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和现实之间
2009-01-09杨潇
杨 潇
生活日益步上正轨后,或者突然需要一笔大的开销,再或者,当某个模糊的期望突然变得越来越远时,种种日常的矛盾就暴露了出来
一种隐匿的情绪在北川中学的老师中蔓延。它在食堂里,操场上,在一字排开的板房办公室间,在“无私的奉献,是人性最美的光辉”的标语前,在学校附近外表艳丽内里简陋的川菜馆中被分享与交换,却苦于找不到一个出口。
一
进入12月份,冬天的样子越来越清晰。下午4点一过,学校的草坪上就准时刮起凉风,43岁的刘宁,穿着略显肥大的外衣,考虑着秋衣秋裤的换洗问题。
秋衣秋裤只有一套,已经穿了两个星期,外衣倒是有两件,都是老丈人的。身上这件还算是相对“合体”的,另一件更为肥大,穿着上课时,已经被学生们笑过一回。
刘是初二的政治老师,地震前在北川中学新校区任教。5月12日那天,因为带着两个班的孩子去县委礼堂参加“五四青年表彰大会”而幸免于难。新校区整体为巨石所埋,只有3个老师跑出来。
刘的故事第一次被讲述,是在5月14日上午。当时,刘和妻子正在学校本部抱着独女的尸体痛哭。女儿刘怡,初三(1)班班长,在五层楼塌成的废墟中至少活到了13日早晨,然后没了声响。刘的同事向旁边的新华社记者介绍了他,稿子很快发了出来。
6月初,刘宁接到县公安局的电话,问他认不认识一位山东志愿者,这位“志愿者”在背着东西离开北川县城时被特警拦住,他辩解说是为北川中学的刘宁老师取东西。刘宁知道,自己上报了。
故事成了事迹,生活仍得继续。6月8日,唐家山堰塞湖开始泄水,刘拖着伤腿从医院回到学校所在的绵阳长虹培训中心。4天后,堰塞湖警报解除,但遇难学生家长的情绪难以排解。12日,北川中学的废墟上,围了三四百位伤心欲绝而情绪激动的家长。
刘也想去祭奠女儿,但负责“帮扶”他的老大姐劝他,作为教师,不能参与这件事——在震后,绵阳市教育局为每一位有子女遇难的老师都配备了帮扶干部。校方要求老师以大局为重,不要前往祭奠。
6月中旬以后,情势稍缓,学校派老师分批前往旧址,看护剩余的财产。在那个“最伤心的地方”,刘宁待了4天,中间回了一次老县城的家,“都泡在稀泥巴里了。”墙壁上有泄洪留下的水线,距天花板不到两寸高。他只从泥巴里挖出了女儿的相册。
二
7月份,媒体的关注渐渐衰减,但对于刘宁来说,最艰难的工作才刚开始。放暑假了,遇难学生家长的安抚工作也随之启动。“能安排出去的老师都去了。”
刘宁“不幸”被分到了曲山镇片区,这里受灾最严重,刘宁两周走了70多户,没少挨骂。那段时间他每天都流着泪,红肿着眼睛听家长骂,再说一些“安慰和稳定的话”。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一张承诺书:遇难学生若有弟弟妹妹,以后就读北川中学可以免去一切费用。
北川中学原有学生2793名,“原本认定750多人遇难,后来老师下乡安抚,发现有生还的,最后确定为731名学生遇难,这个数字应该是准确的。”校党委书记张定文说。
对于这些遇难学生的家庭,救助内容包括两项:一次性救助金,每户家庭给予不超过6万元;一次性为无养老保障的遇难学生父母代缴15年基本养老保险费。张定文告诉记者,最后每户家庭都是按照6万的上限给的。
一份《北川羌族自治县贯彻落实四川“5•12”地震遇难学生家庭救助实施方案的办法》表明了救助的资金来源和“民间”性质:由四川省青少年基金会、省教育基金会和省儿童基金会联合向社会各界募集救助地震遇难学生家庭专项资金。
刘宁也拿到了这笔“赔命钱”,基本都用在了还债上。前些年买房和开小卖部,一共向人借了8万多元。校门口的小卖部,地震后什么也没留下,位于老县城的家,很快也将在“9•24”的泥石流中被彻底冲毁。
然而生活不会总让人绝望,9月10日教师节,刘宁获得“全国教育系统抗震救灾先进个人”称号。比这更具实际意义的是,妻子怀孕了。
妻子已年满40,他们本打算调整好情绪,来年再要一个的,但10月初妻子查出身孕后,两人还是高兴了一阵子。刘宁觉得,这是女儿急着来投胎了。
只是,有了孩子,才发现自己提襟见肘。地震让北川中学失去了1/4左右的教师,幸存者几乎每个人都要超负荷上课。过去,周末补课和晚自习坐班分别可以获得25元/节和6元/节的收入,这补贴来自高中生缴纳的辅导费、补课费等杂费。现在,学生不必再交钱,老师也就失去了所有的补贴。事实上,“5•12”以后,北川中学的老师还没有获得一分钱的补贴。
妻子没有工作,除去长虹集团给老师发的2000元补助,和不知何时发的数百元杂费,刘宁可以期待的,就只有每月1400元左右的工资。债仍未还清,每月每家还100块,剩下的钱刚够吃饭。10月6日起学校食堂不再免费,早餐刘宁吃个馒头,喝点稀饭;妻子吃两个馒头,再到校门口买一袋1元的核桃花生奶,算是补充营养。中餐晚餐3.5元或5.5元,能吃到一些肉。
10月底,妻子感冒了。“这里的风大。”刘宁说。怀了孕,不敢吃西药,就到外面去抓中药,也是一块钱一副,住处没有煎药的条件,就在药店煎好,矿泉水瓶子灌了,回来用开水烫烫喝。弄了20多天,总也不见好。11月的绵阳已经很有些冷,晚上睡觉时,把所有衣服都压在被子上面。单职工家庭,学校发棉絮只发一个人。妻子找社区,社区说,你丈夫有单位,找单位要吧。
11月底,他记得是一个星期三,妻子下身突然出血,“打电话给幺爸,他说怀孕期间来血的是早产儿。我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胎儿心跳已经很微弱了,住院住 到周一,医生说不行了,得做手术取出来……”
医生告诉刘宁,孕妇年龄偏大,营养跟不上,心情又没调整过来。
三
校党委书记张定文记得,北川中学收到的第一笔捐款。“一个绵阳人,好像是下岗工人,自己做点小生意,送来一袋大米和100块钱,我记得是一大把,有5元的,10元的,还有1元的。”
地震后一周左右,北川中学建立了一个用于接受捐款的指定账户,为了做到“收支两条线”,所有进入指定账户的捐款须转入县财政局账号,再由北川中学打报告、写申请,最后转回学校的一个私用账户,还要根据捐赠者的要求方可使用。
“总务处负责接收捐款,而我是最终责任人,每一笔钱如何花,这个责任都得我来承担,所以我对程序要求很严格。”校长刘亚春说。
总务主任肖志敏告诉记者,县财政局领导说了三点:捐款者指名捐给老师,用在了学生身上,是对的;捐款者指名捐给学生,用在了老师身上,是绝对错误的;捐款者未指明捐给谁,用在学生身上有余时再给老师用,是对的。
肖志敏说,从“5•12”到年底,北川中学收到的捐款约有1200万元——这和之前一些网上流传的版本相去甚远。张定文则告诉记者,现在北川中学仅学生生活费的支出每月就有40万元。
整个暑假,学校都在做招生的准备。“按照往年的经验,高一每年入学的大概是六七百人,结果8月20日、21日两天报名的有998人,”张定文说,初一入学的也比往年多几十人,加上陈家坝中学过来的300多学生,北川中学现有学生达到3076名。
这使得原来按2400名学生规划的板房宿舍捉襟见肘,只好再请老师们把板房让出来,这才勉强住下。好在长虹很快腾空了培训人员,不少被迫去校外租房的老师又住了回来。
与刘宁相似,多数老师在震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从“非常”向“正常”的过渡期,但当生活日益步上正轨后,或者突然需要一笔大的开销,再或者,当某个模糊的期望突然变得越来越远时,种种日常的矛盾就暴露了出来。
并且,他们还要承受外校同行不明真相的询问,最有名的一句话是,“你们北川中学什么都没有,就有钱。”一位老师记得,在一次会上,一位上级领导甚至对他们开玩笑:以后你们学校的老师上街,要把钱揣好了。
四
总理温家宝曾五次来到北川中学。5月14日,他在学校废墟上指示全力营救被埋师生;5月22日,回到正在清理场地的学校,为遇难者默哀;5月23日,来到长虹培训中心,鼓励大家“面向光明的未来”,在高三(1)班临时教室的黑板上写下“多难兴邦”;9月1日,参加学校开学典礼;11月15日,与北川中学师生共度周末,在高一(8)班的教室,他说,“北川中学靠什么保持声誉,真正成为一所培养优秀人才的中学?最重要的是要有好的校长和好的教师,要有优秀的学生;要永远保持和发扬在抗震中凝聚起来的自强不息、奋斗不止的精神。这样北川中学才会名副其实地屹立在四川,屹立在中国,屹立在世界。”
一些人的命运已被改变,比如被保送进北大和清华的申龙和王佳明,当他们作为抗震小英雄被选拔出来赴京参加活动时,他们都很不情愿——还要高考复习呢,甚至学校领导也不知道,北大清华已经向他们的学生敞开了大门。
5月13日,温总理在绵阳九州体育馆看望灾民,其间曾与北川中学的3名学生交谈。后来,央视委托绵阳市委宣传部,找到这3个孩子,5月18日,央视的赈灾晚会上,我们看到了他们在台上泣不成声。
只是,媒体可以接他们到北京,让他们的名字和故事一夜之间传遍千家万户,但并不负责改变他们的命运。3个孩子中的一位,“心态没有调整好,自己也错误估计了形势,”一位老师当时曾提醒班上的同学,要清醒,“只有高考分数才是真”。
“他本来可以考到一所更好一点的学校的。”老师感叹。
五
视察、慰问、捐助纷至沓来。有的自带宣传横幅,在操场前、旗杆旁一挂就是几天,有的要求全体学生出席;有的还喜欢把残疾学生推到最前台,握手、拍照、感恩;也有不搞活动的,悄悄运了东西来,签收,看一看学校,就走了。
对于北川中学的学生来说,这半年多看到的大人物和明星之多,以及世相种种,是他们过去无法想象的,一个孩子在5月份后重新见到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是:社会是不是好复杂?
其实眼下生活已渐趋平静。铃响,上课,铃响,打饭,照例会有一溜烟往食堂跑的学生,也照例有要多看半小时书才离开的学生。作息时间表基本延续了地震前的状态,唯一的差别是,增加了晚上7点集体观看新闻联播的时间段——其实这一条的执行,也随着期末的临近渐渐放松。比较麻烦的倒是打扫卫生,从大扫除的时间可以看出前来视察者的级别,最长的要提前一天半就开始——当然,这通常是市里的要求。教室的地板要一桶水接一桶水地冲,好在板房都建在山坡上,排水方便。教室太挤,有时候还要临时去除一些座椅,“多出来”的学生去参加晚会。
对于愤世嫉俗者而言,北川中学更像是一个名利场,一些人来到这里,走走猫步,换回资本,而更多的人相信北川中学仍是一个爱和美好的符号,如一位支教者所言,这所学校回报给了全国人民千金难买的“软件”。也许,事实就存在于两者之间。
11月下旬,北川中学实施近两个月的“课改”悄然中止。知情人说,“课改”源于《中国教师报》山东站记者李炳亭的推介,简言之,就是借鉴山东杜郎口中学的成功经验,教师改变授课习惯,每节课至多只讲10分钟,其余时间“闭嘴”,由学生分成小组讨论。
北川中学的老师们对这场实验评价两极化。有人觉得在折腾,耽误进度,也有老师认为权力下放是好事,至少提高了课堂的参与度。学生中亦存在截然相反的看法。无论如何,在11月下旬绵阳市决定加快北川中学发展、把北川中学打造成真正的名校后,这场“课改”告一段落。11月26日,绵阳市教育局王和金局长兼任北川中学校长,刘亚春任常务副校长。同时,36名中青年教师和管理人员被充实到北川中学。
根据绵阳市教育局的消息,如无意外,2009年初中升高中考试,市区会保证一定数量的高分学生来北川中学就读。
六
也许无论多久,这都会是一所特殊的学校,就好像板房区,有台阶处皆有残疾人便道,时刻提醒你,它的那些过去。有必要记下两位老师、也是两位父亲的两个“白日之梦”。
A:家里多年不开的君子兰开得好艳。办公桌上两株草长得好茂盛。2008年的好兆头。高考结束就是暑假。带女儿坐坐飞机、看看大海、看看繁华的城市。早就计划好了。
B:衣服。一柜子的衣服。女儿穿衣服。一件一件换着穿。好像拍照一样。拍一张,换一套衣服。穿给爸爸看。
但他们的女儿都没了。
“心灵花园”是复旦大学心理学教授申荷永建立的心理辅导工作站,5月18日入驻北川中学,在志愿者的支援下坚守至今。华南师大心理分析专业硕士生陈灿锐说话很轻,“这里仍然到处都是雷区。”
看起来安全的问题,譬如“你周末怎么没回家啊”,也可能诱发学生的悲伤,“他的父母也许已经遇难,没有家可以回了。”
教师亦不例外。一位家在北川漩坪的老师去绵阳商场购物,办理会员卡时被告知不能只写“长虹培训中心”,而要填写“详细地址”,他立刻火了,冲着服务员吼:“哪里还有详细地址!详细地址就是唐家山堰塞湖!”
“有问题的,只会隐藏得更深,因为周围多数人已经没事了,人都会从众,你也要装出没事的样子,”陈灿锐说。“心灵花园”有两个沙盘和数百个小模型,可以在上面自由摆放各种物品,孩子们用得最多的模型有四样:天使、房屋、骷髅头和棺材,“有些孩子摆着摆着就开始流泪。”
在某些捐赠场合,陈灿锐会看到捐赠者慷慨激昂地发言,而学生们在底下嘲笑发言者普通话不标准,“这是他们对不平等关系的对抗,学生们需要的是聊天,而不需要你告诉我,我是灾民,是受难者。”
(腾讯网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