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
2009-01-12张惠雯
张惠雯
第一章
1 走进山洞的四个人
一开始,人并不居住在土地之上。人没有自己的屋舍,栖居在山洞里。后来,人们在平缓的地方搭建屋舍,生活在“屋檐”之下,某种程度上,这是对最初的遮蔽处——山洞的模仿。而当灾难降临,当人建于平原之上、城市之中、围墙之内的居所被摧毁,又有人想到了山洞,希望像其他动物那样藏匿于深深的洞穴中,躲避危险和动荡。于是,有四个人来到一个山洞。
洞口略为倾斜地朝上敞开,像一面小窗,阳光饱含尘埃,从那里射进洞中。他们向洞中走,光线逐渐晦暗。到了某个地方,有人建议大家停下来,他说在这一处,稍稍有一点残余的亮光,可让他们约略看见对方和周围潮湿的岩石。这是一个较为理想的山洞,内部宽敞,有光线,而且岩壁光滑,没有太多杂生的蕨类植物,从某处幽深的地方传来滴水的声音。
他们一致同意这是个好遮蔽处,然后摊开各自携带的毡毯,坐在上面。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谁,从哪里来,准备来这里躲避多久。但从他们的谈话里,我们知道灾难发生了,蘑菇云在不同国度的天空中升起,这四个人因为躲避核战争而走进了荒凉之处的洞穴。他们匆忙中只带了一包植物的种子,一筐干硬的面包,一个盛水的罐子,还有几张破旧的毡毯。
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而且看不清他们隐没在昏暗光线中的脸,只能由说话的声音来区分他们。一个人声音沙哑,我们叫他“沙”;一个人说话如此低沉,充满沉重的倦意,仿佛天空中的光线被乌云遮盖起来了,我们叫他“乌云”吧;有一个人,他似乎年纪较小,话语声响亮清脆,我们给他的名字是“铃”;而最后一个人,他说话时羞怯柔软,就像容易飘散的气息,我们叫他“微风”。现在,当一切都有了用以区别的名字,这个遥远地方的景象才在我们脑海里稍微清晰地浮现出来。
四个人显然非常劳累,他们坐在毡毯上,发出沉重的喘息声,我们还听见更深处传来的水滴敲击岩石的声音。他们休息了很久,什么话也没有说,不难想像他们走过一条多远的路才找到这个山洞。
终于,水滴的声音使他们意识到干渴,于是沙和微风一起拿着水罐去找水,他们摸索着走进更黑暗无光的深处。当水滴在石壁上的声音变成水滴入罐中的声音,铃和乌云几乎同时说:“他们找到水了。”在光线微弱的昏暗之中,水落入瓮中的声音使时间也成了一种反复、一个循环!因此,当沙和微风回来的时候,他们发现另外两个昏昏入睡了。他们唤醒铃和乌云喝水,水的滋润使每个人昏沉的意识都稍有醒转。
铃对微风说:“我几乎看不见你递过来的水罐在哪里,我是摸到它的。”
这时,他们才发现原本停留在洞里的一点光线逐渐退缩,直至消失,每个人的影子彻底地融进周围的漆黑中。
微风说:“难道太阳被什么遮住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们靠声音辨别各自所在的位置,在黑暗中默默地传递水罐。当眼睛完全地适应了黑暗以后,他们才又开始交谈。
乌云说:“不能否定一种可能性,就是原子弹已经在咱们家的上空开花了,烟尘遮住了太阳。”
微风的声音更加颤抖了,他说:“如果这是真的……我的那些牲口……”
“你们猜真的会那样吗,在爆炸的高温中心,人和一切东西一瞬间都蒸发了,在某些残留的固体上印上一个闪亮的影子?”铃问道。
“那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烟尘会随着风四处蔓延,射线将穿透一切,不管是石头还是血肉之躯。想想看吧,射线正钻进我们的细胞里,改变着它的结构和功能。我明天会不会长出第三只手臂来?”乌云说。
只有沙没有说话,其他人都沉默了,好像在等着他开口。
过了很久,他才哑着嗓子说:“咱们为什么来到这里呢?不要再提那些让人恐惧和忧虑的事儿啦。这里很安静,让我们先吃点儿东西吧,我相信只是太阳落下去了,天黑了。来吧,我们吃点儿东西,面包筐放在哪里了?”
其他人暂时接受了他的意见,他们也确实感到饥饿。他们开始寻找筐子,在漆黑中向前伸手摸索,有人不小心碰倒了水罐,有人抓到了对方的脸和头发,他们低声抱怨着,显然还不习惯这个新环境。
突然,一根细线一样的白色光线出现在头顶斜上方的石壁上。他们首先模糊地看到彼此凝固一般的影子,然后,看到了模糊的脸和身体轮廓。
“又有光了。”铃兴奋地喊道。
“是的,是的。”其他人也附和他。
“看一看,面包筐在哪里。”有人说。
每个人都借助着新照进来的微弱光亮,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寻找。终于,乌云不经意地发现面包筐就在铃的身后。他把这个发现大声地说出来,每个人都笑了。
乌云叹了口气,说:“当我们找东西的时候,通常只会往前面看。”
沙接道:“有价值的东西散落身后,而我们只顾着朝前跑。”
没有人再说什么,大家在沉默中分享了山洞里的第一餐。
2 山洞里的第一个夜晚
他们用力撕掉一块干硬的面包,将剩余部分传到相邻的人手里。在静寂昏黑的山洞里,咀嚼的声音特别响亮。微弱的、青白色的光线正往下移动,照在他们灰扑扑的头发上。
“这光线的颜色和阳光不一样,”热爱观察和交谈的铃说,出神地看着照在对面微风头发上的光,“这不是阳光。”他断定说。
其他咀嚼的声音也陆续停下。
微风说:“它是白色的,惨白色的。”
“这根本不是阳光,怎么回事?而且越来越亮。”铃警觉地说。
乌云缓慢地说:“单凭看,我什么也不能确定,但这种光可能和爆炸有关。”
“你们怎么知道这不是月光呢?”沙继续啃着面包,“月光不也是这个颜色吗?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儿吗?”
乌云反驳他说:“可现在,谁还敢说什么‘自然呢?战争能把一切都毁了,我甚至忘记了月亮这回事儿。你怎么确定,月亮不会被烟尘遮住呢?”
铃和微风对乌云的话表示赞同。显然,沙一个人嚼食物的声音令他们不太愉快。这时,沙站了起来,他说:“谁也说服不了你们,咱们往洞口走走,让眼睛说话吧。”
于是,他们沿着微光往洞口的方向走去,走得很慢,因为除了沙,其他几个人都有点儿迟疑不决。走出洞口,他们看见空中挂着一轮月亮,几朵巨大的黑云正在追赶着它。有时候,它被吞没了,但总是不断挣脱出来,涌出白色的、梦一般的光亮。
微风轻声说:“真的是月光。”
他们凝望着月亮,目光追随它在天空中奔跑,在心底诅咒纠缠它的、大块的黑云。
乌云突然说:“战争就像是争夺月亮的荒谬游戏。”
沙笑了一声,说:“但谁也夺不走月亮。”
他们站在月光照临的万籁俱寂中。突然,仿佛沉闷的雷声在远处滚动,他们感到脚下的山岩、周遭的树林、草丛都猛烈地震动起来。震动强烈而深沉,仿佛从大地的心脏处传来。
他们焦虑地看看彼此,可谁脸上也没有答案。“躲起来!”沙喊了一声,于是他们匆匆躲进了洞口的大石头后面。震动越来越强烈,伴随着轰然的巨响,在远处的山谷里,他们看见尘埃像云雾一样升腾。
“爆炸!”铃叫出来,而沙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抚慰他的惊慌。
尘埃往他们所在的方向移动,渐渐遮没了山下那道峡谷。
微风第一个看清了尘埃中的移动之物,他激动地从石头后面跳出来,连声喊着:“马,是马群,看呀,是马群!”
现在,他们都看清楚了,上百匹马正从峡谷中疾驰而过。这是野马群,是真正的骏马,没有人曾驯服过它们,它们英挺的脖子没有受过缰绳的牵制。它们正在大规模地迁徙。微风的眼里闪动着泪光,他对同伴们说:“是马群,它们也要迁徙、逃到别的地方。它们也懂得灾难来了。”
他们被马群卷起的烟尘和雷声惊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马群消失在远处。震动仍在继续,但越来越微弱,仿佛水波向大地的边缘处退去、消散。一切重又归于沉寂,月光重又照亮长长的峡谷,他们才开始惊叹马群的神奇壮丽。随后,他们在山洞口坐了一会儿,直到月亮升至中天,才又钻进黑暗的洞中。
他们回到铺着毡毯的地方,在各自的毯子上躺下来。由于第一次睡在陌生、潮湿的洞穴中,谁也不能马上入睡。除了沙这个因年长而有些漠然的人,其他人都调动起灵敏的各种感觉,捕捉每一个细微的声音、光线的游移、温度的变化。恐惧感使他们忍不住把一切动静都和灾难联系起来。他们窃窃私语,交换着猜测、忧虑和异常活跃的想像。他们甚至讲到,自己可能会在睡梦中,和山石、树木一起化为蒸汽。
最后,沙忍不住打断了他们。他说:“要是你还这么害怕的话,这山洞根本保护不了你。与其躲在这里被恐惧折磨死,不如直接到外面去等待死亡或是别的什么可能。”
因此,另外三个人不再私语了。他们安静地躺着,瞪视着头顶莫测的黑暗。恐惧仍然在他们的心中嘈杂不安,但他们再也没有说什么。死亡一般的沉寂中传来单调、迟缓的滴水声,微风和铃不约而同地开始计算水滴落的次数,而乌云则想像这是死神的计时器,想像它停顿的一刻。
这是他们在山洞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3 谈论之一:铃和微风所讲的故事
渐渐地,他们都接受了沙的教导,相信既然来到这里躲避灾祸,就不该时刻生活在恐惧中,他们最好相信这里即是真正的安全之地,是神的赐福和庇护之地,因此不应该捕风捉影地去想蠢事儿。
带着这样的信念,他们稍感平静地生活在山洞里,通过判断光线来确定白日和夜晚的来临,并能根据光线投影的高度准确预测月亮和太阳的高度。有时候,他们也走到洞口去,望一望外面的天空和峡谷,还有更远处隐约在光亮的云雾之中的平野大地。时间缓慢下来,乃至最终在他们的感觉中停了下来,而这感觉也几乎处于沉睡之中。在极为空虚的时候,他们开始回忆过去的生活,讲述自己所记起的、发生在故乡的一些奇闻轶事。
有一天,铃讲到在他们的故乡,对于黑胡子、黄胡子和白胡子三种神灵的崇拜,以及彼此间发生的争辩。
他说:“我听说,一开始黑胡子、黄胡子、白胡子的信徒们是和平相处的,他们信仰着各自的神,遵从极为近似的教导和戒律。他们混杂居住在同样的街区、同一栋房子里,和睦相处,并无纷争。直到有一天,一位思考极为活跃的信徒突然质问:‘如果我们允许白胡子的神存在,如果我们允许他住在天国,那我们的神居于何处呢?是居于他之前还是之后,天使们更听谁的话?可见,像国王一样,天国只能有一个神。由于这种质问迷惑了大家,信徒之间开始诋毁对方的神根本就不是神。好像只有对方的神垮掉,自己的神才能占据那唯一的宝座。怨恨开始在不同派别之间滋长、积累。但这并没有导致直接的冲突,引起冲突的是后来发生的一件小事儿,它彻底改变了事情原来的样子。所以,到我们长大的时候,他们已经是死敌了。
“我母亲曾经告诉我,在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崇拜黄胡子神的群众和崇拜白胡子神的群众碰巧撞在同一个时间集会。那时,混居在第三街区的双方信徒都很多,他们朝着各自预定的地点进发,相遇在一条街上。双方人数都很多,由于街道拥挤而出现了谁该为谁让道的问题。不知道谁最先把这个问题严重化,认为哪一帮教徒先过,就证明他们的神才是真正的神。由于这样的解释,两帮教徒互不相让,站在街上相持不下。最后,他们决定派各自的代表站在街心的讲坛上辩论,以辩论结果来决定谁应该让路。
“在辩论中,白胡子的代表打趣说:‘你们崇拜黄胡子的神,你们难道认为神的胡子被烧焦了吗?”
乌云和微风笑得歪倒在毯子上,连沙也嘶哑着嗓子笑起来。他们都依稀记起了这场发生在小时候的、关于神的胡子颜色的著名辩论。
铃继续讲:“这句笑话把黄胡子的信徒惹恼了,他们从台下向台上扔鞋子、烂菜叶,还有顺手从地上捡起的瓜皮。白胡子信徒的主讲人被逼到了讲坛的一角,但没有人想到他是个恐高症病人。他一向讲话时只看着天空就是这个原因,因为他一往下看就眩晕,而信徒还以为这是他与神对话的姿态,是高尚的象征。话归正题,主讲人被下面扔上来的东西逼到讲坛的一角,一个鸡蛋又朝他飞过来,几乎砸到他的眼睛,他急忙低头,这一低头他突然看见了下面,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冲着他喊叫,而且他和他们之间相隔那么高的一段距离。他控制不住眩晕的感觉,一下子跌落下来。结果他没有摔死,砸死了两个下面的人。
“后来,白胡子神的信徒认定这是黄胡子神的信徒刻意加害他们患有恐高症的代言人,而黄胡子神的信徒认定讲演人是故意跳下来,砸死他们两个同教兄弟的,于是,两派大动干戈,展开了长达好几个星期的、断断续续的斗殴。他们不仅殴打对方,还纵火焚烧对方的房子和牲畜棚,混战中不断有人死去,使仇恨越积越深。最后,愚蠢的城市统治者竟然草率通过决议,按照教徒在每个街区的人数多少实行隔离分治。于是,在消息宣布的当晚,各区占多数的信徒开始驱赶屠杀少数派信徒住户,各方之间驱赶、追杀,情况混乱狂暴得像世界末日。而最悲惨的是人数较少的黑胡子信徒,他们在每个区都是少数,都遭到驱赶和屠杀,积怨也最深。这场暴乱持续了七天,竟然和上帝创造万物一样漫长,直到黄、白双方都意识到这样恶斗下去会两败俱伤。于是,双方又派代表谈和,并且联合起来对付黑胡子神的信徒。最终,白胡子神、黄胡子神的信徒们以多数人的投票权判决黑胡子神信徒的流放,所以,并未参与斗殴的黑胡子神一派反而遭受了驱逐的命运。
“被驱逐的黑胡子神信徒如此不满,以至于信徒们从此坚信‘枪炮就是力量,于是,他们在荒山僻岭借了人家一块地方安顿下来以后,不但把借给他们地的人赶得远远的,还不断用战争骚扰周边民众。这就是那场无聊纷争的最终结果。”
铃说完,抱起水罐喝了一口水。
微风说:“那些黑胡子神的信徒,是该同情还是该痛恨呢?昔日的流放者,今日残暴的霸主。”
乌云说:“都是相信神的人,却不顾及教义,只重视胡子的颜色,因为这样的问题而相互屠杀,不是愚蠢吗?”
沙说:“如果因为争夺月亮而去打仗,也会因为胡子的颜色去杀人。”
那天夜里,微风说:“我也记得一个故事,讲给你们听听。”
大家正枯坐在黑暗中,听微风这样说都很高兴。于是,微风讲起一个关于噩梦的故事。
有一个村庄,栖居着寥寥几十户人家,他们并不亲昵但也没有敌意。有一天,一个贩卖人经过这个古老、荒凉的村庄,向人们兜售他从外面世界带来的货物。这里面有美丽的发卡,用以遮盖面容的轻纱,还有医治腹泻的药丸儿,他还带来了自动弹出的刀子,专门喷人眼睛、用以防身的烟雾器等等。他的防身工具卖得不好,因为村里人从来没有感到防身的必要。于是,这个无所不能的贩卖人催眠了他们,使他们做了一个同样的梦。
在这个梦里,每一个人都梦见他的邻居变得富有而强壮,并因此傲慢无理,总是无故挑衅,不仅欺辱他和他的家人,还抢占他的土地、偷盗他的家产。这个梦是如此漫长、逼真,每个醒来的人都相信梦中的事情曾真的发生过。他们迫不及待地去买贩子的武器(在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偷偷购买),把它藏在家里最隐秘的地方。
贩卖者走了,但噩梦却留了下来。整个村庄浸泡在恶意和猜疑的阴影之中,人们变得鬼鬼祟祟、不相信人。每家人都密切关注着所有的邻居,担心他变得更富有、强大,因为那个梦已使他们深信:邻居一有机会就会变成强盗。同时,每一家人又想自己变得强大,以免沦为被抢劫、被欺辱者。他们疯狂地抢占公用土地,把刻上自家姓名的破棍插在某块土地的边缘,他们还过分在意领地的边界划分,故意把不经意的越界看作是别有用心的挑衅和掠夺的前兆。争执、小冲突不断发生,在这个被噩梦折磨得歇斯底里的村庄里,每户人家都开始自制用以防卫的武器。为了应用这些破烂武器,他们不得不积蓄更多的敌意。
那些努力抵制噩梦侵袭的两三户人家沦为牺牲品,他们被抛出竞争,最终不得不屈服,寻求强大的保护者。后来,这成为一些弱小家庭的普遍命运。于是,村子里出现了一个新的保护者阶层,他们是那些财力人力都比较强大的家族。很快,他们为了争夺被保护者开始了新的竞争和对抗。终于有一天,无休无止的噩梦演变成真正的冲突。村子里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斗争,人们动用了所有残暴的手段争夺土地、伤害他们的邻居以及邻居的牲畜。两败俱伤以后,保护者们最终坐下来谈判,重新分配了土地和被保护群体。
但噩梦已成为这村庄的传统,成为敌意和每个家庭扩充力量的养料,它反过来决定了村里人在现实中的生活。每一个人都不能摆脱噩梦,不管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他不是强盗就将是被抢劫者。他必须一如既往地强大、制造防护工程、发明精密绝伦的武器,丝毫不敢懈怠。斗争和冲突仍不断发生,因为你不可能让被噩梦的恐惧纠缠的人们获得真正的平静。
而那些沦为附庸的小家庭呢,他们成为保护者手中的棋子,被不断侵扰、身不由己地重新分配。这会是公平的吗?这全看大家族的喜好!受到不公平对待的小家庭中的某些人难免被怨气导向罪恶,他们成了偷偷摸摸的破坏者,不断给大家制造麻烦。有时候,某家的谷仓被纵火了,还有一回,一个大家族的继承人被偷袭而失去了一截手指。这种暗地里的破坏当然不能容忍,大家族进行了反扑,铲平恶劣分子在荒野上的据点,清洗他们的家庭。但万事都循环往复,这些斗争所产生的恶果反而成为下一场恶斗的理由,报复和反扑无穷尽地延续下去,好像谁都不再去想,这场演变得疯狂恶毒的斗争,它开始时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如今,所有的正派人都想消灭这群小家庭中的孽子,这些专搞破坏的恶魔。但谁知道呢?也许关于恶魔,也有太多被掩盖的真相、被扭曲的传闻。
可是那个噩梦呢,那个导致疑虑、恐惧和强盗逻辑的怪物呢?究竟是我们人类身上的什么罪恶特质,使得这怪物能生根发芽,侵占我们的理智、摧毁我们的怜悯?
微风有些激动地结束了他所讲的故事。
“恶斗不停地循环下去,没有根源的仇恨也越积越深。”乌云叹了一口气。
沙说:“仇恨的结果已成了仇恨的根源。”
过一会儿,铃去打水了。他抱着水罐,躬着身子向山洞的深处走去,他仍在回想那个故事,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为何走到这绝境?”
这时外面传来一种低沉的轰鸣,连石壁也仿佛放出嗡嗡的回声。这不是大地的震动,而是天空的震动,这种响声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回响,起初,他们几乎都暗自把它和爆炸的想像联系起来,但没有人说出来。相反,乌云以笃定的语气说:“这是雷声。”
微风说:“要下雨了。”
沙说:“那样空气会新鲜一点儿。”他这样说,好像他们还生活在“外面”,坐在裸露的天空下,另外两个人忍不住轻轻笑了。
铃抱着水罐回来了。四个人又开始分食干硬的粮食和饮水。在他们吃饭的过程中,声音消失了,山洞里又恢复了静寂。
4 灰色的斑点
那种太阳落下、月亮升起、偶尔听见雷声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的干粮只剩下一小半了。有一天,他们从躺卧的那个昏暗地方向前挪动了一点儿,在那里,照进来的光线稍微充沛一些,还可以看见洞口——一团模糊的、摇晃不定的白光。
铃是个善于观看的人,他第一个说:“你们看,那团亮光中有一个灰色的斑点。”
其他人照他的指引也朝洞口仔细张望,果然在那里看见一点儿灰色的阴影。那个阴影凝止在那里,没有随洞口的白光而摇晃闪动。
“你们猜,那会是一个人吗?”多愁善感、富有想像力的微风说。
“不会是一个人,如果是一个人,他会把洞口挡住一大部分。”乌云说。
“也许那是一个蹲着的人。”微风又说。
众人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灰色的影子始终没有动。
“去看一看吧,会不会是一个受伤的人呢?”沙说。
于是,年轻的铃和微风去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朝洞口走去,尽量不让脚步发出响声。越靠近洞口,那个阴影的轮廓越清晰。那是一只动物,不是倒地的人!走得更近一些,他们看见眼前是一条蜷卧着的狗。这就像来自人类社会的一个温暖、亲切的信号,让他们异常兴奋。他们毫不犹豫地抚摸它,与它说话,并且问它一些让它茫然的问题。这条狗起初在洞口睡着了,现在它半睁着眼睛温驯地看着他们,等他们安静下来。
“我猜想它走了很远的路。”微风压低声音说。
“我看也是,你看它身上都是尘土,而且,它非常疲倦。”铃关切地说。
“没有想到在这里能看见狗,我很喜欢狗,我们应该把它留下来。”微风说。
“这要看它的意愿。”铃仍然轻轻抚摸着睡眠中的狗。
然后,他们两个回到山洞里,把这个消息告诉沙和乌云。他们两个也兴奋地走到洞口去看那只狗,并且带着水和面包。他们全都坐在一段距离之外观看那只休息着的狗,直到它走过来在他们脚边蹲下。
“我的朋友,”沙说,“我们只能给你这么一点儿水和吃的,你一定也看到了,我们也在逃难中。”
狗又看了他们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好像恢复了精神,向这几个人摇了摇尾巴,然后接受了他们的馈赠。狗儿吃饱了以后,自己跑开了。他们看着它顺着山径快活地跑,并且钻进路边的草丛中撒了一泡尿。狗儿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看看它,它好像不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儿,它也不在乎。”铃说。
“但它只身跑到这个荒凉的地方,它不知道会去哪里。”微风忧郁地说。
而沙说:“可它碰巧在我们所在的山洞口休息,这才是奇迹。”
他们又回到原来所在的地方,一束柔和的光投射在身后的石壁上,岩石上渗出的泉水发出缓慢而有韵律的“嘀嗒”声。山洞里的空气相当温暖,而气氛刚好寂静,这样的时候,适合听一个故事。
5 谈论之二猫和它的座架:沙所讲的故事
沙清了清喉咙,他说:“看到那只狗,使我想起一个关于动物的故事。在我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我祖母曾将这故事讲给我听。后来,我把它淡忘了,但当我在这世上走了更长的路以后,我又清楚地把它回忆起来。这是猫和它的座架的故事。
“有一只公猫,聪明矫健,各方面都丝毫不逊于一个人。有一天,他偶尔拆开了一个装满精密器械的盒子,从此成为一只狂热地追求机巧的猫。
“当别的猫睡觉时,他在钻研有关机巧的知识,当别的猫玩耍嬉闹的时候,他在重复做了一百遍的实验,当别的猫在抓老鼠的时候,他正在纠正装置上出现的漏误。其余时间,他陷入沉思冥想中,在极为饥饿的时候,才从别的猫那里讨来一点儿剩余的腐肉。
“经过了无数次的失败,他终于设计了一个精密的捕鼠器。利用这个捕鼠器,猫儿们从此不需要亲自去捉老鼠,而只需把它放在老鼠时常经过的地方,让这个东西去追捕老鼠。
“很多猫,可以说大部分的猫,都对此不以为然。他们说,为什么呢,我们捕捉老鼠既是游戏又可以锻炼身体。但是,猫国王对此觉得新鲜好玩儿,对聪明猫异常赏识。猫国王让小猫们在聪明猫的带领下制造大批的捕鼠器,不仅供自己的王国使用,还运送给其他的猫王国。从此以后,猫们的生活不是捕鼠、嬉闹、睡懒觉了,猫国王看到自己的领地上一片兴旺勤奋的景象,每只猫都猫不停蹄地搬运零件、组装机械、运送新货到别的王国、随时破解新出现的技术问题。有的猫则要密切注意捕鼠器的运作,不断取走被卡死的老鼠,还有些猫负责管理老鼠的储存事务,因为他们获得的老鼠已远远超过所需要的,所以另一些猫负责研究防止腐烂的新方法。聪明猫不失时机地发明了制造鼠肉罐头的机器,将鼠肉密封储藏并且远销到国外。猫们发现,在捕鼠器发明以后,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忙碌。
“起初,猫国王对此欣喜万分。但渐渐地,他又对捕鼠器、罐头生产流水线都失去了兴趣,他要聪明猫发明一种新的玩意儿,更宏大的玩意儿,聪明猫说:‘陛下,我也正有此打算。
“聪明猫确实在构想一种新东西,他给这个东西起的名字叫‘座架,他心里因为这伟大的构想而寝食难安,他已经预感到这项发明将使整个猫王国改观。得到国王的全力支持以后,聪明猫全副身心地投入到新事业中去。他几乎不睡觉,到了发情期也不去追逐母猫,甚至对母猫发出的‘喵喵叫声完全无动于衷。”
沙讲到这里,突然用沙哑的嗓子模仿母猫发情的叫声,逗得另外三个人哈哈大笑。笑声平息以后,沙才继续讲他的故事。
“这只猫把什么都忘记了,他唯一知道的便是座架的设计。在某一天,他终于完成了缜密的构图,开始召集大批的猫机械师、建筑工来制造这个巨大的、足以把整个猫王国置于其上的座架。你不能不佩服这只猫的聪明,他把每一只猫、捕鼠器、罐头厂、冷藏仓库、国王的宫殿和花园、货运装卸码头,所有的一切全部置于这一个复杂庞大的座架之上,无一遗漏。他利用杠杆平衡和轨道原理,把每一点都完美地固定于空间之中。然后,利用钟摆原理使一种荡索一样的机械匀速地来往于各相邻点之间。兄弟们,你们可以想像吗?这个东西把捕鼠器摆荡到负责取下老鼠尸体的猫工作间,老鼠被取下后,另一个同样摆动的东西把捕鼠器运送到清洗工作间进行清洗,清洗间再把捕鼠器运往负责装置摆放的部分,同时,在处理老鼠尸体的工作间和肉处理操作间也有摆索机械连接。平均每一个点都和另外上百个点连接起来,这真是个千头万绪,根本无法详尽描述的复杂装置。总之,罐头厂把一部分罐头运往航务大楼,大楼在清点各类文件后把货运往码头发出去,而另一部分罐头则在各点之间循环,工作饿了的猫可以随时从循环带上自取。
“聪明猫在中心位置操作着这个巨大无朋的座架。
“有一天,一只猫发出呼喊:‘我想下去,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地面了。
“许多猫发出哄笑声,然后,有另一只猫附和着:‘我也要下去,这终究不是咱们爱呆的地方。
“聪明猫宣布:‘不,谁也不能下去,你们知道,整个座架都是依照完美的平衡原理制造出来的,如果一点上所受的力发生变化,哪怕是一点点变化,其他的点就失去了平衡。
“‘你说什么?一只老猫生气地说,‘下去散一会儿步也不行吗?以往,我天天在草丛里跑来跑去,这有什么关系。
“聪明猫非常生气,他说:‘要是你随便下去,系统因此失衡,我们可能都会被摔死或砸死。
“猫们都沉默不语了。他们明白了,从此只有那一点是属于他们的。所有的猫都被他们自己建造起来的座架固定在上面了,固定于一点,包括尊敬的国王,还有聪明绝顶的猫。”
“那只猫真是聪明绝顶啊。”铃嘲讽地说。
“一点儿也不亚于我们人。”乌云接着说,“不对,应该说我们也不亚于它。”
“我相信对于猫儿们来说,鼠肉罐头根本比不上真正的老鼠。坐在流水线前一点儿也比不上在草丛里散步。”微风说。
“而这一点,是到你已经下不来的时候才领悟到的。那个哲人不是说过吗:人连自己造的魔鬼也认不出。”沙说。
这时候,照在他们身后的光线迅速朝洞口挪去,洞里黯淡下来。远处又传来雷声。
铃凝神听着外面传来的哗哗雨声。
“这会是什么颜色的雨呢?”他转向沙,问道。
“一场阵雨。”沙不以为然地说,“这样的雨砸在头上,人应该会清醒一点儿。”
吃过饭以后,他们把毯子往洞穴的深处拉了一点儿,决定休息。这时,洞里几乎没有光了。他们在雨声中安然或不安地入睡了。到所有人都陆续醒来的时候,洞穴里仍然一片漆黑,没有一丝亮光。时间已无从判断。而雨还在下,一片无休无止的哗然,使人相信整个世界都已笼罩在雨里。
6 谈论之三猴子表姐的故事
雨声笼罩了世界。
微风说:“乌云,你给我们讲个有趣的故事吧。”于是,乌云讲述了猴子表姐的故事。
在一个猴子的家族中,有一个猴子表姐非常聪明漂亮。她的聪明已到了刻薄挑剔的程度,漂亮已到了让人心驰神荡的程度。所有亲戚中的年轻男性几乎都曾迷恋过她,发疯一般地追求过她,给她献上炙热的情书,悲痛善感的诗歌,还有最精致的礼物。
但猴子表姐并不因此而陶醉迷失。心细如发的她不厌其烦地列举了一百个标准,根据各项标准给追求者打分。谁也不知道这些标准是什么,但根据这些标准,她推翻了所有的追求者。追求者像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快速走过,因此她根本不可能了解任何一个追求者。而猴子表姐必定认为,只有分数才是他们的真面目。她冷静地把他们的名字和对应的各项分数一一存档。可以确定的是,没有一个人拿得到高分。
而另一方面,她一直忙着使自己更美丽迷人。这一项事业是极为狂热的,她每天用牛奶和泡着干花瓣的水洗澡十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各种奇怪动作以使体型更完美,还要跑进花园,拚命背诵那些自己永远也不理解的诗。其余时间,她严格训练自己的眼神、歌喉、仪态以及精心缝制华美的衣裙。这使她的生活紧张而充实,几乎忘记了时间之水的流淌。
有一天,猴子王国出现了一个理财天才,这个年轻人成了贸易首领。随后,他派人向猴子表姐求婚。得到猴子表姐的赞同之后,他向人们宣布:爱情根本不用去追求,你若富有,美人儿自然会投入你的怀抱。
“可他怀中的不是爱情,是美人儿。”铃笑起来。
“是的。”乌云接着讲他的故事:
猴子表姐和最富有的人生活在一起了。可她发现那个骄傲的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只是被当成了夸口的资本和装饰住宅的水晶灯。而这个男人呢,他虽然自己娶了家族中最美的猴子表姐,但他几乎没有时间看她。这不是他的错,他的业务一直在增长,他实在太繁忙了。所以,这两个互不爱慕、又极为高傲的人就像陌生人一样生活在一起,互不打扰。当他们都有些厌倦对方的时候,马上迫不及待地分开了。
这时,有人来表姐家求婚,求婚者是新任的国王——最有权势的人。他的得分比前一个更高,所以猴子表姐嫁给了他,而他之前并没有见过她,因为他一直为夺得政权而殚精竭虑。当他听说了这个大美人的存在,马上决定娶她。只有最著名的美人才能和他的权势相配。
猴子表姐欣然前往新的住宅,这个住宅为她的到来准备了数万盆鲜花,难以计数的绸缎纱幔,最精美的纯银餐具,散发着檀香气味的崭新大床,数千件薄如蝉翼、金丝挑缀的衣裙。
但没想到,年少得志的国王很快对这个忙碌而矫情的“完美”女人厌倦了,他除了沉溺于与异己之间的斗争之外,其余时间反而去找一个脸蛋打扮都不算上乘的女人,最后因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成了政敌对付他的武器,他才不得不抛弃那个女人。而猴子表姐,她十分坚韧不拔,依然维持着自己的完美,甚至在各方面都更加努力。但是,这并不能挽回丈夫的心,因为他根本不爱她。这在别人看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对她却是永远不可能理解的。最后,她成了这种风流韵事的受害者,在后宫里过着完全抓狂的生活。她的家人无奈地把她从王宫里接走了。
这女人此后认定自己不可能再寻找一个完美的搭配了,因为最富有和最高贵的人都离开了她。时间之水从此流淌起来,她感觉日子过得飞快。她生活在极度孤独和困惑之中,于是,她找出过去那些热情的年轻人写给她的书信和诗歌,反复地阅读,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的快乐。这个时候,当她不再年轻时,她突然发现,爱情原来就是找一个爱自己的人。而那些曾经热切地爱过她的人呢,他们早已成了别人的丈夫和父亲。
她捣毁所有那些被她存档的计分系统,销毁那一百条严苛的标准。她整天吟诵着那些昔日爱情的诗,连脸颊也被诗中的爱意烫得发红。当她从这些语言的漩涡里掉下来,她就陷入可怕的感伤和悔恨。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她一个人去荒郊野外散步时遇见一只鹿。她竟然企图勾引那只鹿,使他爱上自己。谁知道在一般猴子的眼里,鹿是什么样的怪物。但她竟然拐弯抹角地向这头鹿暗示她多么寂寞,多么需要他的爱。而听听鹿怎么说呢——他无疑是我们听说过的最谦虚的鹿,他说:“小姐,尽管你老了,但你各方面仍然胜于我,你是完美的、著名的猴子表姐,富人和国王的前妻,我怎么配得上你?”说完这一番话,他羞愧地逃走了,永远消失在猴子表姐的视线中。
猴子表姐继续她忧伤的散步,每一分每一秒都渴望着被爱。有一天,她鬼迷心窍地看上一头健壮的公猪,试图故伎重演。而这头猪,听听他怎么说——他无疑是我们听说过的最特立独行、冷静的猪,他对猴子表姐说:“我知道你的故事。尽管你各方面都比我完美。可我根本不会爱你,你是个不懂爱情的笨女人。一开始,你千方百计让自己变得可爱,学习一切可笑的装扮。然后,你又以为爱情就是被别人爱,成了无聊的自怜狂。可是,你会爱别人吗?我知道你精于一切伎俩,但你精于去爱吗?”公猪说完这番话,也跑远了。只留下猴子表姐一个人在荒野里哭泣。
乌云的故事讲完了,众人沉默不语。雨声漫无边际,淹没了荒野上可能传来的任何声音。但每个人都在努力倾听,且暗自感到恍惚中听见了那寂寞而荒谬的哭声,自一个丧失了爱情的荒凉世界传来。
7 黑暗中的争执
山洞外的雨一直在下,山洞里没有光,沉浸在完全的黑暗之中。这四个人,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漆黑中呆了多久,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躺在毯子上,偶而坐起来,伸一伸僵硬的手臂,揉一揉因为长久紧闭而麻木的眼皮。他们睁开眼,却在漆黑中一无所见。他们就像盲人一样转动着脑袋,把耳朵对着一个似乎有声音传来的地方。但是也只有哗然倾泻的雨声。他们猜想,世界,他们曾建起家园的洼地和平原,已经完全地浸泡在水里了,大地已经像一片霉烂透了的树叶,随时会融化。
极度的单调和目盲让人无所适从,他们发现闲聊往往以争论而告终。有一次,他们因为谈论市场上谁卖的菜新鲜而引起了对“标准”的争论。
“怎么辨别你的‘新鲜和他的‘新鲜哪一个是真正的新鲜?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命题了。”乌云故作严肃地说。
“可是,根本不存在什么真正的新鲜,没有人有权利设定这样的标准。当我说‘新鲜时,对我来说那就是绝对的正确判断,也许你的新鲜到了我的嘴里就成了腐烂。”铃说。
“但是如果不存在一个标准,一个比每个人的标准更高的标准尺度,那世界上的一切事都高低不分、黑白难辨了,这是荒唐的虚无。”乌云不满地说。
“只能说,标准原本是不存在的,但有些标准慢慢地确立起来。例如我说买三片西瓜,我指的就是三,卖瓜的人只能给我三片,不能给我两片。但谁说‘三一开始就是指它现在所指的概念呢?先辈们说火是红色的,但‘红,它不过是人发明出来的一种符号而已,谁说火的那种颜色就是‘红呢?所以,这些标准、这些所谓的客观,不过是人自己发明创造了而已,它慢慢地确立起来,成为一种约定俗成,一种所谓的‘客观。”爱辩论的铃滔滔不绝地说。
微风有点儿被这种辩论的气氛打动了,飞快地转动脑筋,想参与到这种竭力否定对方、充满火药味的撞击游戏中。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插嘴,乌云已经开始驳斥铃:“你根本就是偷换概念。‘红或是‘三,这确实是语言的问题,这毫无疑问是被人建立起来的符号系统。但那种红的颜色,不管你叫它黄还是绿,在人的眼睛里它就是那个颜色。这个颜色本身,不管它的称呼、符号如何,是一种客观的存在。而某个女人,不管你喜不喜欢她,不可否认她是一个女人,她的身体特征和那一群被叫做‘男人的截然不同,这是无论多么自以为是的人都不能否认的。”
而还未等到乌云的声音消失在山洞里,铃就开始反击:“‘她是个女人,这就是所谓客观主义者所犯的过于基本的错误。世界万物在他们眼里基础化了,他们只会说:‘这是个女人,这就是泥土,没有土就没有树木,没有土就没有植物,以此类推也没有食草类的动物,因此也就没有人,因此土、植物、肉都比人本身还重要,因为是基础。这是一个过于基本的、肤浅的看世界的方法。仅仅只能区分确定那些最基本的东西。这有什么意义呢?这是个怎样的女人,这是怎样的土壤,人的思维如何玄妙迥异,人的精神如何能超越易于腐朽的生命,这些问题不才是重要的吗?而上升到这一点上,主观就发挥了绝对的主导性。所以说,哲学、艺术,所有高级的范畴都是主观性的产物。一团火,在你的眼里,它就是那个基本的状态和颜色,而一个伟大的画家可以把它绘制成另一种颜色、另一种状态,可能是绿色、黑色的火焰,这有什么奇怪呢,在他心中,感知从不基本化,而我们也信服他这样画。”
“那不过是因为他是个已经成名的画家,”乌云冷笑了一声,“否则,他将被认为是个色盲,从而被夺去作画的基本资格。”
沙终止了这段争论,他说:“在这种几乎快要睡到坟墓里的时候,还无谓地争论,实在是有点儿糊涂。所有人的观点都不能达到‘全,总有缝隙和空洞。你非要对着这些缝隙和空洞说话,拿自己对的地方攻击别人错的地方,对方也同样这么做。那么,每个人都只会觉得自己对,对方错。”
铃说:“但思考总没有坏处。”
沙说:“若不只是为了辩论去思考,就没有坏处。”
现在他们渐渐已习惯在黑暗中摸索着生活,从雨声中茫然聆听其他细微的声音,而其实这细微声音可能根本不存在。在每一天的二十四个小时里,也许有二十个小时是在昏睡和独自发呆中度过的,这样做不仅是因为视觉消逝、时间完全黏连在一起使人昏沉,另一方面是为了在饮食匮乏的情况下保存体力。这一天,他们发现传到自己手中的食物不是一片面包,而是一把零碎的干面包屑。
“我们没有粮食了。”沙嘶哑着嗓子宣布了这个消息。
其他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好像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也没有人问:“现在该怎么办?”
他们极为仔细地地咀嚼着最后的食物,从里面辨认着植物、雨水、阳光、河流、土壤、手臂、木板、炉火等各种细微的味道——属于一个健全的、每方面都运行得很好的世界的诸种味道。咀嚼声之后是断然的沉默,但沉默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像爬虫一样缓慢地伸展躯体,它又像一株冰冷的藤蔓,在潮湿的洞穴里悄然蔓延,使每个人不安、疑惑、憋闷。
仿佛为了打破这种不安,他们开始东拉西扯地谈话,但无论他们谈什么,谈话一开始就暗涌着一种激动不安的情绪,一种轻侮无端的态度,甚至一点儿盲目、无端的敌意。后来,他们谈到了“群众”。
微风用了一个比喻来表述自己的看法:在一群羊之中,大部分是独眼的羊,它们或者只有一只左眼,或者只有一只右眼,因此当它们走路时,它们或者只能看到左边的路,又或者只能看到右边的路。在这个视力残缺不全的羊群里,有那么少数的几只羊长了两只眼睛。但两只眼的羊儿反而常常成为被嘲弄的对象,仿佛它们才是畸形的。当选择道路时,双眼羊常常被夹在中间,眼睁睁地看着独眼羊们因为争执不休而不得不用羊角解决问题。左眼羊向左冲去,右眼羊向右扑过来,它们因为相对而抵个正着,僵持不下。最后,在声嘶力竭的羊叫声中,它们靠毫无意义的谈判和多数派的蛮力做出选择,走上一条东歪西扭的道路。有一天,羊群来到了一条两边都是悬崖的山道上。左眼羊惊诧地看到左边险恶的深渊,右眼羊也看到了右边的深渊,只有双眼的羊知道:前进或是后退都能到达安全的草坡,但向左或向右却同样意味着死亡。左眼羊惊恐万分地往右边驱赶羊群,右眼羊拚死抵制,因为它们对右边的险恶一目了然。双眼羊此时大声疾呼,要求羊群跟在它们的后面,因为它们能看到来自各个方向的危险,带领羊群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但它们已经惯常于被忽略了,哪一方也不肯听信几个“畸形儿”。最后,左眼羊和右眼羊各自闪过对方,朝另一个方向疯狂地冲去,一只只掉进深渊。来不及闪避的双眼羊也被它们连累落下深渊。
“有时候,你无法叫庸众放弃自作聪明的做法,他们并没有理性的判断力,也缺乏深谋远虑的能力,就像独眼而又自以为是的羊一样,叫嚣个不停,冲动地跑来跑去,如果他们握有足够的权力,他们就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和对立的一方对抗,而不问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微风从他的比喻里引申出这个意思。
“的确,人们通常不会考虑得那么周全,有时候会凭冲动行事。但握有权力并不仅仅意味着行使权力,去决定或反对政治上的这个或那个。拥有权力,有时候它仅仅意味着确保自己不被伤害。”乌云说。
铃说:“在很多情况下,群众确实是一群盲动的、充满能量的家伙。他们就像风车,产生巨大的力量,但它的转动方向全靠风来主导。不过,大家也许想听听,那些聪明的羊会怎么干。”
于是,铃引用了另一个羊群的例子:一群杂牌军羊群由聪明的一小群山羊和一大群智力平平、性情顺从的绵羊组成,绵羊们忠厚温驯,从不占着自己是多数而不服管教,相反,它们认为自己理所当然要跟从山羊,因为山羊是更聪明的羊,它们走得更轻快,而且嗅觉听觉都比自己灵敏,更容易找到水草丰美的地方。一开始,日子过得不错,聪明的山羊不负众望,果然能够顺利地为羊群找到食物。但慢慢地,它们养成了贪吃、撒谎、骄纵的习惯。在气候转冷之后,鲜美的草越来越难找了。因此,当山羊们找到一片草地时,它们明确要求先由山羊来吃,吃饱后才轮到绵羊吃。绵羊们觉得这也算合理,就答应了。每一次,山羊远远地跑在前面。“你们就在这儿守着。”它们对绵羊说。绵羊们等了很久,那一小群山羊终于回来了,它们打着嗝、嘴角沾着草汁,说“去吧”。绵羊们茫然地往山羊归来的方向走,终于来到有草的地方时,发现草几乎已经被啃光了。于是,大群的绵羊只能吃剩下的一点草皮。山羊变得肥胖、骄纵跋扈,冬天来临了,山羊竟然要求绵羊们把它们围在中间取暖,而不少绵羊却因为饥饿而慢慢死去。
“你认为这些被娇惯坏了的山羊真的还敏捷、聪明吗?或者,你认为绵羊是否应该因为较为愚笨而遭受如此的下场?”铃显然是在质问微风。
乌云不耐烦地插话说:“问题就是:绵羊该怎样确保自己不被饿死?”
微风争辩说:“如果没有山羊,也许找不到水草的绵羊早就饿死了。我并没有说绵羊因为山羊的贪婪而饿死理所应当,我的意思是说一个羊群需要有能力者的领导,而这种能力通常属于少数羊,属于视力健全、动作敏捷的羊。而大部分的羊不过是斜视的、短视的。拥有‘不被饿死的权利实际上是一个福利问题,而不是法律问题。”
乌云故意响亮地冷笑了一声,说:“我的兄弟,也许你该告诉那些还活着的绵羊:祈求山羊们多留一些草皮给你们吧,一切都得仰仗山羊大爷的仁慈,因为:这不过是个福利问题!过去,我们的祖辈在城市里的地位和绵羊有什么区别,难道现在的一切是靠祈求得来的?多少人在游行时候被敲破了脑袋?而你还要说‘只是福利……”
微风红了脸,他声音有些发抖地说:“别忘了,有一个城邦的人曾经用百分之九十的选票把一个疯子推上权力的顶端,他发动的战争杀死的人数超过一百年来死于贫困和饥饿的人。”
铃说:“而你提到的这个人正是一只最狡猾的山羊,而导致他得逞的原因只是:那些群众恰好像绵羊一样甘于被奴役、欺骗。”
“他们服从权威……”乌云补充说。
“而我认为这一切不是偶然的,”微风打断他说,“不如说人们迷恋、崇拜权威,不如说他们本身存在着极大的缺陷,使得他们总是把这样的人推上权力的极点。不如说,他就像他们身上的恶一样令他们为之发狂。我不信任群众,他们就像一群疯狗一样,朝着鞭子挥去的地方猛扑、猛咬。只有具有智慧的和伟大人格的人才能控制他们的恶,引导他们走上正确的路。”
“用什么把他们引向善和美呢?依你的说法,如果群众就像疯狗一样,除了棍子,就没有别的可用,而用棍子统治的人,他自己还有善吗?把别人归类为群狗,而以为自己才是人,正因为这种自作聪明,才会有不尊重、不平等,才以为自己有权利占有更多、奴役他人。”铃激昂地反驳他。
“是领导、而不是奴役。我请求你分清这两个基本的概念。”微风强压住愤愤不平的情绪,用讥讽的腔调说。
“噢,原谅我分不清这两个经常被偷换的概念,就像我分不清你和群狗一般的其他民众一样。”
“就是这样,绵羊总是在和绵羊争吵,而没有谁去刁难贪吃的山羊。”乌云不失时机地讽刺、激怒微风,“不过,你未必是绵羊!我清楚地知道,你的一位祖先曾经是一阵狂风,我们这些风车几乎被他吹垮了。你的先祖,城邦的伟大精英,英雄还是屠夫?”
铃抓住时机虚假地大笑起来,然后说:“是那个伟大的悖论发明者吗?‘羊群必须由我领导,因为我拿着牧人的鞭子,同时,‘因为我拿着牧人的鞭子,羊群推选了我来领导。”
他的话之后,出现了难堪的沉默。一直在旁边沉默倾听的沙此刻感到,言辞和概念的争论已经到了利刃伤身的程度。
“不要再争论下去了,毫无意义。”沙试图制止众人,但沉醉在激战中的人谁也不听从他。
“可如果你们的先辈就只配拿鞭子来对待呢?”微风被激怒了,“难道你们不知道,他们在鞭子下面是什么样子?他们什么都愿意干,出卖朋友、违背信仰和道德。如果再多给他们一点儿好处,他们就什么尊严都不要了。我的先祖只不过证明了这么一个道理:鞭子和甜头,这就是人们想要的。你们和你们的祖先比,又进化了多少呢?”愤怒已经使他变得冷酷了。
“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说的。”沙说。
“不,这才是他的真实想法。可他以前对我们说过什么?虚伪的家伙。”铃也愤怒了。
微风声音颤抖地说:“你这个卑鄙的人!如果我们还在山洞外面,我只能用拳头来回答你。”
“即便是现在,我也愿意奉陪。”铃毫不示弱。
气氛骤然变得僵冷了,仿佛浓缩起来、凝固在一起。两个人在黑暗中咬紧牙关,握住拳头,像狗一样试探彼此的气息。
“挡住他们。”乌云向沙说道。同时,他在黑暗中向前摸索着,想抓住某个人的手臂。但他碰到的却是沙的手臂,因为沙也想隔开正在寻找彼此的拳头。山洞里太漆黑了,漆黑中的人又挨得太近,况且,拳头总是比友善的手臂能更快找到自己的目标。他们凶猛地出击了。乌云和沙听到喊叫,两人想分开那纠缠在一起的黑影,但谁也分不清他在拽着谁的袍子,只觉得身上遭受了盲目的打击。
一团沉重含糊的声响中,沙嘶哑地喊起来:“由他们去吧,让他们自相残杀到死吧。”而乌云还在徒劳无力地喊着:“住手吧,不要打了,你们,不要再打了……”
混乱仍持续了一阵子:嚎叫、惊呼、咒骂……纠缠、来回晃动的一团黑影终于分开了,两个身体重重躺倒在地上,喘息着、呻吟着。
“我快要瞎了,我的眼睛……”他们听见铃带着哭腔的声音。乌云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摸索过去,想安慰他。但他同时又听见微风的声音,充满绝望:“我宁可死在外头,啊,我真的受不了了。”于是,他停住了。
“是盲目使你们难受吗?”沙悲凉地问道,“我们可能都瞎了。可是,在完全的黑暗里,瞎和不瞎又有什么区别呢?因为无法观看而失去了明镜一样的心,刻薄地中伤自己的兄弟,这才是真正的盲。”
“难道我错了吗?”微风仿佛是在茫然地自问。
但沙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你所说的真的是你所想吗?当人们因概念而争论不休时,他难道真的完全相信自己、而否定对方吗?难道在这个和那个意识之间,相互抵制的可能总是大于相互弥补的可能吗?几千年来,人们还是争论同样的问题,甚至并非为寻找定论,而是乐于放大斗争,就像让刀刃相互切削。过去,在我们的城邦,曾经因为争论神的胡子的颜色发生过屠杀。后来又因为争论神是否该拥有财产而发生过骚乱,使许多人死于非命。一开始,辩论就像关于菜的新鲜程度或是羊群的领导者一样平和,但结果却是咒骂、拳头和悬在彼此之间的铁幕。人们跳不出论战的圈子、词藻与概念的泥潭,这就像承认自己并非无所不知一样困难,就像承认自己造出了戕害自己的魔鬼一样困难。”
这番话后,众人都沉默了。寂静中,黑暗仿佛更加黏稠。不知道是铃还是微风发出了低微的啜泣声。他们感到饥饿、寒冷,向沙和乌云索取一点儿面包,但被告知连面包屑也没有了。在一无所见的漆黑中,食物没有了,死亡那冰凉的藤蔓已触碰到人的额头。受伤者被给予了一点儿泉水,他们疼痛的身体虚弱得像一片落叶,紧贴着潮湿的山洞。沙劝说大家用深思、睡眠来抵抗眼前的灾难。在众人将沉入绵长的睡眠之前,他主动提出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知”的故事,这就是牧人、羊和索多玛城的故事。
8 牧人、羊和索多玛:入睡前的故事
从前,在一个荒凉的山区,住着一位牧人和他的羊群。每一天,牧人赶着羊群掠过一座座山头,羊群低头啃食贫瘠的草皮,而牧人则孤单地怅望那连绵的山脉和头顶的云朵。偶尔,另一个牧人站在山头和他遥远地打个招呼,或是几个寥寥的行人从羊肠山径上走过。每一次,他总会问他们到哪里去。由此,他想像着远方的世界,想像着人群拥挤、矗立着巨大的柱子和神像的城市;由此,他又想到那里的文明,想到人们可用以追寻星辰的望远镜,又由此想到神是否存在的问题。他这样独自苦思冥想下去,更感到身陷一个凄凉、孤独而迷惑的绝境。
有一年夏天,天气异常干旱,山上的草木都被晒枯了。一天夜里,火焰像是从天而降,围栏里的羊儿们几乎全被烧死了,剩余的都四散逃亡,只有一只羊留了下来。于是,牧人带着羊前往别的地方,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
牧人多愁善感,他的痛苦多半来自这个弱点,每次想到自己从小孤单无依,想到失去了全部财产和家园,又不知道将流落何方,他都会忍不住掉眼泪,哀叹命运。而那只毛几乎被烧焦的羊呢,只要看到一片草皮仍会活蹦乱跳,只要能在一个小水洼里喝口水就心满意足了。牧人看见,忍不住羡慕小羊。有一天,当他和小羊在一个山洞里过夜时,他竟然向神灵祈祷,祈求让他和小羊换一换。没有想到,这个祈祷灵验了,牧人变成了羊,而无忧无虑的羊变成了牧人。
羊变成了牧人之后,对慷慨的主人无比感激。他发誓要一辈子带着变成了羊的主人,永不变卖、杀害羊。意气风发的牧人逢人便问哪个去处最好,听到最多的是“索多玛城”,于是,他便牵着羊儿前往索多玛城。
自从走进了索多玛的城墙,他就一直张着嘴,眼前的一切都是他做梦也想像不到的。他该怎样形容呢?那种雕刻精致绝伦的廊柱,设计奇妙的楼台亭榭,翅膀形状的戏院,还有在街头歌舞狂欢、身着华服的年轻人。这和他一直以来的生活多么不同!他和主人以前住的那个山区,现在想起来简直是个荒无人烟的鬼地方。所以,他决定就在这里住下来。
起初,他在城市各个街道上乞讨,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因为他曾经不过是一只羊。可渐渐地,他有了羞耻感,尤其是当年轻的女孩儿们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就深深垂着头,而那只羊卧在他旁边,依然津津有味地嚼着从街上捡来的烂菜叶。他拍着羊儿的头说:你可舒服了,你这无知的小家伙。
但他自己是不能安于无知的。他注意听富有思想的人们在街头的演讲,听他们之间展开的激烈辩论,听年老的智者批评世人、宣布关于未来的预言。他总是深深被他们的话语和学问打动,内心一股莫名的情绪蠢蠢欲动。在他找到一份体力活儿以后,每天夜里,他都会来到这样的地方,听掌控着智慧和语言的人宣扬他们的学说。他的热情比任何人都高,他认真地琢磨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这是不难理解的,因为他曾经一无所知。回味过去,他深感无知无言的贫乏和痛苦。
时光流逝,他成了一个饱读经书、善于思考的人。有时候,思想使他沉醉狂喜,有时候,它又让他忧虑焦躁。他依然牵着他的羊走过那些几十年来走在其上的街道,但他感到索多玛——他深爱的城市,已经改变了。
他看到人们仍然辩论着当初的话题,但这辩论和当初已经不一样了。他还看见醉醺醺的男女在街头狂舞,但这舞蹈和当初也不一样了。他听见街上的人议论纷纷,说新国王准备砸碎所有的神像。于是,他跑到王宫去劝阻,说不管神是否存在,砸碎这些优美的雕塑都是一种浪费。而无神论的国王却嘲笑他的迂腐。他又向国王说,陛下的思想极为可贵,但思想不可变为暴躁的棍子。国王发怒了,把他和他的羊赶出了皇宫。
他和老迈的羊儿缓行在索多玛的街巷,经过裹着黄金盔甲的、准备开始新一轮征伐的年轻骑兵,他默默为那些青年人和马儿祈祷。他注视着路边庭院里廊柱上镶嵌的玉石,屋檐上装饰的黄金,珍珠串缀的帘幕,丝绸缝制的座椅,像尘土一样被随便抛洒、践踏的鲜花,感到欲望已经把这城市变得衰老了。而思想,那些被辩驳不休、直至模糊的思想不也会成为一种没有止境的欲望吗?这个念头使他感到悲哀又沉重。
那天夜里,他在一棵无花果树下向他的羊儿倾诉心声。他说:你可知道无知是多么黑暗,我不愿回到那样痛苦的黑暗中。要不是因为你的祈祷,我不能成为人,我一辈子也不知道什么是高贵的怜悯,什么是对世间万物的熟知和喜爱。可如今,你看看那些暴殄天物的人,看看咱们聪明又暴躁的城市!为什么给了人智慧的东西,却又给人狂妄的罪过呢?
他的羊突然说话了:“那你想和我交换吗?像当初一样?”
牧人惊呆了,但他后来想了想说:“我依然想做人。”
在羊儿说话的第二天夜里,牧人梦见了神灵,神要摧毁罪恶的索多玛城,谕示他带着羊儿离开,但出走的路上不可回头看。
牧人带上了几册最心爱的书、干粮、水和一包谷物种子上路了。他走出索多玛的城墙不到半里,就听见身后传来巨大的、怪异的声音。他想回头看,但想到梦中的神谕,于是依然牵着羊走。又走了一里的路程,身后的声音依然嘈杂得可怕,他竖起耳朵听,似乎听到崩塌断裂的响声,又听到人们的呼喊嚎叫。他想回头看,但神谕在耳边响起,制止了他。他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城市传来的声音变得隐约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心想:我也走出这么远了,现在看一看应该没有关系,于是犹豫着停下来。这时,他的羊儿使劲往前挣着缰绳。他说:“你难道不想知道咱们的家变成了什么样?”羊儿依然往前挣,他悲哀地说:“反正你什么也不想知道,你是没有思想的小东西。”就在说话的时候,他迅速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远处天地之间的一团火焰。然后,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由于一念之差,牧人变成了瞎子。“神啊,你为什么抛弃我?”他哭喊道。回答他的却是羊:“让你明白,你不可能无所不知。”
“你为何回答?你知道什么?”牧人因悲痛而愤然。
“一个由人变成的羊能知道什么呢?我每天都在思考,因为起初,我比你更不适应这种身份的变化。我思考了很多,但可以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人的弱点。”
牧人沉默不语了。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手中的绳子在牵引着自己,他别无选择,就那样随着羊儿上路了。从此,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城市、国度。不管是在途中,还是在歇脚的地方,盲牧人总会抚摸着羊儿,向人们讲述被摧毁的索多玛城。故事讲完的时候,他总会谦虚地感叹:我们都捏着一把双刃剑,哪一面都可伤害自己。况且,我们还是盲目的。
第二章
神莫测而不可知?神湛若青天?
我宁可相信后者,神是人的尺规
人充满劳绩,却还诗意地栖居
在大地之上
——荷尔德林
9 阳光的照临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首先是一切可见的沉入黑暗,然后那些话语声也停止了。山洞里的一切都止息了。我们也随它沉入黑暗和停顿,就像是我们那双疲倦的眼也在某个地方睡着了,不再注视它。
而某个时刻,这目光重又醒转回来,投入这漆黑的洞穴。在无知的休眠之中,不知道有多少时间像陈旧的书页那样被翻卷过去,山洞里仍充满着深邃的、古老的黑暗。这黑暗是凝固的、永不融化又永无止境的。我们几乎又要疲倦地闭上眼睛,甩头而去、不再关注。但突然,一丝光迸进黑暗中,撕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缝。这一丝光微弱、颤动,但它撕开了黑暗。
我们的眼追随这一丝光线,直到它消失。又一个时刻(让我们假设它是早晨),我们发现所看见的光不是一线,而是一束,这束光使我们一下子回想起来,当年那四个避难者进入山洞时,投射在他们头顶的、充满尘埃的光。这或许是我们的错觉,但这束光似乎显得更明亮一些。我们注意着光线的变化,看到它变成了水波一样的东西,和同样像波纹一样的阴影,在山洞里逡巡。
在光温暖的水波里,我们的目光无比惬意地游起泳来,有时候也在凉快的阴影之中稍作休息。这时候,一片巨大的阴影出现在洞口了,我说它巨大,是因为它比人可能还大两倍。它慢慢地走进洞中,我们渐渐看清楚了,那是一头熊。熊的姿态笨拙,我们甚至听到它的喘气声,它好像有点儿热,这让人猜想外面的天气非常好:阳光已重新照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充沛。这样一个大动物突然出现,使我们不禁想起美好而久违的世界。所以,在第一时间,我们竟没有想到,熊的闯入可以要了四个沉睡者的命。
但熊已经坐下了,仍然咻咻地喘着气。它坐在一片阴影之中乘凉,把脸和两只前爪贴在山洞的石壁上。随后,它站起来,继续往山洞里走,想给自己找一个阴凉的房子。它已走到四个人躺卧的地方,注意到人的气味。它的视力不好,但却能用鼻子帮助寻找。我们看见它踌躇地站住了,来回嗅着四个裹着毯子熟睡的人。出乎意料地,仿佛是受神灵的牵引,这只熊掉头走开了。它依然笨拙地爬行着,在刚才歇脚的地方歇了第二次脚,然后消失在洞口。这只熊没有打扰在山洞中睡着的人。
这只熊误入山洞而后离去,却唤起了我们对山洞之外的好奇。于是,我们跑到了外面。我们发现这座山不再是我们曾经看到的那座山,它不在整块的陆地上,而在一块漂浮的岛屿上。这岛屿竟然以一种类似于风的速度在海上航行着,好像它不是一小块零碎的陆地,倒是一条无人驾驶的、全速前进的船。
我们看到天空的蓝是任何时候都难以看到的蓝,大地的各种颜色比任何时候都丰富耀眼,土壤的金黄和鲜红,从未见过的植物,从未见过的花与叶子的颜色,这些浓郁的颜色均匀地涂画在平原、丘陵和山脉,把贴近地表的阳光晕染成彩虹一样的光芒。而大海、河流,它们的颜色就像绿色的水晶。
我们的目光在宇宙广漠之间漫无目的地奔跑,没有餍足地观看。在我们沉睡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不像我们曾熟悉的地球。自然已脱胎换骨,颠覆了人所改变的一切,就像脱掉人给它穿上的一件脏衣服。我们在天空中找不到各种浑浊的气体和杂质,这些东西,谁把它吞没了?蜂巢一样的城市没有了,难道陆地翻了个身儿,把千疮百孔的那面藏到地下,却把这新的一面翻了上来?星云、尘埃、宇宙黑洞、太阳、月亮,一切都没有改变,连地球本身也只是翻了个身儿,但人呢,那曾在太空中放置星星的人去了哪里?而我们只看到卫星仍然孤独地在它的轨道上运转,好像它和它的创造者无关。
卑微的四蹄动物仍然奔跑在草原上;鸟儿一如既往地在林中栖息叫唱,只是外形更加奇特了而已;被人类归为低等生物的原始鱼类仍然在湖泊水潭中游弋,在丰盛的水草里藏身、捕食;行动迟缓的牛仍然在河边饮水、在草坡上躺卧,缓慢地、却是有秩序地成群迁徙。所有几乎被人类捕杀殆尽的动物都重新生活在崭新的地球之上。而人呢,那高贵的、聪明的,乃至狂妄的人呢,如今,他们在哪里栖身?难道自然保留万物生存的光荣,却唯独抛弃了人?我们的目光不再漫无目的地奔跑,我们在地球的各个角落里寻找熟悉的、人的身影。
10 最初苏醒的人
阳光重新照临,山洞里的温度开始回升。阳光和温暖的气流吹拂在他们身上,像一双试图以轻抚唤醒孩子的、仁慈的手。首先醒来的是沙。他做了个梦,被梦中的声音惊醒了。然后,他看见躺在身边的朋友们,他们脸色生动,仿佛昨夜刚刚睡去,今晨还未醒来。而沙依稀感到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他不敢猜测,唯恐发现自己已成为茫然无着的、苍老的灵魂。他看到洞壁上充满了奇异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流水和植物的气味。他依次叫醒了乌云、微风和铃。
他们开始说话,但由于长久的睡眠,脑中的记忆不复清晰,连善于思辨的铃也说:“简直是一片空白,我什么也记不起来,娴熟的语言似乎远离了我们。”
乌云说:“过去抛弃了我们,这不一定是件坏事。”
沙同意他的说法,但又说:“可我们不可能把什么都忘记,至少,我还记得刚才做的一个梦。”
“梦?”另外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这个字,它就像一阵风吹过他们沉寂的意识。
“我们一定做了很多梦,”乌云说,“也许这是一个起点,可以帮助我们想起一点儿东西。”
“现在,我们最可能记起来的就是梦,其他的一切,都太远了,谁知道我们究竟睡了多久。”铃赞同乌云的说法。
因此,他们决定从梦开始。每个人都努力回想梦里曾出现的东西,如果他想到某一个东西,他就从这上面去联想可能想到的任何其他东西,然后把这一切说给大家听。这样,每个人都可以从别人的回忆中汲取灵感,回想起更多的过去。
于是,四个人开始了对“梦”的追溯和联想,他们静静坐在那里,沉浸在阳光的暖流之中。在他们沉思追想的时候,山岩渗出的泉水声清脆,空气中弥漫奇异的芳香。不知道过了多久,乌云说他已回忆起梦中曾出现过的云。于是,他开始给大家讲述“云”。
11 云:乌云的梦中之物
我想起了这样一个形象,起初,我几乎忘记了它的名字。它舒展着,忽而飘开了,忽而又来到眼前,它湿润的羽翼掠过我。我几乎忘记了它那美丽的名字——“云”,当我想起来这个名字,它就像奇异的光蓦然闪过我昏暗的心中。我在心里一直重复着它,害怕自己再度忘记。
我想到云彩居住的地方——天空。我有多久没有见过天空了?在我漫长的沉睡中,还是在我沉睡以前,我就已经是个视而不见的盲人了?我依稀记得我是如此忙碌,我忙碌于各种事情。我在天空之下穿梭、不停地走动,有时候也停下来木然发呆,有时我躺在地上仰望,可我什么也没有看,我的心仍然在不停地计算。天空就在我头上,云朵就在那里散步,它们想引起我的注意,引我去观望和畅想。但谁会注意它们呢?我们忙于争辩、吵闹、夺取胜利,唯独没有时间看一眼头顶那美好的东西。我们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自己是谁。我们是人,居于天空和大地之间的人。而有一天,我们忘记的竟然是这个“此间”。
一朵云,早就被我遗忘的云,它竟然飘进了我的梦中,成为我醒来时第一个记得的形象。它就像一把钥匙,来开启我陷入蒙昧的记忆。
由于它,那么多美丽的画面都从我的心中流过。我想起云从天空中飘过,在山坡上、房屋的墙壁上、窗台上、丛生的植物上掠过一抹阴影。但愿这美丽的景象也都闪动在你们的记忆里了,像夜晚的丛林里,萤火虫颤动着飞起。
我想起傍晚时的云,粉红色、蓝紫色的云,因为夕阳的映照而闪闪发亮。它们聚集在天空中,像一群即将回家的、身着彩衣的孩子。它们排列成河流的样子、山峰的样子,甚至树丛房舍的样子,使心怀天真的人们不禁怀疑那就是天国居民的家园。
我们都该记得夜晚的天空吧?那些与月亮追逐嬉戏的云朵,它们如此洁白轻柔,像漂浮在水中的、女人的绸衣。我们还曾抱怨云朵突然遮住了月亮,可是没有云,月亮、星星和夜空将会多么寂寞!
我也想起了夏日的雷雨,连黑色的云朵也是美丽的。它们在天空中奔跑,突然停止,悬挂在田丘和山冈的边缘,垂下闪闪发亮的雨帘。我想到我们年少时候,完全不害怕倾泻而下的雨水,我们跑进雨里,让双腿沾满泥泞。这种品质,与其叫勇敢,不如叫热情。到了喜欢遗忘的年龄,我们就遗忘了我们曾经热情,我们也曾热爱雨水、太阳、潮湿的泥土。带来雨水的乌云飘走了!水从屋檐上哗然流下,倾泻在院子里的砖地上,水从被冲洗得干净、光滑的砖地上流入洼处,从那里渗入各处的排水渠。水渠里的水注满了,它又流往低处的乡村,流进田野上纵横交织的小河流。在我们小的时候,也曾经凝望这些河流的尽头,猜测它将流去哪一个遥远的湖泊和海洋。
变幻无穷的云,我在梦里才清楚地看到它。而曾经,我们还以为天空是压迫的顶盖,而不是温暖的庇护。若我们真能走出山洞,重见天空,我将成为一个痴情的仰望者,一个上苍的敬畏者。它是如此飘逸而沉着,丰盈而博大。而不管它给予我阳光、雨水、阴云、狂风还是雪花,我这个生活在它的俯视之下的人,都愿意虔诚接受。
我的话语杂乱而激动,因为我的心像是漂浮在云朵之上,有时候,我以为自己正在天空中飞翔。这难道不神奇吗?当我们像个焦躁狂妄的孩子一样,拚命索取一双翅膀时,我们连天也看不见。而当你静静思考,陷入梦境和幻想时,你什么也不要,却能在云彩上飞起来。
“但愿我的梦,经由我这个笨拙的讲述者之后,还能为你们找回一些模糊的影像。”乌云谦虚地说。
“你给我们采来了天国的花朵,花朵上还带着芳香的露水。”微风轻柔地说。
接着,微风开始讲他的第一个梦中之物,以及由此唤起的联想。
12 牛:微风的梦中之物
我想到那个梦中的画面:从大地的尽头,一个模糊的黑点儿缓慢地晃动。它朝我走近来,我终于看到,那是我们都熟悉的动物——牛。
它缓慢地走着,负重的步伐让人忧伤,它没有拖拉任何重物,但习惯性地,它以负重的姿势走着,缓慢却很坚定。
它的身影使大地显得辽阔。它那双忠厚的眼睛,它那低垂着的、巨大的头颅总会让我们感到泥土是那样黏厚,大地的深处仿佛充满回声。
它总是低头向下,使我想到它的祖先翻耕过那么多的土地,赐予我们的祖先最初的粮食。这头牛是我不认识的一头牛,又像我见过的任何一头牛。
我想起在寒风呼号的冬夜,那些连一个草棚都没有的牲畜,它们背身站着,把头尽量埋低,忍受刀子一样的风,任凭雪在皮毛上融化。在那个时候,对于这个忠实的朋友,我们是否也有过怜悯?
我想起我的小牛安卡,它已孤独地被留在另一个世界。每一头牲畜,每一只被我们人类驯养的动物,它们都是如此孤独!注定骨肉分离,不幸地寄生在人类的篱下(祈求每一双人类的手仁慈地对待它们)。安卡的祖先们在土地上辛劳直到老去,等待它们的却是屠刀。安卡和我那些温顺洁白的羊儿,它们一定在那场带来漆黑的大雨中死去了。
如果真有神的天国,我请求仁慈的神接纳这些可怜的牲畜。它们是最合格的天国的居民,它们的心里不曾有一点儿的仇恨,从没有犯下一件哪怕是最微小的罪行。
而梦中那头牛,如我所说,也是安卡或任何一头牛。它甚至更像一个人,一个原本的人。一个原本的人,他也像牛一样犁耕过大地,他必然用双手接触真正的土壤。
牛向我越走越近,直到来到我的面前。我们对视着,这种对视很神奇,它不像人和牲口的对视,而像两个分开很久的、相识者的对视。在梦中,我因为它温厚眼神的注视而流泪了,我想不起来是否还有其他的眼睛这样注视过我。我经历了恐惧、逃难、令人目盲的黑暗,却在昏睡中看见了这样一双天真的眼。
那头牛走开了,离我越来越远,我目送着它的影子。它从哪里来呢?它要去哪里呢?它是怎样逃过了世界长时间的、断然的漆黑,回到大地上来呢?
它,就像大地最亲密善良的兄弟,就像大地本身的样子。当我看不见它的时候,我感到它只是融入到大地之中去了。
我追随着它的影子融入大地的方向。这块大地非常坚实,它在抵触着我的脚步,使我每跨出一步都感到疼痛。这使我感到它是新的大地,它要我用忍耐去适应新生。这不再是我熟悉的地球,我甚至想到,难道我们的地球已经历了重生,而我们竟然没有死?或者是我们自己经历了重生。在那场无休无止的黑雨里,谁知道我们究竟昏睡了多少年?
我心里存在着很多疑问。当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大地,这些疑问像阴云一样在我心里聚集。而当我遥望向天空的深处,这些云似乎又飘走了。在我能够回忆起来的梦中,我就这样走着,一会儿沉重,一会儿又觉得轻盈。
我想到牛走上一个山坡,稳立在青草的波浪之中,遥望某个远处。而这个山坡,并不是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山坡。我想到它饱食青草之后,来到山下,在那里,它找到一个镜子一样明亮而圆的小湖泊,而这个湖泊也不是我熟悉的湖泊。它喝了水又继续它的旅程,它走过月牙形状的河湾、长满果树的椭圆形的丘陵、在地上投下阴影的沉默的沙丘。这些地方似乎从我记忆中来,又和我记得的不一样。
难道我的幻想已随它走进另一个世界?如果这竟然就是我们山洞之外的那个世界?
我说得太乱了,但愿这梦中的动物和联想可给你们一点儿帮助。
“这是优美的格言,”铃赞叹道,“你让我们看到大地上美丽的生命,还有怜悯和崭新的世界。”
接着,铃开始讲述他所忆及的第一个梦中之物——泉,就像讲起一个他人的故事。
13 泉:铃的梦中之物
在梦中,我住在一个陌生的村庄里。以竹子建成的房子阴凉而潮湿,村舍外环绕着无边的竹林。对我来说,这种生活安静得可怕。
每一次我和妈妈外出,她都会拉着我的手。我们还能去哪儿呢?我们最多是顺着竹林中像竹竿一样纤细的小径,走到竹林的边缘。每一次,我们都会经过一眼泉。有时候,我们在泉边休息喝水,我看见妈妈的脸倒映在泉水中,像渐渐消融的一幅画、一朵花。
我们偶尔走到竹林外面,在碧绿的麦田中散步。清香的麦芒拂过我的衣裤,竹林在我们身后,黄昏时的月亮就挂在它的边缘。我在路边采摘野花、寻找带刺的野果子,妈妈则坐在某个远处,看我,不时地呼唤我。那时候,我会有一种幻觉,我将走得很远,走到她不能看到我的地方,走到听不见她的声音的地方。我朝远处跑去,于是她在我的视线中越来越小了,我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了。我一个人站在黄昏时辽阔和寂静的田野上。这时,那种幻觉恐怖地抓住了我,于是,我又朝那个影子奔去了。“妈妈,妈妈”,我喊着,看见她也站起来,朝我迎过来。
我长大了,不再和母亲一起了,在我身边的总是那些粗野的、像我一样正在成长的男子。当我们走入竹林,我们忍不住大呼小叫,拚命撕破周围的平静,我们用石块投掷飞鸟,用弹弓追打惊慌失措的兔子和野猫,这不为什么,只为了让生活中有一点儿残酷和动荡。我们讨厌那总是发出低低呜咽的泉,我们恨它的渺小、静寂,我们狠狠地用石块砸开水面,让水花四溅,甚至把整块的石头推进去。而黄昏以后,村里的女人们来这里汲水。我们躲在竹林中,看她们合力把沉重的石头推开。
有一天,当我回到家中,母亲正在竹帘的后面梳头。她呼喊我,我却没有理她。我并不恨她,相反,我很爱她,但我总会感到莫名的气闷,一种执倔的力量要把我从她身边拉开。我看着她的长发触碰到冰凉的地面,下午明亮的阳光中飘卷着微尘。很快,我又离开家了,我和那群人百无聊赖地在荒野中巡游,用力拔掉身边摇晃着的麦秆、青草、野花。让我们激动的那股“力”似乎可以摧毁一切。当我疲惫地,依然怀着莫名怒气地回到家中,妈妈已经离开我了。
我变得沉默寡言了,躲避着以往的伙伴,开始一个人在荒野中和竹林中游荡,像一条孤独离群的狗。有一次,我看见他们又把石头推进泉水中,过后,一个女孩儿来汲水,她呆望了一会儿堵住流水的石头,突然放下水罐,努力去推那块石头。她推了很多次,最后,我从那个隐蔽阴暗的藏身处跳出来,帮她推开那块石头。
为此,旧友们用拳头来惩罚,女孩儿却用友情来报答我。
从此,我和她常常在村子里、竹林里相遇,也许是我总在跟随着她,但我自己也无从知道。我不经意地从她附近经过,或是刚好在某个地方悄悄地观看她。
有一天,我爬上了一棵树,坐在层层树叶掩盖的地方,从缝隙里,我清楚地看见她家的院子,她在院子里洗头发。她的头发就像一匹黑色的缎漂在木盆里,又像一块乌云沉沉投影在清水里。我的心颤动起来,好像泉水突然从心底的某个深处涌出来,我听见某种细微的、乐曲一样的声音,穿过沙沙作响的树叶。我想从树上下去,她却拖着湿漉漉的头发来到树下。我的心惊跳起来,难道她看见了我?但她只是躺在长长的椅子上,在风和树阴里晾干她的头发。
在梦中,我替她抱着汲满水的水罐,一同走回村子。我们还坐在荒凉的坪里,看见月亮升起在高高的麦垛上。这些美丽的幻象多么短暂易逝!有人从外面带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我已不记得这个消息了),所有的男人都蠢蠢欲动了,只有沉默的女人们,依然坚守着家庭、孩子、田地和牲口。男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每一个夜晚,都会听到女人和孩子孤凄的哭泣。
有一天,发了疯的我也逃走了。在逃走的路上,我同样要经过竹林中那眼泉。我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它身边休息,掬了一捧泉水喝。然后,和我小时候想跑到离母亲最远的那一点一样,我真的一直向前走去,直到她再也不可能看见我,直到我再也听不见她对我的召唤。
我来到一个混乱、粗糙、冷酷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流浪了太多地方,吃过了太多苦头。人们用力量来对付我,我也用力去回击,有时候我被别人击倒了,有时候我也痛击比我更弱小的人。这个世界总是充满了嘈杂的声音,我再也听不到草木的低语,风中飘来的细微的乐音。当我痛苦,渴望怜悯的时候,我就看到母亲和爱人的影像,她们温柔而模糊的影像。有时候,她们真的来了,和陷入恍惚中的我说话,我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肮脏、粗鄙,用双手羞愧地遮住自己的脸。而那,只是梦中的另一个梦。
最后,在梦里,我随着一支浩大而疲倦的队伍行进着,队伍里都是些带着病痛的、脏兮兮的老兵,充斥着臭气和无休止的谩骂。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每人还拖着笨重的行李。也许,我们只是一群一无所有的、随处流落的乞丐,带着自己一文不值的破烂儿。我们似乎走到了一个沙漠一样的地方,这个地方是我见到的最荒凉的地方,甚至看不到一棵干枯的草。烈日暴晒,天空充满灰色的、耀眼的光,一种不可直视的光。
队伍在我的眼里消失了,一个人影也不见。干渴像石刀一样切割着喉咙和胸腔,在这个可怕的、没有尽头的荒凉地方,我根本不可能找到水源。我极度痛苦,祈求死神早些带我离去。最后,我趴在地上,再也无法爬行、无法站起来。
突然,我看见母亲站在帘子后面,我听见她喊我,我张开嘴试图回答,但不能发出声音。她向我伸出手,我想像小时候那样拉住她的胳膊,但我够不着那只手。我发现我在竹林里徘徊,在那里,我竟然又遇见了穿着白色衣裙的她,我替她推开石头。甘甜的泉水涌出来,不知道是从她的水罐里,还是从她的眼睛和头发里涌出来。泉水注入我的身体,使我一下子从垂死的痛苦进入温柔的天国。如果我在梦中果真死去了一次,那么,泉就是生命给我的最后恩赐。
原谅这个没有理由的梦。我知道,你们在里面只看到模糊。
铃说话时,乌云和微风仍然沉浸在他所叙述的梦幻中,直到沙说:“你给干渴的人带来了爱之泉水,温柔之泉水。”
犹如从又一个梦境中醒转过来的乌云说:“啜饮女性之泉的甘甜,这对粗粝狂暴的世界来说多么重要!”
大家等待着沙讲述他的梦境。沙希望用一首诗来讲述,他说:“这首诗正是我在梦中所听到的东西。”
14 神的踪迹:沙梦中听到的诗
我梦到一场远古的战争
焚烧的街道、嘶吼的战马
死去的身体献给喘息的烈火
与倒塌的廊柱、崩毁的殿宇一起:
这里曾是庄严的国度
骄奢者生活的领地?
幸存的人遥望被毁的家园
风,还自远方吹来灰烬
没有人不洒下泪滴
人们告别家园去寻找那洞明一切的神
是痛苦使人怀疑了自己
是绝望使人皈依了神
他们走进茫茫的沙海
坟墓般的沙丘无边无际
有人放弃了路程
宁愿长眠于孤寂的绝地
那么,为长眠者寻找一处避风的地方吧
合拢双手在他身上撒下那象征阳光的
金沙
安魂的歌声如风在沙丘中穿行
回荡着人世的悲凉
天国的安宁
艰辛的旅程依然继续
有一天,他们看见飞鸟
惊呼已来到了沙漠的边缘
他们问飞鸟
可知道神的国度?
飞鸟仅肃然伫立
沉默如它的翅羽
那一夜,草原上甜蜜的休憩
露水和梦一同降落
洗刷
沾满尘土的身躯
有人说,我们就在这里栖居吧
无边的草海芳香而丰美
人们冥想这人的话语
不,最后他们说
难道忘记了屈辱的尸体、罪恶的怒火
难道越过沙漠竟是为了栖居在异乡的
土地?
来到草原的尽头
却看见雾一般的沼泽
灰色的沼泽
魂灵隐没的地域
夜里,噩梦和鬼影悄然潜行
燃烧的尸首,凄惨的嚎叫
逃离的人相互践踏
刀锋如鞭子一样挥动
惊醒的人含泪遥望那莫测的远方
“我们已经到生命的终点了吗?”
“不知道,但我们必须走到世界的终点。”
无畏的人们依然前行
直到遇见那聪明的、会飞翔的蛇
“跟着我吧
让我带你们走出这迷惑人的沼泽。”
这灵敏善良的动物
它可是神的使者?
“不,
我不知道神的踪迹
我只熟悉沼泽里的标记。”
那一天
雾与潮湿在阳光中蒸发
人们在丘陵下休憩
空气如透明的小溪
群蜂远远盘旋
追逐芳香的气息
这真是动人的福地
而他们还要去向哪里?
远处群山巍峨苍茫入云
不可仰视的高山
你可知神的踪迹?
回音如风扑面:
“你可知神的踪迹?”
群山绵延如河壁立如剑
走过的路像梦魇又一次出现
疲惫的旅人在山洞中睡去
睡眠如平静的水面
倒映梦境,隐隐浮动
梦境中充满启示
而是谁划动桨声
悄然将灵魂引渡?
不可视的身影走过
在沉睡者的额头覆盖
仁慈的手印:
你便是神
你便是神!
这声音清晰得神圣
又仿佛不可聆听
醒来的人讲述着同一个梦境
我沉迷的心灵从那深远的歌声中醒转
我仿佛曾于梦中寻求神迹、攀援繁星
我知道神就居于我的灵魂
他便是我灵魂中高贵的部分
那回旋的、不朽的诗音
在深夜检阅灵魂的人
以腐朽之躯摸索永恒的人
当你满怀悲悯与诗情
去谛听一切生命
当你仰望群星俯瞰大地
可听见那深邃处传来的歌吟?
你便是神,你便是神!
沙的诗吟完了。四个人坐在光线如流水一般轻暖的洞中。他们仿佛走完了漫长的一段路,感到微微的倦意和终于到达某处的振奋。最后,乌云说:“你终于带我们找回了诗。”
15 走出山洞的人
沙、乌云、微风和铃最后一次啜饮山洞深处的泉水,感谢了在世界末日给予他们庇护的山洞,然后走出去。
在洞口附近的草丛里,他们看见一只在阳光下晒暖儿的狗,猛然回忆起来这是那条曾接受过他们馈赠的狗,那个出现在洞口的灰色斑点。狗儿看见他们就亲热地跑过来。难道在漫长的睡眠中,它一直在这里等待着他们?或者,它和他们都只不过打了个盹儿,而觉得漫长只是因为他们曾经太疲倦?
我们看见那四个人带着狗儿走在通向山外的路上,他们一路上惊讶、赞叹,露出无以形容这新世界种种奇迹的神色。唯有狗儿一如既往地雀跃地跑在前面,仿佛这崭新的一切都极为自然,仿佛它和这些人类的友伴并不曾失散,它也不曾独自流浪了几百年。我们追随着他们,看着他们走过峡谷,攀上又一个峻岭,在那里歇脚,遥望云彩下面的平原和海岸。他们看到这个岛屿正像风一样奔驰在海上,掠过他们的,是苍苍的海浪,和遥遥的海山。
我们的目光像风一样跑开了,漫游在世界的许多角落,寻找那幸存的人。慢慢地,我们看见从山洞里走出来的、三三两两的人。有人正坐在小河边,打量着自己的倒影;有人正惊奇地观看着花儿的颜色,说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色彩;也有人坐在废墟的边缘上休息,那废墟曾是人类的光荣,而他并不去追忆。这些人,像散落在大地上的星辰。他们虽然为数不多,却携手相伴地走着,虽然风尘仆仆,却以新奇的眼睛观看一切。
我们不知道他们要走向哪里。但毋庸置疑地是他们正向某地走着,在他们心中,有某一个栖息之地的存在。他们往大地的深处走去,去寻找失落的家园?或者,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