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价烟”局长周久耕落马记

莫亚

周久耕直言:如今这网络也太厉害了,我是被网络搞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现在想想真的很后悔。我现在感到最对不起的是我的妻子和女儿。

2008年岁末,当房价开始下跌,普通民众看到希望之时,身为南京市江宁区房管局局长的周久耕,却放言阻止开发商低价售房。此言一出民愤四起,周久耕一夜之间蹿红网络。有网友通过“人肉”,称周久耕平时抽1500元一条的“天价烟”、戴10多万元一块的名表、名下有多套房产……在铺天盖地的网络舆论轰击下,当地纪委顺应民意,对周久耕展开调查,发现其果然是个贪官。

10月10日下午,南京市中级法院对周案作出一审宣判,周久耕获刑11年并处罚金120万元。在当初遭到网民狂轰滥炸的日子里,周久耕有何表现?被法办时,到底查出他哪些罪行?庭审中他对被“网死”又有何感慨?本刊将为读者独家披露这些鲜为人知的细节。

“大嘴”局长,惹怒网民

1960年6月出生的周久耕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他从基层干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领导干部岗位。周久耕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贤惠,女儿懂事,且都有着体面的工作,三口之家可谓其乐融融。

2007年12月29日,在江宁区民政局局长的职位上干了5年多的周久耕,被组织部门调整到区房管局局长的位置上。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为官高调的周久耕一心想成就大事业,但此次调整对于他来说并无实质意义,因作为副省级城市的一个区属局长,动来动去他仍然还是个正处级。

江宁是南京楼市的重镇,由于当时房价一路攀升,开发商老板一个个牛气冲天,所以当上房管局长的周久耕,也就难有张扬个性的机会。从2008年下半年起,罕见的金融危机席卷全球,自然也影响到国内的房地产业,一向坚挺的房价开始下滑,且愈演愈烈。伴随着一些地方政府的“救市”举措,目睹江宁地盘上不少开发商开始低价抛售回笼资金,周久耕嗅到了一丝玄机,于是决定不再沉默。

经过认真策划,周久耕决定召开一个媒体通气会。2008年12月10日,该通气会如期举行,周久耕同时接受当地9家媒体关于房市问题的集中采访。在分析了一番房市走向和未来前景后,周久耕拉高声调抛出了惊人观点:“江宁的保本房价应该为每平方米5200元。目前,我们正在关注楼盘的价格动态,将和物价部门一起,对个别低于成本价销售的楼盘进行查处,防止烂尾楼的出现,保持江宁房地产市场持续健康发展,保障消费者的权益。”

他的这番言论于12月11日见报并经网络转发后,顿时在网民中引发强烈反响。舆情直指周久耕对抗民意,为房地产商“托市”。网民的愤怒可以理解,因为大家都期待畸高的房价能降下来,而周久耕则要查处降价卖房的开发商,何况他提及的“保本价”,也超出了人们的认可程度。

当天一早,周久耕还仔细看了两遍见报稿,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不会上网更不会看网帖的他,根本不知道网民对他的愤怒情绪。机关的其他干部也都只顾忙自己的事,对网上的情况也是一概不知。直到第二天,周久耕才从有关部门得到消息:称媒体发表的他那番言论闯祸了。周久耕并没把网民的言论太当回事,在人指点下看了一些网民的评论和谩骂后,他对身边人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就是流氓暴力,不要去管它。”

人肉搜索,局长惶惶

和其他网络事件不同的是,炮轰“久耕托市”事件不仅没有马上偃旗息鼓,而是不断升温。随着众多传统媒体的介入和网络互动,周久耕在短时间内蹿红网络。事发次日,一篇《遍撒英雄帖,追查南京市江宁区房管局局长周久耕》的帖子便出现在凯迪社区,网友对周久耕的“人肉搜索”由此展开。

12月14日下午3时许,网友“西方不亮东方亮”发布《腐败不腐败,看照片江宁房管局长抽什么烟》的帖子,以文字配图的形式,证实周久耕所抽的蓝边黄盒香烟,是1500元一条的“南京九五之尊”。12月15日凌晨,署名“cheyou007”的网友在《周久耕局长抽名烟、戴名表》的网帖里,指认周久耕左腕上所戴手表是“江诗丹顿”,价值约10万元。随着“人肉”的继续,相继又有网民曝出周久耕有4套房,每日开凯迪拉克上班,江宁某房地产公司老板周某某系周久耕弟弟等“猛料”。如此一来,网络对周久耕的炮轰越搞越猛。

众多网民们看了那些“人肉”帖后,一致断定周久耕是个大贪官,所以一个个发誓“不把周久耕轰下台绝不罢休”。由于不少网民依据“人肉”结果,向南京市有关方面举报周久耕,因此这起网络事件,引起了南京市高层的非常关注。

当坏消息越来越多地传进周久耕的耳朵时,这下他真的急了,身处舆论漩涡的他开始恶补上网课。那些天,他每晚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看帖子和评论,不仅他本人如此,就连妻子和女儿也都时刻关注着网络动向。尽管网上的揭露大多不真实,但其形成的舆论压力,却把一家人弄得喘不过气来。据知情人透露,面对无法控制的局面,惶惶不可终日的周久耕也曾组织力量到网上打阻击战,力求扭转局势,但终因寡不敌众而收效甚微。

12月22日,江苏省委常委、南京市委书记朱善璐,在参加南京市中级法院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大会上提到了周久耕。朱书记说:“应以高度负责的精神,认真倾听包括网民在内的群众意见,如果网民们对周久耕同志投诉意见属实,要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朱书记的表态次日见报后,让周久耕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而事实上江宁区纪委对他的调查已秘密进行。嗅出风声后,确不清白的周久耕再也坐不住了,他开始考虑自己的后路,并为应对上面的调查做手脚。他找到一些给他行过贿的人,要么安排妻子退赃,要么与行贿人订立攻守同盟,以逃避组织调查。

12月28日,江宁区纪委根据初步掌握的情况,决定免除其区房管局局长职务。

依法查办,局长入监

按照市领导的要求,江宁区纪委对周久耕的调查是严肃而认真的,绝不像一些网民猜测的那样是走过场。周久耕被免职后,纪委对他的调查仍在向纵深挖掘。

在掌握前期初步线索后,2009年2月5日,江宁区纪委正式对周久耕实施组织谈话,要其认清形势,如实交代自己的问题。但周久耕依然抱有侥幸心理,从而失去了自我挽救的最后机会。就在这次谈话的当天,纪委办案人员依据线索,找到了某开发公司老板张云,希望他配合调查。2月6日,张云主动交代了向周久耕行贿2万元的事实。纪委掌握该情况后,于2月13日正式对周久耕立案调查。周久耕迫于压力,相继交代了收受他人44万元钱款及价值2.8万余元劳力士手表一块的事实。

周久耕涉嫌受贿犯罪的事实明朗后,南京市反贪部门接手侦察周久耕涉嫌受贿犯罪一案。随着调查的深入,周久耕腐败问题也一件件浮出水面。2009年3月23日他被刑事拘留,4月上旬被转为逮捕。因不当言论惹祸,不仅丢掉了官位,而且还真真实实地成了阶下囚,被关进看守所后,周久耕曾多次后悔得暗自流泪。

周久耕从公众视野中消失后,网上针对他的讨伐依旧没有停止。负责承办此案的反贪干警,以对党、对人民、对法律高度负责的精确,一丝不苟地对周久耕案展开审慎侦察,终于层层揭开了他的腐败内幕。当然,这些问题绝不像网友“人肉搜索”得出的那样,仅仅是戴名表、抽名烟。那么,周久耕到底有哪些问题,又贪到何种程度呢?

受贿谋私,果然是贪

1992年8月中旬,32岁的周久耕被提升为江宁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并兼任房地产开发公司经理。1993年初,一个名叫刘兵的人找到周久耕,希望能调到开发区来工作,刘当时是一家投资公司的老板,也是周久耕的好朋友。周久耕没有拒绝刘兵,由于掌握着用人权,不久这桩调动的事即被搞定。刘兵到开发区后,被周久耕安排任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一职。这年2月,刘兵陪同周久耕到香港考察,期间为感谢周的帮助,送给周久耕1万元港币,周久耕笑纳了这笔钱。

2002年3月初,周久耕被提升为区民政局局长。这次上任不久,刘兵再次找到他,希望把自己的妻子李燕弄到民政局工作,周久耕表示愿意帮忙。经过周久耕的鼎力斡旋,加上刘兵本人的努力,不久李燕被调入民政局婚姻登记中心上班,成了一名享有机关事业编制的人员。2004年,周久耕在江宁百家湖花园买下了一套大房子,在考虑新房装潢的问题时,周久耕想到了改制后已成为南京房地产业领军人物的刘兵。他向刘兵说明来意后,刘兵当即答应下来。随后,刘兵安排一家很有名气的装潢公司为周久耕服务,事成之后,他又为周久耕结算了27.3万元的装潢款。为担心日后惹事,不久周久耕向这个老朋友出具了一张欠条,只是许多年下来,并不缺钱的他从未提及过还钱的事。

网络事件陡然发生后,周久耕才匆忙联系上了刘兵。但此次联系,他仍不提还钱的事,而是让刘兵与他达成攻守同盟:“网上的事闹得很厉害,要是纪委有人来问你我那房子装潢的事,你就讲我已将款子付给那家装潢公司了。”碍于老朋友的情面,刘兵随后与那家装潢公司通报了情况,统一了口径。好在刘兵是个明白人,在接受纪委调查时,他还是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在周久耕的朋友中,自然不止一个像刘兵这样的开发商,前面提到的南京某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张云,也是他的好朋友之一。2005年初,张老板找到周久耕,希望他在江宁区社区服务中心建设工程等事项上为其谋取利益。周久耕很快答应下来,并利用职权实现了对方的愿望。事成之后,张老板分两次送给周久耕2万元,后又送给他一组价值5.5万元(含安装费)的海尔空调。2006年7月,周久耕又以明显低于市场价的价格,从张老板开发的万欣翠园小区购得面积近170平方米的豪宅一套。网络事件发生后,为应对纪委调查,周久耕安排妻子匆匆补缴了空调款1.5万元及购房差价8.497万元。

网络事件把周久耕搞得焦头烂额,对不是百分之百信任的行贿对象,他就要妻子去退赃,弄得妻子满肚子怨气。曾是自己手下员工的仇强,也是周久耕决定退赃的人之一。仇强原在民政局下属的殡仪馆工作,厌恶了天天与死尸打交道的差事,于是在2006年找到周久耕这个局长大人,希望为自己换个岗位。周久耕开始不同意,但在仇强送了两次小礼后,他答应了却又不立即办理。直到仇强先后5次共送上8万元后,周久耕这才将他调到下属的区救助站工作。网络事件发生后,周久耕和妻子都感觉仇强靠不住,于是在纪委调查期间,悄悄将钱退给了仇强。送出去的血汗钱还能重新回到手中,仇强连做梦也没想到。

贪财的周久耕并不是每笔赃款都退的,因为他过于相信一些行贿人和他存有的“深厚感情”,认为这些人不会出卖他。这其中,江宁某装饰工程公司经理吴凯就是周久耕信得过的人之一。吴凯与周久耕的相识,缘自其儿子的工作调动。2006年初吴凯找到周久耕,希望把儿子调到民政局工作。周久耕未表示拒绝后,他当即送了3万元一个红包给周久耕。收下这笔钱后,吴老板的儿子顺利进入民政局机关。2007年春节前夕,为感谢周久耕的帮忙,吴凯再次送给他4万元。和周久耕混熟后,吴凯从周久耕手头接到了儿童福利院和民政局广场两个工程,为了回报,吴凯又于2008年春节前夕,一次性送给了周久耕8万元,周久耕照单全收。网络事件发生后,周久耕没有考虑向吴凯退赃的事。

在以权谋私的问题上,周久耕和其他贪官没有两样,凡是能将权力变成金钱的机会,他一般都不放过。在周久耕任民政局局长和房管局局长期间,某装饰工程公司经理蒋海找到他,希望由周久耕掌控的相关工程能使用他提供的石材。周久耕每次都爽快答应。对方做成买卖后,于2007年8月,一次性送给周久耕好处费10万港币。网络事件发生后,周久耕与蒋海有过一次沟通,目的是想试探一下他对自己是否可靠。当感觉没有问题时,周久耕就不打算把钱退给他了。

令周久耕最为恼火的,莫过于网上披露他所戴的那块“劳力士”名表。这块表是某工程公司总经理陈英在2006年3月送给他的,作为交换,周久耕把一个工程项目给了对方。这块价值不足3万元的名表到手后,周久耕戴了好长一段时间。2007年8月间,当上房管局长的周久耕又违反招标规定,将局下属的房地产交易中心办公楼装饰工程,交给了陈英所在的公司承揽,这一次周久耕收受了对方20万元的好处费。2008年8月,江宁区招标办原主任柏华强因受贿案发,周久耕担心在整顿中受牵连,遂安排其妻将收受陈英的两项款物退还。尽管名表被退还,但让周久耕想不到的是,在网络事件中正是他戴着这块名表开会的照片,在互联网上留下了痕迹,给他惹下了弥天大祸。

检察机关通过深入细致的工作,在短时间内查明了周久耕涉嫌的全部犯罪事实,即从2003年至2008年1月间,他先后收受9人共25次贿赂,涉案金额计人民币107.12万元,港币11万元。

值得一提的是,检察机关查明的周久耕犯罪事实,与当时网友“人肉搜索”的结果沾边的并不多。周久耕既没有当开发商老总的弟弟,也没有做建材生意的儿子,更没有凯迪拉克高级轿车。印证了“人肉搜索”的,仅是周久耕抽过公款购买的“南京九五至尊”名烟,戴过别人送的价值2.8万余元的“劳力士”名表。

庭上直言:“网络太厉害”

对周久耕案侦察终结后,2009年8月中旬,南京市检察院以宁检刑诉字(2009)第61号起诉书,以周久耕犯受贿罪将其公诉到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要求依法予以惩处。

9月4日,是南京市中级法院确定对周久耕开庭审理的日子,这一天周久耕的妻子及家人早早来到法庭等候旁听。9时20分许,当周久耕被两名法警押上法庭时,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旁听席上的妻子和家人,此时此刻他的双眼顿时湿润了,千言万语难以在这种场合表达。

9时30分许,审判长敲响了开庭的法槌。法庭核实完周久耕的身份后,公诉人开始宣读对周久耕的犯罪指控。听着公诉人的指控,坐在被告人席上的周久耕眉头紧锁,面部表情沮丧而又复杂。

周久耕对公诉方的指控并不否认,但在案件质证阶段他却有话要说:“关于刘兵那27.3万元装潢款不能认定我是受贿,我向刘兵打了欠条,刘兵也从来没说不要这笔钱。这笔钱应认定是正常的民间债务关系。”公诉方并不认可周久耕的说法,并用他在侦察阶段的交代及刘兵的证言推翻了他的辩解。对其他受贿行为,周久耕虽然认可,但又狡辩多是正常的人情往来,收受这些人的好处从来没有以权谋私,更没有使国家和集体的利益受到损失。但在事实和证据面前,周久耕的观点自然是站不住脚的。

控辩双方交锋期间,周久耕的代理律师为其辩护称:关于刘兵那笔装潢款应认定为民间借贷关系,指控这笔款项为周久耕受贿证据不足;网络事件发生后,周久耕主动向纪委交代了自己的问题,应认定为自首;周久耕退出了全部赃款,其犯罪行为对社会的危害不大。综合以上理由,应依法对周久耕从轻处罚。针对这三条辩护理由,控方除认可周久耕退出全部赃款这一条外,其余均不认可。

最后陈述期间,周久耕除和其辩护人发表了相同的观点外,还直言了自己的观点:“我不就是发表了几句不当言论嘛,如今这网络也太厉害了,竟然捕风捉影把人往死里整。我是被网络搞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现在想想真的很后悔。我现在感到最对不起的是我的妻子和女儿。我落马的情况很特殊,起诉书上的每一条指控都是我主动交代的,希望法院在对我量刑时能考虑这些因素。”周久耕在法庭上重复了几遍“我落马的情况很特殊”这句话,其潜台词应该是:自己好心说错话,是被网民们轰下来的,所以希望法院不要对他下手太狠。

由于案件影响重大,此次庭审法院没有当庭宣判。当周久耕被押离法庭时,他一直回转头望着目视他的亲人……

法庭宣判,一声叹息

周久耕案是典型的影响型案件,南京市中级法院对此案的审理及对事实和证据的认定是格外审慎的。休庭期间,审理周久耕案合议庭的法官,以高度的责任意识和法律使命感,对全案事实和证据进行了认真的梳理和鉴别,并依照刑法精神达成了判决共识。

2009年10月10日下午,南京市中级法院公开开庭对周久耕作出一审宣判。出现在法庭上的周久耕,看上去显得有些紧张不安,但当审判长宣读判决书时,他却听得十分认真。记者注意到:在法院形成的判决文书中,没有认可周久耕及其辩护人就那笔27.3万元的装潢款属民间借贷的辩解和辩护意见,同时也没有认定周久耕构成自首。法庭几乎全部采纳了公诉方的指控。

法院最终认为:被告人周久耕身为国家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非法收受他人财物,为他人谋取利益,其行为已构成受贿罪。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周久耕犯受贿罪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指控的罪名成立。被告人周久耕归案后如实供述办案机关尚未掌握的同种较重罪行,依法从轻处罚。其辩护人提出的被告人周久耕主动退出全部赃款、认罪态度较好,可从轻处罚的辩护意见,经查属实,法院予以采纳。

根据周久耕犯罪的事实、性质、情节和对社会的危害程度,南京市中级法院依照刑法和《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处理自首和立功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的相关条款,以周久耕犯受贿罪,判处其有期徒刑11年,没收财产人民币120万元;周久耕受贿犯罪所得赃款107.12万元、港币11万元,予以追缴,上交国库。

听完法官的宣判,周久耕一声叹息,面部表现出痛苦状。他既未提出上诉也未表示不上诉。目前,一审判决已生效。■

(文中当事人除周久耕外均为化名)

编辑:韩铁马hjcf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