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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1923:中国雅俗文坛的“分道扬镳”与“各得其所”

2009-01-08范伯群

文学评论 2009年5期
关键词:小说月报通俗文学

内容提要在伟大的五四运动的激励下,通俗作家群体中的部分成员有“趋新”的倾向,本文揭示了此类在文学史上久被遮蔽乃至遗忘的部分事实。在1921—1923年间,这种“趋新”的表现屡遭严拒,并被视为是一股敌对势力而要将他们“扫出文坛去”,于是分道扬镳之势终成定局。自此,新文学的主流作家以“为人生”与“中国向何处去”等探求为己任;而通俗作家则侧重于为“乡民市民化”等现代化工程贡献自己的力量。他们各有自己侧重的读者群体,形成了各得其所的“互补”局面,这使我们的文学更具有为多元读者服务的普适性。

从晚清到五四,知识精英的雅文学与市民大众的通俗文学曾有过良好的合作关系。梁启超创办《新小说》时,就视通俗作家吴趼人等为同盟者,将大量的篇幅供通俗作家们发《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声讨晚清官场腐败、社会腐朽等题材的小说。而当通俗作家李伯元主持《绣像小说》时,知识精英作家别士(夏曾佑)在该刊上发表了一篇题名为《小说原理》的文章,其中对通俗小说曾予以充分的关注:

综而观之,中国人之思想嗜好,本为二派:一则学士大夫,一则妇女与粗人。故中国之小说亦分二派;一以应学士大夫之用,一以应妇女与粗人之用。体裁各异,而原理则同。今值学界展宽(注:西学流入),士大夫正日不暇给之时,不必再以小说耗其目力。惟妇女与粗人,无书可读。欲求输入文化,除小说更无他途。

以上两例都表明知识精英作家在一定程度上是承认通俗文学的启蒙作用的,因此,在创作实践上和理论阐发上对通俗文学极表支持。可见,雅俗文学在历史上是曾经有过“蜜月期”的。在五四运动之后,这种雅俗的合作关系,还在一定程度上有所保留。部分被视为“旧”文化代表的通俗作家在新文化运动中是有“趋新”的表现的。关于这一点,我们的文学史家过去却很少关注。

首先是在1920年的《小说月报》“半革新”时期,沈雁冰主持“小说新潮”栏,通俗作家周瘦鹃与他的合作是很密切的。那时“小说新潮”栏的“新”是体现在它主要刊登白话翻译小说,将国外新兴思潮介绍给国人。周瘦鹃在这一年的12期“小说新潮”栏中,翻译了7个短篇和一个多幕剧(易卜生的《社会柱石》)。这个多幕剧连载了8次才刊登完毕。也就是说,在12期“小说新潮”栏中周瘦鹃的名字出现了15次。可见他在茅盾主持的栏目中算是主干之一了。应该说,他是有“趋新”的愿望的;或许他完全自认为是这股“新潮”的拥戴者。可是到1921年《小说月报》整体革新时,他就不可能在这一刊物上发表文章了。不过就在1921年的1月9日开始,周瘦鹃在他主持的《申报·自由谈》上开辟了一个“小说特刊”,每逢星期日出版一期。这个特刊主要是以新潮的面貌出现的。几乎每一期介绍一位外国小说名家,并登载一帧这位作家的小照,依次计有莫泊桑、巴尔扎克、柯南道尔、大仲马、雨果、狄更斯、皮琴生、华盛顿·欧文、史蒂芬生、萧伯纳、施土活、哈葛德、高尔基、亚伦坡、屈恩白、安徒生、柯贝、马克吐温等。例如在高尔基的简介中说:“俄国之文学的社会革命家也。……以高氏之著作,描写当时社会之病的现象,政府之腐败、专横,和劳动者之可怜可悯。丝丝入扣,最解青年学子之心。”(作者牖云,1921年5月29日刊)在这个“星期小说特刊”上对新文学家也有评价。一位名叫凤兮的作者在一篇《我国现在之创作小说(上)》中写道:“鲁迅先生《狂人日记》一篇,描写中国礼教好行其吃人之德,发千载之覆,……置之世界诸大小说家中,当无异议。在我国则唯一无二矣。”(1921年2月7日刊)在凤兮所写的《我国现在之创作小说(下)》中又谈到《狂人日记》:“文化运动之轩然大波,新体之新小说群起,经吾所读自以为不少,而泥吾记忆者,止《狂人日记》,最为难忘。”(1921年3月6日刊)而凤兮的另一篇《海上小说家漫评》中还这样评价刘半农:“不五年间,脱离卖小说生活,而列于新学者之林矣,不亦可敬哉。”(1921年1月23日刊)另外特刊上对冰心的《超人》亦有好评。而对新文学中的翻译家的评论则在《译小说一席谈》中,对周作人大加推许:“二三年来,译风一变。周作人所译,超胡适之上。而新进之翻译者,恐皆以周氏为归,其洵可观者不少,诚好现象也。”(若渠作,1921年4月3日刊)在这一“小说特刊”中也对黑幕书进行了批判,题名为《自杀说》:“今亦有冒牌写实主义之黑幕小说焉,其主旨一味以揭破社会之黑幕。写描人生之神秘,以致将社会间极不堪极丑陋之兽性的肉欲,和盘托出,犹自鸣得意,夸口于著作林中,不知所谓真正之写实者,必当经科学之洗礼,天性之陶冶,主观之详审,于丑化之深奥处,寻其潜伏之美。”(厚生作,1921年5月8日刊)在每期特刊上,头条是比较系统地介绍短篇小说创作的短文,主要执笔者是擅写“问题小说”的张合我,在30期特刊上,他刊载了23篇文章。例如在论文《短篇小说之定义》中,提到中外对短篇小说的定义归纳起来主要有6种,而谈到其中称得上精辟的就有胡适的《论短篇小说》在内(1921年1月16日刊)。由于特刊的篇幅有限,只能发表500--1000字的小小说。在30期的29篇小说中,白话小说占23篇,文言小说6篇。其中写下层民众疾苦的15篇,讽刺上层社会的8篇,其他题材的6篇。当然,这个特刊中也有鼓吹新旧调和论,也有说新小说“陈义太高”的。但是我认为从总的方面来看,周瘦鹃还是想表现他也是能“趋新”的,他以和茅盾合作时的“小说新潮”栏的姿态办这个小说特刊,从1921年1月9日开始,一直坚持到8月7日,一共出刊了30期。直到5月份创刊的《文学旬刊》严厉点名批判周瘦鹃们以后,周瘦鹃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在新文学家的眼中是一个“趋新”的人物。于是他在第30期的“告别辞”中说:“劳劳三十度,今后似可小休矣。下星期起,当翻新花样,更以家庭周刊贡献于读者,用此数语,为小说特刊道别。”

其次,值得提出来的是胡寄尘(怀琛)。他是诗人、小说家和学者,也是一位善写通俗文艺论文的评论家。继胡适的《尝试集》后,他的《大江集》是个人独著的第二本新诗集,1921年3月初版(郭沫若的《女神》是1921年8月初版)。他对自己的“新派诗”是有一套理论的:他认为诗是“偏于情的文学,能唱的文学”。“偏于情不能唱,不能算诗;能唱,不偏于情不算诗。”他给新诗下了一个定义;“极丰富的感情,极精深的理想,用很朴质的、很平易的(便是浅近),有天然音节的文字写出来。”他的《大江集》的第一首诗是《长江黄河》:“长江长,黄河黄,/滔滔汩汩,浩浩荡荡。/来自昆仑山,流入太平洋,/灌溉十余省,物产何丰穰,/沉浸四千载,文化吐光芒。/长江长,黄河黄,/我祖国,我故乡。”胡寄尘自我介绍说:“它的好处在于对偶和押韵的地方,完全是天生成的,没一字是人工做成的。”在我

们今天看来,倒是很有点爱国主义的情愫。这首诗被胡寄尘视为是他的新派诗的“样板”。其实他是想写成一种可哼、可吟、可唱的、具有民族形式的新乐府式的白话诗,这未始不是一种新尝试、新探索。在茅盾主持“小说新潮”栏时也兼刊新诗,胡寄尘发表了一首当时很有点名气的新诗《燕子》,有人说他的《燕子》比胡适的《蝴蝶》写得好。现将短诗抄录如下:“一丝丝的雨儿,一丝丝的风,/一个两个燕子,飞到西,飞到东。/我怎不能变个燕子,自由自在的飞去?燕子说:你自己束缚了自己,怎能望人家解放你?”他在这首诗后面有一段很长的跋语,

这里只能抄他自认的“得意之笔”:那就是在“雨”字之后所加的一个“儿”字,他以为极有讲究:“第一行里的一个‘儿字,似乎可以不要,岂知不要他便不谐。因为‘儿字上的‘雨和‘儿字下的‘一字,同是一声,读快了便分不清,读慢些又觉得吃力,所以用个‘儿字分开,读了‘雨字之后,稍停的时候,顺便读个‘儿字,毫不费力,且觉得自然好听,这也是天然音节的一斑,不懂这个,新体诗便做不好。”茅盾也曾说他的这番话有积极意义。胡寄尘是很重视新诗中的炼字炼句,他还曾发表过若干诗论。胡寄尘还在半革新的《小说月报》上连载以俄国虚无党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但这部小说写得很一般。不过这一切说明,在“五四”之后,他也是个通俗作家群中能“趋新”的人物。

第三个“趋新”的表现是一本刊物,那就是通俗作家编的《新声》杂志。在《小说月报》半革新时,部分通俗作家也在筹备一个类似的半革新的刊物,以表示自己在“五四”思潮启迪下的新体悟。那就是1921年1月出版的《新声》——在新思潮的推动下自己也应该发出一种“新的声音”。这个刊物的创办者是施济群与严谔声。施济群是一位医生,但他热衷于文艺,很想自己办一个杂志,但办杂志是需要相当数量的周转资金的。“他是一个学医的,没有钱,但在邑庙附近有两间祖传的市房,他就毅然把它卖掉来作资本。”编辑部就设在严谔声家中。严谔声是一位“雅俗两栖”的文化人。他在办《新声》之前就为《时事新报·学灯》写稿,说明他对新文化的修养也是有一定的基础。这个杂志也的确有一部分很新的内容。最突出的是创刊号至第3期上,开卷第一个栏目:“思潮”栏,主要刊载政论与杂文。作者大多是当时政坛与报界的著名人士,例如邵力子、廖仲恺、朱执信、吴稚晖、叶楚伧、沈玄庐、戴季陶等等。这些作者大多是同盟会会员,也即是国民党的元老级人物。这是由叶楚伧(小风)出面敦请这批人参加撰稿的。当时国民党是在孙中山先生领导之下的革命政党,因此在该刊中所发表的文章也颇有新思潮的光芒,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也予以高度的评价。在第1期中严慎予的《新思想发生的源泉——“思惟”》一文的开端就写道:

“五四”以后,中国的思想界、学术界,突然开辟了一个新纪元。一切旧制度旧习惯,统统有“立不定”、“站不住”的趋势,破产的时期也快到了。可是旧制度、旧习惯的本身,并没有变化;是因为“人”对于这种制度、习惯,仔细观察,觉得非常怀疑,非常惊骇,于是现出一种不安的状态,有了脱离这些制度、习惯的要求。这一点“怀疑”,便是旧制度、旧习惯、旧思想破产;新制度、新习惯、新思想建立的发源和根据。

文章热情地歌颂“五四”开辟了一个“新纪元”。另一位作者沈玄庐(他曾是1919年6月8日创办的进步刊物《星期评论》的主编之一),则写了一篇杂文《解放》:

现住的世界,是什么世界?是已经觉悟的世界。觉悟点什么?觉悟“解放”的要求。觉悟了,能够不解放么?家属要求家长解放,女子要求男子解放,工人要求资本家解放,农夫要求地主解放。那班做家长、男子、资本家、地主,解放不解放,诚然有一种肯与不肯的问题;但是家属、女子、工人、农夫,是要求定了。

在这些文章中说得最深刻的是朱执信的遗著《睡的人醒了》。发表此文时,朱执信已被桂系军阀杀害,因此在文中还刊登了朱执信的遗像。他是从“睡狮论”谈起的:

你如果说中国睡了几百年,我是承认的;说中国现在醒了,我自很希望的;说中国没睡以前,是一个狮,所以醒了之后,也是个狮,我就不敢附和了。一个国对一个国,一个人对一个人,要互助,要相爱!不要侵略,不要使人怕!不要做狮子!……我只可再说一声,睡的人——要醒了!

朱执信在文中正确地指出,“睡狮论”有时是很符合外国侵略者的需求的,它能为侵略者制造借口:“醒了!这是最好没有的事。不过为什么醒了不去做人,却要去做狮子?他们要侵略中国的,像俾士麦、威廉一辈的人,自然提起中国来,便说:‘这是狮子,他醒了可怕,将来一定有黄祸,我们赶快抵御他。”像朱执信这样的文章,不仅在当时与新文学所倡导的“人的文学”是相通的,即使到今天,也还有它的现实意义。现在看到中国“醒了”,在国际上不是又有人在炮制“黄祸论”,妄图抵制“醒了”的中国吗?我们过去没有发现过《新声》的“思潮”栏的有关资料,这一栏中的有些文章是值得大书一笔的。

周瘦鹃与茅盾在《小说月报》半革新时的合作、办《申报·自由谈·小说特刊》时录用的稿件中对新文学的态度、胡寄尘的“新派诗”和通俗作家所办的半革新刊物《新声》也都具“趋新”倾向……,如果能利用这些积极因素,团结和争取一切可以团结和争取的文艺界的力量,再通过他们去带动和影响他们周边尽可能多的人,也许中国现代文学史可以有另一种发展的态势,现代文学史可能会有另一种写法,但这种假设是根本不大可能的。原因之一是世界上的不少激进的“先锋文学”对文坛上的“常态文学”往往会采取严厉的批判姿态,这倒是世界文坛的一种“常态”。

当《小说月报》全面革新时,茅盾与商务印书馆在谈判时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过去《小说月报》已购进的稿件一律不再刊用。当胡寄尘在失去了《小说月报》发表作品的地盘后,他成了《新声》的“常客”。他的新派诗和标明“新小说”的作品,成了这个“半革新”的《新声》的主力。这个“半革新”刊物在1921年1月刚出版,他们希望能跟上《小说月报》半革新的步伐,但是就在它创刊后的10天,《小说月报》却已全面革新了。它成了一个“迟到”的半革新刊物。《小说月报》全面革新的面貌已与它不可同日而语。而周瘦鹃失去了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作品的机会后,他一面在《申报·自由谈》上办“小说特刊”;而另一面在1921年3月,与王钝根一起“复活”了在1916年4月停刊的《礼拜六》周刊(这批中国第一代专业作家得靠办刊撰文来获取生活资料的),他在第103期的“编辑室”中声言:“本刊小说,颇注重社会问题、家庭问题,以极诚恳之笔出之。有此类小说见惠者,甚为欢迎。”表示他多少也受到了“五四”潮流的影响。他在第102期中发表的《血》、第106期中的《子之于归》和第114期中

的《脚》就算是他关心社会问题和家庭问题的具体反响。可是就在1921年5月,茅盾与郑振铎创刊了《文学旬刊》,附在《时事新报》发行。茅盾在1979年所写的回忆录上回顾道:“也因为《小说月报》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刊物,而商务的老板们最怕得罪人,我们对有些文艺上的问题,就不便在《小说月报》上畅所欲言。《文学旬刊》创刊时曾公开说是文学研究会的会刊,我们在它上面发表文章就不必存什么顾忌了。首先,我们对于鸳鸯蝴蝶派就可以正面攻击。”。

我们应该肯定,《文学旬刊》上发表了不少好文章,但本文着重要谈的是“分道扬镳”的过程,因此着眼于这个先锋文学刊物所担负的繁重的斗争任务。首当其冲的当然是针对刚于3月“复活”的《礼拜六》及其它被他们称为鸳鸯蝴蝶派的通俗文学期刊;其次是南京东南大学的《学衡》派;第三,与创造社郭沫若和成仿吾也公开论战;第四是针对南京高师的一些学写古体诗的青年学生展开了关于“骸骨的迷恋”的批判。

在这许多论争中,本文只介绍它与通俗文坛的交锋:在《文学旬刊》对鸳鸯蝴蝶派的一些批判中,有时缺乏以理服人的态度,对他们有“趋新”和“靠拢”的表现也不予理会,采取的是以“痛斥”为主要手段的“严拒”。该刊的“记者”在回答读者来信时说:

《礼拜六》那一类东西诚然是极幼稚——亦唯幼稚的人喜欢罢了——但我们所不殚劳的再三去指斥,实是因为他们这东西,根本要不得。中国近年来的小说,一言以蔽之只有一派,这就是“黑幕派”,而《礼拜六》就是黑幕派的结晶体,黑幕派小说只以淫俗不堪的文字刺激起读者的色欲,没有结构,没有理想,在文学上根本没有立脚点,不比古典派旧浪漫派等等尚有其历史上的价值,他的路子是差得莫明其妙的;对于这一类东西,惟有痛骂一法。

此文将先锋文学之外的常态文学“一锅脑儿”都归入黑幕派门下,这本来就已很成问题了。而对待此类东西,“惟有痛骂一法”,更令人感到只有简单地“扣帽子”,而缺乏理性的分析。因此在文章中经常出现“文丐”、“文娼”、“狗只会作狗吠”等诬蔑性的词语,认为通俗文坛已“无可救药”。而对周瘦鹃的表示要关心“社会问题”与“家庭问题”的回音,则是斥为:“什么‘家庭问题咧,‘离婚问题咧,‘社会问题咧,等等名词,也居然冠之于他们那些灰色‘小说匠的制品上了。他们以为只要篇中讲到几个工人,就是劳动问题的小说了!这真不成话!”究竟不成什么话呢?语亦不详。

我们觉得这至少是某些新文学倡导者的一种焦躁情绪的反映。他们对通俗文学在市民阶层中的流行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样“低劣”的刊物会如此畅销;而相形之下,新文学却只能在知识阶层中找寻自己的读者。因此,在“痛骂”通俗作家之外,就只能去怪责读者不争气,即迁怒于读者了。在他们看来,中国的读者们不仅仅是幼稚的问题,“说一句老实话罢,中国的读者社会,还够不上改造的资格呢!”它是个“懒疲的‘读者社会”。“现在最糟的,就是一般读者,都没有嗅出面包与米饭的香气,而视粪尿为‘天下的至味。”总之,在《文学旬刊》的某些编、作者看来,“一般口味低劣的群众正要求着腐烂的腥膻的东西”,是“不生眼睛的‘猪头三”。

不过我们也应该看到,在《文学旬刊》的编、作者中,也有另一种经过思考的较为清醒的声音,那是以叶圣陶和朱自清等为代表的具有建设性的意见:

呼号于码头,劳作于工厂,锁闭于家庭,耕植于田野的,他们是前生注定与文学绝缘,然不会接触新文学。有的确有接触的机会,但一接触眉就皱了,头就痛了;他们需要玩戏的东西,新文学却给他们以艺术,他们需要暇闲的消磨,新文学却导他们于人生,所得非所求,惟有弃去不顾而已。于是为新文学之抱残守缺者,止有已除旧观念,幸而不与文学绝缘,能欣赏艺术,欲深究人生的人;这个数目当然是很少了。就是这少数的人,一边提倡鼓吹,一边容纳领受,便作潮也不能成其大。看看成效是很少,影响是很微,奋勇的心就减了大部;应说的已经说了,其余的还待创作,还待研究,于是呼声低微了,或竟停息了。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了。……重行鼓起新文学运动,向多方面努力地运动!……我们不愿听‘就是这样了,愿新文

学一天有一天的发展与进步!在《文学旬刊》的第26、27期的《民众文学的讨论》专刊中,叶圣陶提出,现在没有可能去培养民众读新诗与新小说,而是要“就他们(指民众)原有的种种以内,加以选辑或删汰,仍旧还他们以各人所嗜好的;这是一。或者取他们旧有的材料,旧有的形式,而为之改作,乘机赋以新的灵魂;这是二。创作各种人适宜的各种文学,这是三。不论改作或创制,第一要于形式方面留心的,就是保存旧时的形式”。而朱自清在那次讨论中也赞成叶圣陶的意见,认为就创作与搜辑相比较,搜辑民众文学比创作更为重要,在搜辑后应该作内容上的修改,但“也只可比原意作进一步、两步,不可相差太远。——太远了,人家就不请教了”。“民众文学底目的是享乐呢?教导昵?我不信有板着脸教导的‘文学,因为他也不愿意在文学里看见他教师底端严的面孔。”因此他认为要保留“趣味性”与“乡土风”,应该用“感情的调子”对他们“稍稍从理性上启发他们”,以发挥“‘潜移默化之功”。这些意见在当时都是难能可贵的一种探索,可惜以后很少有人去做那种“搜辑”而又加以“修改”的工作。

不过我们回过头来也应该看到除了周瘦鹃等人的想关心社会问题与家庭问题之外,或是胡寄尘所作的新诗和新小说之外,通俗刊物中也会夹杂若干庸俗低下的东西,例如王钝根的广告词“宁可不讨小老嬷,不可不看《礼拜六》”之类。给予严肃的批判,当然是正确和必要的。在这方面,《文学旬刊》是曾发挥过很大作用的。

除了茅盾等对“鸳鸯蝴蝶派”展开了“正面攻击”外,另外当时也有人想弥合新旧文学的对立。例如黄厚生曾写了一篇《调和新旧文学进一解》,但《文学旬刊》在刊登的同一期上,就发表了西谛的《新旧文学果可调和么?》的批判文章。黄厚生希望新文学作家对通俗作家“却也要时常回回头,招呼招呼他们,指点指点他们,教他向光明正大的路上走去,这也是我们应尽的责任……”黄厚生还说:“我主张调和的方法,并不是把两方面——新与旧——用等量的力,牵合在一条路上去;乃是想把旧文人的作品,像化学家加些溶剂溶媒,教他们新文学化才好!”黄厚生显然是站在倾向于新文学的立场上,希望新旧文学真正能“异道同归”。但是即使这样有倾向性的建议,将通俗作家“贬”为被救者,西谛也断然认为是不可能的。他说:通俗作家“肝肠冰结,无可救药了。”“他们的热血冷了吧J冷了吧!他们的良心,死了吧!死了吧!

‘哀莫大于心死。他们心已经死了,怎么还可以救药呢”。这样,周瘦鹃于18月7日停办了他的每星期日的“自由谈·小说特刊”。而《新声》在办了3期“思潮”栏后,它

内部也有不同意见了,认为“那‘思潮是谈新文化的,后来觉得有些新旧不调和,也就把这一栏取消了。”这也使这个刊物失去了原有的勃勃生气,后来也只办了10期,于1922年6月宣布停刊。严独鹤和施济群受世界书局之邀去主持另一个通俗文学周刊——《红》杂志。对通俗文坛而言,由于内外多种的复合因素,分道扬镳之势就这样形成了。

当分道扬镳的态势明朗化之后,有两个过去并不引人注目的小书局觉得有机可乘。那就是大东书局与世界书局。它们过去主要是从事古旧书生意的。现在眼看商务的“革新”,除了《小说月报》之外,《教育杂志》、《妇女杂志》、《学生杂志》,甚至连办了15年的老牌《东方杂志》也都先后主编“换马”,内容、版面更新。于是这两个书局就也来改作新书业,所不同的是你商务老大打“知识精英”牌,我们就打“市民大众”牌。于是他们就请出上海的“一鹃一鹤”——那就是手头掌握一个大报副刊《申报·自由谈》的周瘦鹃和掌握另一个大报副刊《新闻报·快活林》的严独鹤。利用他们在市民大众中的影响力,在各自的书局中办了一大堆通俗刊物。世界书局请出严独鹤与曾办《新声》的施济群编《红》杂志(周刊)

它先备足了4期稿子,事先印好,才开张发行。以后也每每备4期“存货”,它宣称是个不脱期的刊物。《红》杂志共出版100期,严独鹤几乎写了近_40篇短篇小说,颇有可读之作;长篇主打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真可谓“红”极一时。《红》杂志的延伸就是著名的通俗期刊《红玫瑰》。与办《红》杂志同时,严独鹤等又办《侦探世界》(兼发武侠小说)。连载不肖生的《近代侠义英雄传》,大刀王五、霍元甲跃然纸上。这位霍元甲至今还在影视L--再被传颂。世界书局又请江红蕉办《家庭》月刊,请李涵秋办《快活》旬刊。而大东书局将周瘦鹃从《礼拜六》中挖过来,为他们办《半月》、《游戏世界》。后来《半月》的延伸是著名的通俗期刊《紫罗兰》。而周瘦鹃又以他个人的号召力于1922年夏创办了他的个人杂志《紫兰花片》。大东书局还请出通俗文坛老将包天笑办《星期》周刊。《小说月报》革新后虽然发行量有所上升,可是这大批的通俗期刊的销量相加却更为可观。有一位笔名为东枝的人曾这样回顾1921—1923年《小说月报》革新时雅俗文坛对峙的情况:“凡是一种新思想新文艺的初次介绍,必有一个时期是与国人心理格格不相入的。”他接着报导了两个信息:“第一件是年来小书坊中随便雇上几个斯文流氓,大出其《礼拜六》、《星期》、《半月》、《红》、《笑》、《快活》,居然大赚其钱。第二件是,风闻该馆又接到前11卷《小说月报》的读者来信数千起,都责备《小说月报》不应改良。”从数千封(这个数字可能是夸大了的)的“呼声”中,说明市民大众的读者市场对通俗文学的需求量是很大的。书商们就觉得大有可为了。你商务印书馆不要市民大众读者,我们正中下怀,这笔大生意我们来做。至于说周瘦鹃、严独鹤等人是“斯文流氓”当然是一种诬蔑,从中也可见当时的“门户”之森严。

周瘦鹃到此时,他虽然不必再表自己的“趋新”倾向了。但是像他这样对新旧文坛的“行情”都熟悉的人,也是不肯自跌身价的。他刚将《礼拜六》的门面撑起来,就被大东书局“挖”去了。于是他将这个摊子全交给了王钝根。他对准备创办的《半月》也是有一番设计的:

吾友程小青言,尝闻之东吴大学教授美国某博士,美国杂志无虑数千种,大抵以供人消遣为宗旨。盖彼邦男女,服务于社会中者甚夥。公余之暇,即以杂志消闲。而尤嗜小说杂志。若陈义过高,稍涉沉闷,即束之高阁,不愿浏览矣。是故消闲之小说杂志充斥市上,行销辄数十万或竟达百万、二百万以外。若专事研究文艺之杂志,则仅二三种,行销亦不广。徒供一般研究文艺者之参考而已。即英国亦然。著名之小说杂志,如《海滨杂志》、《伦敦杂志》等,亦无非供人作消闲之品。有《约翰伦敦》周报一种,为专研文艺之杂志,销数无多。海上诸大西肆中竟不备。予尝往叩之,苦无以应。寻得一小书肆中,因订阅焉。据肆中人告余云,此报海上绝无销路。每期仅向英国总社订定二册。一归一英国老叟购去,一则归君耳。观于此,则可知英美人专研究文艺者之少矣。返观海上杂志界,肆力于文艺而独树新帜者,亦不过一二种,足以代表全国。其它类为消遣之杂志,精粗略备,俱可自立。顾予意中尝觉未餍。常思另得一种杂志,于徒供消闲与专研究文艺间作一过渡之桥。因拟组一《半月》杂志,以为尝试。事之成否未可知,当视群众之能否力为吾助耳。周瘦鹃是一位比较广泛阅读美英杂志的办刊人,以此作为借鉴。他的《半月》的三色精印封面就为以前杂志所未有,令当时的读者眼前一亮。他在结束《半月》续办《紫罗兰》时也说“颇思别出机杼,与读者相见”。他的杂志的设计往往“效法欧美杂志,中国杂志中未见也。……图画与文字并重,以期尽美……。”在《半月》中的确刊有不少精彩的长篇和短篇小说,我很难评估说,它是否达到了周瘦鹃所希望的“过渡之桥”,因为我不知道《约翰伦敦》是怎样的风貌。不过可以肯定,在消遣杂志“精粗略备”中,《半月》实属“精品”。

世界书局与大东书局办了这么许多受市民大众欢迎的通俗刊物,生意兴隆,俨然有向出版界的“龙头老大”商务印书馆挑战的意味。商务虽因革新而赢得声誉,却未必见得能坐享实惠。商务才醒悟到,把老牌的阵地让给新文学是顺应潮流之举,但市民读者实在也不该放弃,否则就正合大东与世界的“胃口”,犹如为渊驱鱼。

在1922年7月3日的《晶报》上出现了几首打油诗,其中一首是:“看客双眉皱不停,《疯人日记》忑瞢腾。股东别作周刊计,气煞桐乡沈雁冰。”下有小注云:“桐乡沈雁冰先生,新文化巨子也,主任商务之《小说月报》,务以精妙深湛自炫,销路转逊于前。商务主人,乃别组《小说周刊》,为桑榆之收焉。《疯人日记》,《小说月报》中篇名也。”这大概是较早传出的一则信息:商务要另办通俗小说刊物了。

在商务改组《小说月报》至创办《小说世界》,其中隔了整整两个年头。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书上,往往将《小说世界》看成是杀回商务的“还乡团”;是通俗作家向商务施加了“压力”才得逞的“复辟”。事实并非如此。试想:“鸳鸯蝴蝶派”向商务施压,“压”了整整两年,才如愿以偿,他们的力气也太不济了;商务老板“顶”也顶了两年,终于顶不住了,“英雄本色”丧失殆尽,实在可怜可悯。是这样吗?非也。其实要办一个通俗小说刊物,最着急的不是那些通俗作家们,因为世界书局与大东书局已经给了他们广阔的地盘,况且周瘦鹃手中还有《申报·自由谈》,严独鹤手中还有《新闻报一决活林》。问题的症结是在于商务要将世界书局和大东书局抢占去的市民读者的份额夺回来,至少自己也要分一杯羹。对通俗作家而言,当然是阵地多多益善;再说还能挽回被商务逐出

的面子。因此谈不上是因《疯人笔记》小说引起了一场“另办风波”。

《小说世界》从1923年创办到1929年终刊,共出版264期。先后由叶劲风、胡寄尘编辑。如果不以成见看问题,这个刊物还是经得起评价的。这个刊物的灵魂人物是被茅盾称为“自己束缚自己”的胡寄尘。在264期中除他写的《编辑部报告》之类的文字不算,他的作品足足在200篇以上。而写稿较多的几位是徐卓呆(约70多篇,他的长篇《万能术》连载16续,译话剧《茶花女》连载14续,均算一篇)、程小青(约40余篇)、范烟桥(约30多篇)、何海鸣(近30篇)。这几位作家在他们各自的“强项”中皆有自己的特色。徐卓呆在民初《小说月报》上发表的《卖药童》、《微笑》等,在那时就是第一流的短篇;而在《小说世界》时期,他的小说向幽默滑稽的格调上发展,被称为“东方卓别林”。而何海鸣在20年代初,在《红》上发表的《一个枪毙的人》、在《小说世界》上发表的《先烈祠前》、在《半月》上发表的《老琴师》等短篇决不在新文学家的优秀短篇之下,而他在(《半月》上连载的长篇《十丈京尘》的若干片段,直可令人拍案叫绝,颇有果戈理的《死魂灵》风;程小青的侦探小说、范烟桥的文化掌故等虽非独步,但也可算佼佼者之属。由于新文学的某些刊物的门户把守较严,因此,有些外稿也会流到《小说世界》中来。这里只举一部连载了8续的“长篇”(以现在的标准系中篇小说)《恋爱与义务》,作者是罗琛女士。小说前有蔡元培写的“叙”。限于篇幅,这里只录一小段:

罗琛女士,华通斋先生之夫人也。原籍波兰,长于法国。兼通英德俄诸国语及世界语。工文学。居北京既久,于治家政外,常尽力于慈善事业;尤喜为有益社会之小说。近日以新著《恋爱与义务》小说汉本见示。余方养病医院,受而读之,心神为之一振。其叙事纯用自然派作法。……1921年12月31日蔡元培叙。

罗琛女士嫁给一位留法的中国高级工程人员,久居北京。曾译过鲁迅的《阿Q正传》。她的小说既能了解中国的伦理规范,又参之于外国的道德准则,故事既曲折,人情又练达,读了令人既感动又信服,真是难得的好作品,无怪连蔡元培也要“心神为之一振”。其他的外稿这里就不能——介绍了。

在当时,在文坛上有两个事件是具有标志性的。一件是商务既出版新文学刊物《小说月报》,又另办以通俗小说为主的《小说世界》;在商务的上层看来,这两本面向不同的读者群的文艺刊物应该“各得其所”。第二件事是《文学旬刊》改版为《文学》周刊,发表宣言:“认清了我们的‘敌和‘友一,也说明了“分道扬镳”决无挽回的可能:

以文艺为消遣品,以卑劣的思想与游戏态度来侮蔑文艺,熏染青年头脑的,我们则认他们为‘敌,以我们的力量,努力把他们扫出文艺界以外。抱传统的文艺观,想闭塞我们文艺界前进之路的,或想向后退去的,我们则认为他们为‘敌,以我们的力量,努力与他们奋斗。

可见,在当时要“调和新旧”是不可能的。但“分道扬镳”、“各得其所”倒是具有积极的意义。

“各得其所”就是“并存”,能并存就是说明新文学与通俗文学是“各有受众”的,而且还应该看到,它们是能“各尽所能”的。在我们还未能达到“超越雅俗”的高水准的融会之前,在相当的一段时期内“各得其所”是一个应该也必需接受的现实。

在中国文学史中市民大众往往是具有巨大导向性的“动力源”。鲁迅在谈到宋代市民中兴起的鲜活的文艺曾大加赞赏:“宋一代文人之为志怪,既平实而又乏文采,其传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闻;拟古且远不逮,更无独创之可言矣。然市井间,则别有艺文兴起。即以俚语著书,叙述故事,谓之‘平话,即今所谓‘白话小说者是也。”可是“五四”了,向外国文学学习了,中国市民也就被某些新文学家所蔑视,嘴里一口一个“封建小市民”。不可否认,当时在中国是有了新的导向性的动力,那就是对我们颇有启示的外国文学;但市民的导向作用并没有从此消失。特别是在19、20世纪之交,中国社会转型之际,新式大都会的纷纷建成,特别是上海作为特大的移民都市,乡民的市民化的问题更显得迫切。这一迫切的问题也必然会对文学进行一次大导向——也就是说,在新形势下,也必然会形成中国的现代通俗文学的兴旺与流行。某些知识分子蔑视它,可是市民大众、新移民们需要它。鲁迅说:“现在的新文艺是外来的新兴的潮流,本不是古国的一般人们所能轻易了解的,尤其是在这特别的中国。”。这是很实在的话。但古国的一般人总要有自己看得懂的文艺。新文学作品不仅探求人生,优秀的小说还研究“国计”——例如茅盾的《子夜》研究中国向何处去,中国要不要经过资本主义历史阶段等等之类的问题;可是老百姓还没有达到研究“国计”的高度,他们关心的是“民生”——直白地解释:就是“我们要吃饭”。在新文学家中好像朱自清最懂得这个道理。他认为古人从实际政治中懂得了“民以食为天”的道理,直到现在,我们的老百姓也还只认那“吃饭第一”的理儿。朱自清认为,相对老百姓而言,知识分子有时还不太认识到“吃饭问题”的严峻性,或者他们愿意为自己的理想去忍受暂时的饥饿,“不像小民往往一辈子为了吃饭而挣扎着”。想当年,天灾人祸将许多难民灾民或其他想找饭吃的人驱进了像上海这样的大都市。但正如包天笑所说:“都市者,文明之渊而罪恶之薮也。觇一国之文化者,必于都市。而种种穷奇祷杌变幻魍魉之事,亦惟潜伏横行于都市。”通俗作家就是应老百姓之需,告诉他们在这个五光十色、千奇百怪的冒险家的乐园里,老老实实的乡民们要随时警惕暗处潜藏着的陷阱与捕机,千万不能踩上“路边炸弹”,以致被炸得“五花粉碎”。再进一层,就是关心乡民进城以后如何从乡民转型,融入市民社会的问题了(这里也包括久居上海的“中国老儿女们”,他们也急需在瞬息万变的社会中得到转型的新信息)。“乡民市民化”也是一项现代化的工程,也需要“启蒙”。从如何解决吃饭问题到如何角色转型,这对老百姓说来是一个“安身立命”的大问题。应该说,帮助乡民懂得此类问题也是一种人文关怀。也许在当今的所谓“乡下人进城”的热潮中,随着“城市病”的加剧,我们更加会感到“乡民转化为市民”的工程的重要性与迫切性;由此反观,也会联想到当年知识精英文学与市民大众文学的确有“并存”的必要。在这里,我们还是来听听那些写《上海通史》的历史学家们是如何高度评价通俗文化对市民的“启蒙”作用的:

有人说,晚清上海的市民意识是“读”来的。……各种大众化的艺术样式就是市民文化。就其功能而言,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娱乐消遣,丰富市民的闲暇生活;二是以市民喜闻乐见的形式有效地灌输近代意识……。其实,云蒸霞蔚的大众文化,并不仅仅具有娱乐功能,对绝大多数城市民众而言,它更是近代市民意识萌生与滋长的触媒,或者说是近代市民的启蒙教科书。……问题

的另一面是大众文化的兴盛又意味着文化向中下层社会的全面开放,它在一般性地满足中下层社会的娱乐消费需求的同时,又从多方面改变和塑造着中下层社会,是上海人从乡民转变为市民的又一座“引桥”。

这就充分估价了通俗文化的历史使命,通俗文学在这一项现代化工程中发挥了自己的积极作用。中国当代的历史家们已承认了中国现代通俗文学所发挥的启蒙作用;可是中国的新文学家和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者,过去不承认,直到今天还有一定数量的人不承认通俗文学在中国现代化的途程中的启蒙作用。当然也有例外,如朱自清,从《文学旬刊》时期发表“搜辑”民众文艺的重要,到老百姓也还只认那“吃饭第一”的理儿,到鸳鸯蝴蝶派倒是中国文学的正宗等一系列判断也就是他看到新文学与通俗文学是有各自的使命,是可以“各尽所能”的。

“五四”以后,新文学家开始在中国的几个大都市中结集,特别是《小说月报》的全面革新,有着重大的文学史意义。既然如鲁迅所说,新文艺是外来的新兴的思潮。那么,新文学是现代文学史上的“借鉴革新派”:它借鉴了外来的新兴思潮在国内进行一次文学革命。鲁迅在1936年又指出:“新文学是在外国文学的潮流的推动下发生的,从中国古代文学方面,几乎一点遗产也没摄取。”而通俗文学的大多数作家,所继承的却是中国古代小说的传统,应该说他们是构成了一个具有互补性的“继承改良派”。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时代的进展,将古代小说的传统改良为以适应大都会生活为主轴的、以市民为主要服务对象的文学;同时将“乡民市民化”的现代意识通过书刊辐射到内地去,对内地城乡老百姓的生活产生过一定的影响。我们认为借鉴革新是必需的;但有另一批作家去继承古典小说的传统,去弘扬民族美德,并满足广大市民读者的阅读需求,也是必要的。

我再引用历史学家的一个论点:一位华裔历史学家写过一本题为《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的专著,在海内外大受好评。他说,在那时上海有着霓虹灯灯光照不到的大片里弄居民区、甚至棚户区,我们应该知道在霓虹灯外的老百姓的生活。

就像城市中被摩天大楼遮蔽的无数的里弄房子那样,在城市精英投射出的令人晕眩的光影映照下,普通百姓的生活显得模糊不清。然而,正是这些为数众多而又地位微贱的“小市民”编织着城市经纬中最丰富多彩的部分。……尽管西方影响从表面上看是城市的主流且被中国的上层社会所渲染夸大,在遍布城市的狭隘里弄里,传统仍然盛行。而且,变化往往与传统的持续性共存、结合或纠缠在一起。如果说中西文化在上海这个交汇之地谁都不占优势,那么,这不是因为两种文化对峙而导致的僵局,而是因为两者都显示了非凡的韧性。对很多人来说,这个城市的魅力正是来自这种文化的交融结合。

我无意贬低茅盾与西谛在文学上所作出的伟大贡献。我的这篇文章仅就1921—1923年“分道扬镳”的责任发表一点浅见,同时也想说明“分道扬镳,各得其所”并非是坏事,相反,新文学与通俗文学双方的“韧性”与“并存”,乃是文化多样化的“魅力”之所在,也是文学更具有为广大人民服务之必需。我们应该抱着一种有容乃大,多元共生,异中有同,重写史册的宏大精神,去俯瞰与纵观我们的现代文学的历史。

责任编辑:范智红1921—1923:中国雅俗文坛的“分道扬镳”与“各得其所”

范伯群

内容提要在伟大的五四运动的激励下,通俗作家群体中的部分成员有“趋新”的倾向,本文揭示了此类在文学史上久被遮蔽乃至遗忘的部分事实。在1921—1923年间,这种“趋新”的表现屡遭严拒,并被视为是一股敌对势力而要将他们“扫出文坛去”,于是分道扬镳之势终成定局。自此,新文学的主流作家以“为人生”与“中国向何处去”等探求为己任;而通俗作家则侧重于为“乡民市民化”等现代化工程贡献自己的力量。他们各有自己侧重的读者群体,形成了各得其所的“互补”局面,这使我们的文学更具有为多元读者服务的普适性。

从晚清到五四,知识精英的雅文学与市民大众的通俗文学曾有过良好的合作关系。梁启超创办《新小说》时,就视通俗作家吴趼人等为同盟者,将大量的篇幅供通俗作家们发《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声讨晚清官场腐败、社会腐朽等题材的小说。而当通俗作家李伯元主持《绣像小说》时,知识精英作家别士(夏曾佑)在该刊上发表了一篇题名为《小说原理》的文章,其中对通俗小说曾予以充分的关注:

综而观之,中国人之思想嗜好,本为二派:一则学士大夫,一则妇女与粗人。故中国之小说亦分二派;一以应学士大夫之用,一以应妇女与粗人之用。体裁各异,而原理则同。今值学界展宽(注:西学流入),士大夫正日不暇给之时,不必再以小说耗其目力。惟妇女与粗人,无书可读。欲求输入文化,除小说更无他途。

以上两例都表明知识精英作家在一定程度上是承认通俗文学的启蒙作用的,因此,在创作实践上和理论阐发上对通俗文学极表支持。可见,雅俗文学在历史上是曾经有过“蜜月期”的。在五四运动之后,这种雅俗的合作关系,还在一定程度上有所保留。部分被视为“旧”文化代表的通俗作家在新文化运动中是有“趋新”的表现的。关于这一点,我们的文学史家过去却很少关注。

首先是在1920年的《小说月报》“半革新”时期,沈雁冰主持“小说新潮”栏,通俗作家周瘦鹃与他的合作是很密切的。那时“小说新潮”栏的“新”是体现在它主要刊登白话翻译小说,将国外新兴思潮介绍给国人。周瘦鹃在这一年的12期“小说新潮”栏中,翻译了7个短篇和一个多幕剧(易卜生的《社会柱石》)。这个多幕剧连载了8次才刊登完毕。也就是说,在12期“小说新潮”栏中周瘦鹃的名字出现了15次。可见他在茅盾主持的栏目中算是主干之一了。应该说,他是有“趋新”的愿望的;或许他完全自认为是这股“新潮”的拥戴者。可是到1921年《小说月报》整体革新时,他就不可能在这一刊物上发表文章了。不过就在1921年的1月9日开始,周瘦鹃在他主持的《申报·自由谈》上开辟了一个“小说特刊”,每逢星期日出版一期。这个特刊主要是以新潮的面貌出现的。几乎每一期介绍一位外国小说名家,并登载一帧这位作家的小照,依次计有莫泊桑、巴尔扎克、柯南道尔、大仲马、雨果、狄更斯、皮琴生、华盛顿·欧文、史蒂芬生、萧伯纳、施土活、哈葛德、高尔基、亚伦坡、屈恩白、安徒生、柯贝、马克吐温等。例如在高尔基的简介中说:“俄国之文学的社会革命家也。……以高氏之著作,描写当时社会之病的现象,政府之腐败、专横,和劳动者之可怜可悯。丝丝入扣,最解青年学子之心。”(作者牖云,1921年5月29日刊)在这个“星期小说特刊”上对新文学家也有评价。一位名叫凤兮的作者在一篇《我国现在之创作小说(上)》中写道:“鲁迅先生《狂人日记》一篇,描写中国礼教好行

其吃人之德,发千载之覆,……置之世界诸大小说家中,当无异议。在我国则唯一无二矣。”(1921年2月7日刊)在凤兮所写的《我国现在之创作小说(下)》中又谈到《狂人日记》:“文化运动之轩然大波,新体之新小说群起,经吾所读自以为不少,而泥吾记忆者,止《狂人日记》,最为难忘。”(1921年3月6日刊)而凤兮的另一篇《海上小说家漫评》中还这样评价刘半农:“不五年间,脱离卖小说生活,而列于新学者之林矣,不亦可敬哉。”(1921年1月23日刊)另外特刊上对冰心的《超人》亦有好评。而对新文学中的翻译家的评论则在《译小说一席谈》中,对周作人大加推许:“二三年来,译风一变。周作人所译,超胡适之上。而新进之翻译者,恐皆以周氏为归,其洵可观者不少,诚好现象也。”(若渠作,1921年4月3日刊)在这一“小说特刊”中也对黑幕书进行了批判,题名为《自杀说》:“今亦有冒牌写实主义之黑幕小说焉,其主旨一味以揭破社会之黑幕。写描人生之神秘,以致将社会间极不堪极丑陋之兽性的肉欲,和盘托出,犹自鸣得意,夸口于著作林中,不知所谓真正之写实者,必当经科学之洗礼,天性之陶冶,主观之详审,于丑化之深奥处,寻其潜伏之美。”(厚生作,1921年5月8日刊)在每期特刊上,头条是比较系统地介绍短篇小说创作的短文,主要执笔者是擅写“问题小说”的张合我,在30期特刊上,他刊载了23篇文章。例如在论文《短篇小说之定义》中,提到中外对短篇小说的定义归纳起来主要有6种,而谈到其中称得上精辟的就有胡适的《论短篇小说》在内(1921年1月16日刊)。由于特刊的篇幅有限,只能发表500--1000字的小小说。在30期的29篇小说中,白话小说占23篇,文言小说6篇。其中写下层民众疾苦的15篇,讽刺上层社会的8篇,其他题材的6篇。当然,这个特刊中也有鼓吹新旧调和论,也有说新小说“陈义太高”的。但是我认为从总的方面来看,周瘦鹃还是想表现他也是能“趋新”的,他以和茅盾合作时的“小说新潮”栏的姿态办这个小说特刊,从1921年1月9日开始,一直坚持到8月7日,一共出刊了30期。直到5月份创刊的《文学旬刊》严厉点名批判周瘦鹃们以后,周瘦鹃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在新文学家的眼中是一个“趋新”的人物。于是他在第30期的“告别辞”中说:“劳劳三十度,今后似可小休矣。下星期起,当翻新花样,更以家庭周刊贡献于读者,用此数语,为小说特刊道别。”

其次,值得提出来的是胡寄尘(怀琛)。他是诗人、小说家和学者,也是一位善写通俗文艺论文的评论家。继胡适的《尝试集》后,他的《大江集》是个人独著的第二本新诗集,1921年3月初版(郭沫若的《女神》是1921年8月初版)。他对自己的“新派诗”是有一套理论的:他认为诗是“偏于情的文学,能唱的文学”。“偏于情不能唱,不能算诗;能唱,不偏于情不算诗。”他给新诗下了一个定义;“极丰富的感情,极精深的理想,用很朴质的、很平易的(便是浅近),有天然音节的文字写出来。”他的《大江集》的第一首诗是《长江黄河》:“长江长,黄河黄,/滔滔汩汩,浩浩荡荡。/来自昆仑山,流入太平洋,/灌溉十余省,物产何丰穰,/沉浸四千载,文化吐光芒。/长江长,黄河黄,/我祖国,我故乡。”胡寄尘自我介绍说:“它的好处在于对偶和押韵的地方,完全是天生成的,没一字是人工做成的。”在我们今天看来,倒是很有点爱国主义的情愫。这首诗被胡寄尘视为是他的新派诗的“样板”。其实他是想写成一种可哼、可吟、可唱的、具有民族形式的新乐府式的白话诗,这未始不是一种新尝试、新探索。在茅盾主持“小说新潮”栏时也兼刊新诗,胡寄尘发表了一首当时很有点名气的新诗《燕子》,有人说他的《燕子》比胡适的《蝴蝶》写得好。现将短诗抄录如下:“一丝丝的雨儿,一丝丝的风,/一个两个燕子,飞到西,飞到东。/我怎不能变个燕子,自由自在的飞去?燕子说:你自己束缚了自己,怎能望人家解放你?”他在这首诗后面有一段很长的跋语,

这里只能抄他自认的“得意之笔”:那就是在“雨”字之后所加的一个“儿”字,他以为极有讲究:“第一行里的一个‘儿字,似乎可以不要,岂知不要他便不谐。因为‘儿字上的‘雨和‘儿字下的‘一字,同是一声,读快了便分不清,读慢些又觉得吃力,所以用个‘儿字分开,读了‘雨字之后,稍停的时候,顺便读个‘儿字,毫不费力,且觉得自然好听,这也是天然音节的一斑,不懂这个,新体诗便做不好。”茅盾也曾说他的这番话有积极意义。胡寄尘是很重视新诗中的炼字炼句,他还曾发表过若干诗论。胡寄尘还在半革新的《小说月报》上连载以俄国虚无党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但这部小说写得很一般。不过这一切说明,在“五四”之后,他也是个通俗作家群中能“趋新”的人物。

第三个“趋新”的表现是一本刊物,那就是通俗作家编的《新声》杂志。在《小说月报》半革新时,部分通俗作家也在筹备一个类似的半革新的刊物,以表示自己在“五四”思潮启迪下的新体悟。那就是1921年1月出版的《新声》——在新思潮的推动下自己也应该发出一种“新的声音”。这个刊物的创办者是施济群与严谔声。施济群是一位医生,但他热衷于文艺,很想自己办一个杂志,但办杂志是需要相当数量的周转资金的。“他是一个学医的,没有钱,但在邑庙附近有两间祖传的市房,他就毅然把它卖掉来作资本。”编辑部就设在严谔声家中。严谔声是一位“雅俗两栖”的文化人。他在办《新声》之前就为《时事新报·学灯》写稿,说明他对新文化的修养也是有一定的基础。这个杂志也的确有一部分很新的内容。最突出的是创刊号至第3期上,开卷第一个栏目:“思潮”栏,主要刊载政论与杂文。作者大多是当时政坛与报界的著名人士,例如邵力子、廖仲恺、朱执信、吴稚晖、叶楚伧、沈玄庐、戴季陶等等。这些作者大多是同盟会会员,也即是国民党的元老级人物。这是由叶楚伧(小风)出面敦请这批人参加撰稿的。当时国民党是在孙中山先生领导之下的革命政党,因此在该刊中所发表的文章也颇有新思潮的光芒,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也予以高度的评价。在第1期中严慎予的《新思想发生的源泉——“思惟”》一文的开端就写道:

“五四”以后,中国的思想界、学术界,突然开辟了一个新纪元。一切旧制度旧习惯,统统有“立不定”、“站不住”的趋势,破产的时期也快到了。可是旧制度、旧习惯的本身,并没有变化;是因为“人”对于这种制度、习惯,仔细观察,觉得非常怀疑,非常惊骇,于是现出一种不安的状态,有了脱离这些制度、习惯的要求。这一点“怀疑”,便是旧制度、旧习惯、旧思想破产;新制度、新习惯、新思想建立的发源和根据。

文章热情地歌颂“五四”开辟了一个“新纪元”。另一位作者沈玄庐(他曾是1919年6月8日创办的进步刊物《星期评论》的主编之一),则写了一篇杂文《解放》:

现住的世界,是什么世界?是已经觉悟的世界。觉悟点什么?觉悟“解放”的要求。觉悟了,能够不解放么?家属要求家长解放,女子要求男子解放,工人要求资本家解放,农夫要求地主解放。那班做家长、男子、资本家、地主,解放不解放,诚然有一种肯与不肯的问题;但是家属、女子、工人、农夫,是要求定了。

在这些文章中说得最深刻的是朱执信的遗著《睡的人醒了》。发表此文时,朱执信已被桂系军阀杀害,因此在文中还刊登了朱执信的遗像。他是从“睡狮论”谈起的:

你如果说中国睡了几百年,我是承认的;说中国现在醒了,我自很希望的;说中国没睡以前,是一个狮,所以醒了之后,也是个狮,我就不敢附和了。一个国对一个国,一个人对一个人,要互助,要相爱!不要侵略,不要使人怕!不要做狮子!……我只可再说一声,睡的人——要醒了!

朱执信在文中正确地指出,“睡狮论”有时是很符合外国侵略者的需求的,它能为侵略者制造借口:“醒了!这是最好没有的事。不过为什么醒了不去做人,却要去做狮子?他们要侵略中国的,像俾士麦、威廉一辈的人,自然提起中国来,便说:‘这是狮子,他醒了可怕,将来一定有黄祸,我们赶快抵御他。”像朱执信这样的文章,不仅在当时与新文学所倡导的“人的文学”是相通的,即使到今天,也还有它的现实意义。现在看到中国“醒了”,在国际上不是又有人在炮制“黄祸论”,妄图抵制“醒了”的中国吗?我们过去没有发现过《新声》的“思潮”栏的有关资料,这一栏中的有些文章是值得大书一笔的。

周瘦鹃与茅盾在《小说月报》半革新时的合作、办《申报·自由谈·小说特刊》时录用的稿件中对新文学的态度、胡寄尘的“新派诗”和通俗作家所办的半革新刊物《新声》也都具“趋新”倾向……,如果能利用这些积极因素,团结和争取一切可以团结和争取的文艺界的力量,再通过他们去带动和影响他们周边尽可能多的人,也许中国现代文学史可以有另一种发展的态势,现代文学史可能会有另一种写法,但这种假设是根本不大可能的。原因之一是世界上的不少激进的“先锋文学”对文坛上的“常态文学”往往会采取严厉的批判姿态,这倒是世界文坛的一种“常态”。

当《小说月报》全面革新时,茅盾与商务印书馆在谈判时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过去《小说月报》已购进的稿件一律不再刊用。当胡寄尘在失去了《小说月报》发表作品的地盘后,他成了《新声》的“常客”。他的新派诗和标明“新小说”的作品,成了这个“半革新”的《新声》的主力。这个“半革新”刊物在1921年1月刚出版,他们希望能跟上《小说月报》半革新的步伐,但是就在它创刊后的10天,《小说月报》却已全面革新了。它成了一个“迟到”的半革新刊物。《小说月报》全面革新的面貌已与它不可同日而语。而周瘦鹃失去了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作品的机会后,他一面在《申报·自由谈》上办“小说特刊”;而另一面在1921年3月,与王钝根一起“复活”了在1916年4月停刊的《礼拜六》周刊(这批中国第一代专业作家得靠办刊撰文来获取生活资料的),他在第103期的“编辑室”中声言:“本刊小说,颇注重社会问题、家庭问题,以极诚恳之笔出之。有此类小说见惠者,甚为欢迎。”表示他多少也受到了“五四”潮流的影响。他在第102期中发表的《血》、第106期中的《子之于归》和第114期中的《脚》就算是他关心社会问题和家庭问题的具体反响。可是就在1921年5月,茅盾与郑振铎创刊了《文学旬刊》,附在《时事新报》发行。茅盾在1979年所写的回忆录上回顾道:“也因为《小说月报》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刊物,而商务的老板们最怕得罪人,我们对有些文艺上的问题,就不便在《小说月报》上畅所欲言。《文学旬刊》创刊时曾公开说是文学研究会的会刊,我们在它上面发表文章就不必存什么顾忌了。首先,我们对于鸳鸯蝴蝶派就可以正面攻击。”。

我们应该肯定,《文学旬刊》上发表了不少好文章,但本文着重要谈的是“分道扬镳”的过程,因此着眼于这个先锋文学刊物所担负的繁重的斗争任务。首当其冲的当然是针对刚于3月“复活”的《礼拜六》及其它被他们称为鸳鸯蝴蝶派的通俗文学期刊;其次是南京东南大学的《学衡》派;第三,与创造社郭沫若和成仿吾也公开论战;第四是针对南京高师的一些学写古体诗的青年学生展开了关于“骸骨的迷恋”的批判。

在这许多论争中,本文只介绍它与通俗文坛的交锋:在《文学旬刊》对鸳鸯蝴蝶派的一些批判中,有时缺乏以理服人的态度,对他们有“趋新”和“靠拢”的表现也不予理会,采取的是以“痛斥”为主要手段的“严拒”。该刊的“记者”在回答读者来信时说:

《礼拜六》那一类东西诚然是极幼稚——亦唯幼稚的人喜欢罢了——但我们所不殚劳的再三去指斥,实是因为他们这东西,根本要不得。中国近年来的小说,一言以蔽之只有一派,这就是“黑幕派”,而《礼拜六》就是黑幕派的结晶体,黑幕派小说只以淫俗不堪的文字刺激起读者的色欲,没有结构,没有理想,在文学上根本没有立脚点,不比古典派旧浪漫派等等尚有其历史上的价值,他的路子是差得莫明其妙的;对于这一类东西,惟有痛骂一法。

此文将先锋文学之外的常态文学“一锅脑儿”都归入黑幕派门下,这本来就已很成问题了。而对待此类东西,“惟有痛骂一法”,更令人感到只有简单地“扣帽子”,而缺乏理性的分析。因此在文章中经常出现“文丐”、“文娼”、“狗只会作狗吠”等诬蔑性的词语,认为通俗文坛已“无可救药”。而对周瘦鹃的表示要关心“社会问题”与“家庭问题”的回音,则是斥为:“什么‘家庭问题咧,‘离婚问题咧,‘社会问题咧,等等名词,也居然冠之于他们那些灰色‘小说匠的制品上了。他们以为只要篇中讲到几个工人,就是劳动问题的小说了!这真不成话!”究竟不成什么话呢?语亦不详。

我们觉得这至少是某些新文学倡导者的一种焦躁情绪的反映。他们对通俗文学在市民阶层中的流行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样“低劣”的刊物会如此畅销;而相形之下,新文学却只能在知识阶层中找寻自己的读者。因此,在“痛骂”通俗作家之外,就只能去怪责读者不争气,即迁怒于读者了。在他们看来,中国的读者们不仅仅是幼稚的问题,“说一句老实话罢,中国的读者社会,还够不上改造的资格呢!”它是个“懒疲的‘读者社会”。“现在最糟的,就是一般读者,都没有嗅出面包与米饭的香气,而视粪尿为‘天下的至味。”总之,在《文学旬刊》的某些编、作者看来,“一般口味低劣的群众正要求着腐烂的腥膻的东西”,是“不生眼睛的‘猪头三”。

不过我们也应该看到,在《文学旬刊》的编、作者中,也有另一种经过思考的较为清醒的声音,那是以叶圣陶和朱自清等为代表的具有建设性的意见:

呼号于码头,劳作于工厂,锁闭于家庭,耕植于田野的,他们是前生注定与文学绝缘,

然不会接触新文学。有的确有接触的机会,但一接触眉就皱了,头就痛了;他们需要玩戏的东西,新文学却给他们以艺术,他们需要暇闲的消磨,新文学却导他们于人生,所得非所求,惟有弃去不顾而已。于是为新文学之抱残守缺者,止有已除旧观念,幸而不与文学绝缘,能欣赏艺术,欲深究人生的人;这个数目当然是很少了。就是这少数的人,一边提倡鼓吹,一边容纳领受,便作潮也不能成其大。看看成效是很少,影响是很微,奋勇的心就减了大部;应说的已经说了,其余的还待创作,还待研究,于是呼声低微了,或竟停息了。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了。……重行鼓起新文学运动,向多方面努力地运动!……我们不愿听‘就是这样了,愿新文

学一天有一天的发展与进步!在《文学旬刊》的第26、27期的《民众文学的讨论》专刊中,叶圣陶提出,现在没有可能去培养民众读新诗与新小说,而是要“就他们(指民众)原有的种种以内,加以选辑或删汰,仍旧还他们以各人所嗜好的;这是一。或者取他们旧有的材料,旧有的形式,而为之改作,乘机赋以新的灵魂;这是二。创作各种人适宜的各种文学,这是三。不论改作或创制,第一要于形式方面留心的,就是保存旧时的形式”。而朱自清在那次讨论中也赞成叶圣陶的意见,认为就创作与搜辑相比较,搜辑民众文学比创作更为重要,在搜辑后应该作内容上的修改,但“也只可比原意作进一步、两步,不可相差太远。——太远了,人家就不请教了”。“民众文学底目的是享乐呢?教导昵?我不信有板着脸教导的‘文学,因为他也不愿意在文学里看见他教师底端严的面孔。”因此他认为要保留“趣味性”与“乡土风”,应该用“感情的调子”对他们“稍稍从理性上启发他们”,以发挥“‘潜移默化之功”。这些意见在当时都是难能可贵的一种探索,可惜以后很少有人去做那种“搜辑”而又加以“修改”的工作。

不过我们回过头来也应该看到除了周瘦鹃等人的想关心社会问题与家庭问题之外,或是胡寄尘所作的新诗和新小说之外,通俗刊物中也会夹杂若干庸俗低下的东西,例如王钝根的广告词“宁可不讨小老嬷,不可不看《礼拜六》”之类。给予严肃的批判,当然是正确和必要的。在这方面,《文学旬刊》是曾发挥过很大作用的。

除了茅盾等对“鸳鸯蝴蝶派”展开了“正面攻击”外,另外当时也有人想弥合新旧文学的对立。例如黄厚生曾写了一篇《调和新旧文学进一解》,但《文学旬刊》在刊登的同一期上,就发表了西谛的《新旧文学果可调和么?》的批判文章。黄厚生希望新文学作家对通俗作家“却也要时常回回头,招呼招呼他们,指点指点他们,教他向光明正大的路上走去,这也是我们应尽的责任……”黄厚生还说:“我主张调和的方法,并不是把两方面——新与旧——用等量的力,牵合在一条路上去;乃是想把旧文人的作品,像化学家加些溶剂溶媒,教他们新文学化才好!”黄厚生显然是站在倾向于新文学的立场上,希望新旧文学真正能“异道同归”。但是即使这样有倾向性的建议,将通俗作家“贬”为被救者,西谛也断然认为是不可能的。他说:通俗作家“肝肠冰结,无可救药了。”“他们的热血冷了吧J冷了吧!他们的良心,死了吧!死了吧!

‘哀莫大于心死。他们心已经死了,怎么还可以救药呢”。这样,周瘦鹃于18月7日停办了他的每星期日的“自由谈·小说特刊”。而《新声》在办了3期“思潮”栏后,它内部也有不同意见了,认为“那‘思潮是谈新文化的,后来觉得有些新旧不调和,也就把这一栏取消了。”这也使这个刊物失去了原有的勃勃生气,后来也只办了10期,于1922年6月宣布停刊。严独鹤和施济群受世界书局之邀去主持另一个通俗文学周刊——《红》杂志。对通俗文坛而言,由于内外多种的复合因素,分道扬镳之势就这样形成了。

当分道扬镳的态势明朗化之后,有两个过去并不引人注目的小书局觉得有机可乘。那就是大东书局与世界书局。它们过去主要是从事古旧书生意的。现在眼看商务的“革新”,除了《小说月报》之外,《教育杂志》、《妇女杂志》、《学生杂志》,甚至连办了15年的老牌《东方杂志》也都先后主编“换马”,内容、版面更新。于是这两个书局就也来改作新书业,所不同的是你商务老大打“知识精英”牌,我们就打“市民大众”牌。于是他们就请出上海的“一鹃一鹤”——那就是手头掌握一个大报副刊《申报·自由谈》的周瘦鹃和掌握另一个大报副刊《新闻报·快活林》的严独鹤。利用他们在市民大众中的影响力,在各自的书局中办了一大堆通俗刊物。世界书局请出严独鹤与曾办《新声》的施济群编《红》杂志(周刊)

它先备足了4期稿子,事先印好,才开张发行。以后也每每备4期“存货”,它宣称是个不脱期的刊物。《红》杂志共出版100期,严独鹤几乎写了近_40篇短篇小说,颇有可读之作;长篇主打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真可谓“红”极一时。《红》杂志的延伸就是著名的通俗期刊《红玫瑰》。与办《红》杂志同时,严独鹤等又办《侦探世界》(兼发武侠小说)。连载不肖生的《近代侠义英雄传》,大刀王五、霍元甲跃然纸上。这位霍元甲至今还在影视L--再被传颂。世界书局又请江红蕉办《家庭》月刊,请李涵秋办《快活》旬刊。而大东书局将周瘦鹃从《礼拜六》中挖过来,为他们办《半月》、《游戏世界》。后来《半月》的延伸是著名的通俗期刊《紫罗兰》。而周瘦鹃又以他个人的号召力于1922年夏创办了他的个人杂志《紫兰花片》。大东书局还请出通俗文坛老将包天笑办《星期》周刊。《小说月报》革新后虽然发行量有所上升,可是这大批的通俗期刊的销量相加却更为可观。有一位笔名为东枝的人曾这样回顾1921—1923年《小说月报》革新时雅俗文坛对峙的情况:“凡是一种新思想新文艺的初次介绍,必有一个时期是与国人心理格格不相入的。”他接着报导了两个信息:“第一件是年来小书坊中随便雇上几个斯文流氓,大出其《礼拜六》、《星期》、《半月》、《红》、《笑》、《快活》,居然大赚其钱。第二件是,风闻该馆又接到前11卷《小说月报》的读者来信数千起,都责备《小说月报》不应改良。”从数千封(这个数字可能是夸大了的)的“呼声”中,说明市民大众的读者市场对通俗文学的需求量是很大的。书商们就觉得大有可为了。你商务印书馆不要市民大众读者,我们正中下怀,这笔大生意我们来做。至于说周瘦鹃、严独鹤等人是“斯文流氓”当然是一种诬蔑,从中也可见当时的“门户”之森严。

周瘦鹃到此时,他虽然不必再表自己的“趋新”倾向了。但是像他这样对新旧文坛的“行情”都熟悉的人,也是不肯自跌身价的。他刚将《礼拜六》的门面撑起来,就被大东书局“挖”去了。于是他将这个摊子全交给了王钝根。他对准备创办的《半月》也是有一番设计的:

吾友程小青言,尝闻之东吴大学教授美国某博士,美国杂志无虑数千种,大抵以供人消遣为宗旨。盖彼邦男女,服务于社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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