突然觉得那花丑陋起来。但是马上又发现,丑陋的是自己的这个念头。因为它已经带了偏见了,分别了。事实上它们都是美的。根的美在于它的自愿向下,花的美在于它的自愿向上。一个向下,一个向上,看起来是背道而驰的,其实有一个我们看不见的方向,它们是一致的。由此发现,在这个通常世界的后面是还有一个东西的,那就是秘密。

那个秘密,本身就是大美。

妻子是别人的漂亮,儿女是自己的可爱。有一天,发现这句平常的话里藏着不平常的道理。儿女的可爱是因为我们对儿女的爱是无条件的,血缘的。而我们当初选择丈夫和妻子却是有条件的。儿女是无法选择的,他是一个赏赐,一个祝福。而妻子和丈夫本身就是选择的结果。由此想来,美来自赏赐,来自祝福。它是没有原由的,也是说不明道不白的。它也是一个秘密。

每次打开水龙头,看到水,打开窗子,看到阳光,我都会激动不已。突然一天,我领会了一个词:“天工”,造化创造了这么美妙的东西供我们使用,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有文字,他把文字交给人类,又是为了什么?还是一个秘密。

多年来有一种用诗歌写日记的习惯,有相当的部分肯定是不能公之于众的,拿出来发表的只是冰山一角,浮出水面的一角。即使拿出来发表的这些,也是我最为私密的财产。现在,它们就要公之于众了,真是让人惴惴不安。

而这个“众”,是怎样的一种缘分呢?

又是一个秘密。

记不得在哪儿读到一篇关于掘藏师的故事,才知道好文章是被赋予的,不是写成的。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而在什么时候写成,在什么时候挖出来,都是一个秘密。有那么一些智者生前写了许多著作,却不行世,而是把它埋在深山,几百年后,机缘成熟时,由一个特定的掘藏师在特定的时空把它找到,然后贡献给有缘人。想想看,世界何其大,而掘藏师却要在那个特定的时空点把他找到,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他却找到了,而且恰恰在世人需要它时。掘藏师的使命就是等待那个时空点,或者说他就是那个时空点。世人需要哪部,他就正好找到哪部。从这个意义上说,编辑也好,作家也好,都是掘藏师。只不过是被造化赋予了特定的心灵掘藏权。但是,到底谁能够得到这个权利却又是一个秘密。

由此想到有位朋友说,写作就是找到属于自己的密码。这话说得棒,但不全对。因为那个密码是被赋予的,而不是找到的。是配不配的问题,而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这就像干部任命,是领导选择你,而不是你选择领导。国家核武器的摇控器是只能掌握在一个人手里的,不是所有人想拿着就拿着的。一般公民甚至连看一眼都不可能。我们只能拿着自己家门上的那把钥匙,甚至有时连拿着自己家门上钥匙的权利都没有。我们没长大时,父亲是不放心把钥匙交给我们的。差不多所有人都有过为拥有一把钥匙而苦恼的经历。因为女同学给自己写了一封情书啊,送了一张照片啊,没地方放啊。但是父亲就是不给自己一把锁,当然就没有钥匙。因此,人的成长过程其实是拥有钥匙的过程。

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因为他掌握了比别人多得多的钥匙,或者说密码,或者说接近本体宝库的密码。我们之所以不能成为圣人,是因为我们不配享有那个密码。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古智者把自己的著作埋在深山,那是一种怎样的自信,又是一种怎样的随缘行。假如后人找不到呢?那不就白写了吗?而写作不就是为了发表吗?不就是为了成名成家吗?而且不是说成名要早吗?把倾其一生心血写出来的著作埋在深山,那是一种怎样的超脱和淡定?

既然是掘藏师,面对自己的勘挖对象,除了小心翼翼,恐怕更多地需要敬意、谦卑、神圣感。造化赋予人类以文字,本身就是赋予人类以神圣感。不然,仓颉造字时,为什么会天地皆惊呢。因此,我是从来不拿字纸垫屁股坐的,我认为文字是有神性的。

发现这个秘密之后,我不再以一个作家自居。心里更多的是感恩、谦卑和忏悔。回想自己从前发表的那些文字,真是诚惶诚恐。突然之间,从前像火焰一样燃烧在心里的发表欲没有了。倒是越来越喜欢孔圣的一个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做人是这样,写作也同样。那么,这些诗呢?

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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