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义母亲，千日万里寻罪儿去自首

叶恋侬

2007年10月9日，湖北省黄冈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对两年前的入室暴力抢劫案进行宣判，判主犯胡正松有期徒刑四年，罚金5000元。旁听席上顿时哗然，一宗血案怎么给如此轻的量刑？只有坐在旁听席最前一排胡正松的母亲李云英才知道，这个判决，几乎是她用命换来的。

母亲含辛茹苦，教化亲儿

2004年11月4日上午，正在做清洁的李云英被人叫到办公室，两位民警正等在那里。李云英顿时心一沉，知道儿子胡正松又犯事了。

民警告诉她，胡正松与一名叫魏兵的同伙于10月3日深夜入室行窃，被发现后公然抢劫，用尖刀刺伤受害人。目前，受害人还没有脱离危险，案犯负案在逃。民警责令她配合公安机关将胡正松抓捕归案。

民警的话，让李云英如遭五雷轰顶，当她得知受害人是刘强生时，更是痛心疾首，号啕大哭起来。

李云英，黄州人，今年44岁。1996年冬天，作汽车修理工的丈夫患癌症不幸去世。当时，1985年出生的胡正松正上小学，学习成绩很好，懂事听话，十分体贴母亲。在和儿子相依为命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李云英发现丈夫的去世对儿子的打击非常大：他变得性格内向，话语不多，整天低眉垂眼，学习成绩也明显下降。为了儿子不至于遭受继父的歧视，年仅33岁的李云英决心不再嫁，再苦再累也要自己把儿子培养成人。

丈夫去世的第二年，她所在的织布厂破产了。无奈之下，她在街角支起一个碳炉子，做起了油炸煎饼的生意，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对母亲的辛苦，年少的胡正松感到十分心疼，他渴望快点长大，帮助母亲分担艰辛。有几次放学后，他站在街对面远远地看着母亲，巷子里“呼呼”的北风把围在炉子前挡风的纸板吹跑了，母亲急忙在风里追，凌乱的头发像风中的枯草，他的眼泪就禁不住流了出来。他不解地在心里问：“我妈妈为什么不能像别人的妈妈那样，穿好看的衣服，做轻松体面的事情呢？”这时候，在他年少的心里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他要让母亲过上好生活，穿上漂亮的衣服……

1998年春季开学的日子到了，胡正松忽然对李云英说：“妈，我不读了。”李云英大吃一惊，问：“你才13岁，不读书干什么？”胡正松大声说：“我要去赚钱，不要你再去炸煎饼了。”儿子的话让李云英感到既甜又苦，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后，儿子勉强同意继续上学。

两个月后的一天，胡正松突然带回一件好看的羊毛衫送给李云英。李云英生气地问：“你哪来钱买的？要是偷的，妈非打断你的腿不可。”胡正松大声叫道：“你只管穿，不要管我怎么弄的钱。”

当天下午，李云英专程赶到学校向老师询问情况。一问，她顿时气昏了头。原来，胡正松两个月里基本没有上课，成天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小青年混在一起。晚上，李云英第一次动手打了他。

虽然胡正松被她再次逼着上学去了，但心早已经飞了，每天都骗她说上学去，半路就转了向。李云英为此打他、骂他，向他含泪央求，甚至以死来威胁，胡正松就是听不进去。

一段时间后，李云英彻底失望了。她心里明白，儿子虽然不愿意上学，但是，心底还是疼她孝顺她的。无奈之下，她决定找机会让胡正松去学一门手艺，将来也好养活自己。

一天，丈夫过去的徒弟刘强生出现在她的煎饼摊前。李云英得知刘强生现在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厂后，就开口要他把儿子招去学徒，刘强生满口答应，并承诺，好好照顾他。

没想到胡正松死活不去当学徒。他对李云英信誓旦旦地说：“我不要几年就可以混出来，也当老大，有花不完的钱，给你盖一栋大房子。”她气得七窍生烟，厉声吼道：“你正路不走，走黑道，想气死你妈是不是？”

尽管李云英百般劝说，胡正松就是不服从她的安排。刘强生知道情况后，安慰她说：“或许等他大一点懂事了就会好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愿意来，我都会接受的。”

之后，刘强生经常和妻子一起到家看望她，时不时带来一些吃的用的，还偶尔塞些钱给她，两家开始亲密地走动起来。在李云英心目中，刘强生就是自己的好弟弟。

1999年下半年，刘强生通过熟人关系，把李云英介绍到黄州一家大商场做清洁工，工资虽然不高，但有一个避风遮雨的工作环境，让李云英十分感激。

几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李云英的生活稳定下来，胡正松却完全变成了一个街头流氓，惹是生非，打架斗殴，频繁“进出”派出所，还多次被砍伤住进医院，让她操碎了心，流尽了泪，和儿子的争吵经常在家里出现。渐渐地，她对儿子绝望了。

2004年上半年的一天，一连好几天没有回家的胡正松拿着一个存折递给她说：“要是今后我出了事，你就用它养老。”存折上有两万块钱。李云英将存折愤愤地朝他脸上砸过去：“你这样迟早会坐牢的。我要儿子，不要钱！”胡正松忽然跪下，说：“妈，我走正道混不出人样儿来的。”李云英长叹，狠狠打了他一耳光，骂道：“你这样混下去，说不定哪天我就要去给你收尸。”

如今，虽然说不是收尸，但这抢劫杀人的命案，和收尸又有多大区别？

代儿受过，化解仇恨

第二天上午，李云英到商场请假后，买了许多营养补品，然后向医院赶去。她决定去医院看望刘强生夫妻，如果他们能原谅她这个凶手的母亲，她一定要好好照料他们，替儿子受过，以弥补自己的愧疚。

找到刘强生的病房，李云英一眼看见刘强生的妻子程月头缠着绷带躺在病床上，她头上也受了轻伤。李云英还没有来得及说声对不起，程月就发现了她，脸上顿时生出仇恨的表情，猛地翻身起床，抓住她，大声哭喊：“凶手！你赔我老公！”李云英心里早有被辱骂的准备，任凭程月在她身上捶打推搡喊骂，头发被她抓得散乱开来，手中的营养品被打掉在地上，泪水奔涌而出，只是嘴里连连说“对不起”。

李云英强忍住心头天大的委屈，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披头散发地跪在程月的面前：“你打吧，你骂吧，我教子无方，我是个罪人。”

但是，程月并不接受她的忏悔，从地上捡起那些花花绿绿袋装的营养品朝她身上砸去，大声喊叫着：“你滚！你出门就会被车撞死的。”

一连三天，她每天都来，每次来，她不是带来炖的鸡汤，就是熬的香粥。尽管每次都遭受到程月的厮打和指责，甚至把她带去的汤水泼洒一地，她都执著地坚持着来，来倾听程月的咒骂，忍受她的捶打。

第四天，当她走进病房的时候，程月居然没有轰她、骂她，只是低头没有理睬她。她感到心头一热，急忙走了进去。忽然，她看到刘强生躺在另一张病床上，脸色苍白，目光无力，看见她，还露出一丝微笑。李云英快步走到刘强生的病床边跪下，声泪俱下：“强生兄弟，我对不起你呀！”

原来，刘强生已于昨夜脱离危险。善良的刘强生责备妻子不该那样对待李云英：“儿子负罪外逃，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人，也可怜呀。”他叮嘱程月，要善待她。

得到刘强生夫妇的谅解，李云英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想，这是多么大的冤仇呀，他们就这样轻易原谅了自己，这也是天大的恩呀！这样想着的时候，她感到了他们的宽厚和仁慈，心头对儿子的痛就更深了，真想伸手把罪儿抓来，让他下跪请罪。

之后的每天，李云英除了到商场上班，全部时间都在病房里帮助照料刘强生，晚上，就和衣在椅子上靠一靠，变着法子给他做吃的，虽然苦，虽然累，但心是安的、是暖的。她觉得这是在为洗刷自己的儿子造下的罪孽。

当刘强生的伤势好转一些后，办案民警来到病房，找刘强生做笔录。从民警对刘强生的询问中，李云英在一旁得知，用尖刀刺进刘强生胸口的，不是那个在逃的魏兵，而是胡正松。听到这话，李云英忽然感到全身战抖，那尖刀仿佛也刺在她的心里。

民警做完笔录，回头严肃地对李云英说：“你儿子是主犯，负案在逃只能是罪上加罪。我们听说他还有些孝心，你要规劝他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否则，被我们抓回来，会判得更重。”说着，将一张《关于涉案在逃人员投案自首的通告》递给她。

民警走后，刘强生看见她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劝她道：“师娘，虽然是胡正松亲手对我捅刀子，但和你无关。儿女自有他们的路，你也不要对我有负罪感。你在我心目中，永远都是最好的师娘。”刘强生温暖的话语，让她泪如泉涌。她说：“你以为我照料了你们这些日子，我的心就安了？我对你们要愧一辈子呀。我要去把他找回来，要他给你下跪请罪！不然，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死去的师傅。”她把《通告》递给刘强生说：“虽然我恨他，可我不想他被判死刑，我要个送终的人呀。”

之后的几天里，李云英都在寻思着寻找儿子的事情，可谁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呢？

就在李云英为寻找儿子没有一点线索烦恼时，她收到了胡正松从哈尔滨寄来的2000块钱，汇款单的附言里留下一句话：“儿子不孝，死也想妈。”她急忙拿着汇款单给刘强生看，并告诉他，要去哈尔滨找。刘强生忧虑地说：“汇款单上也没有详细地址，你怎么找？还是告诉民警，让他们找吧？”李云英摇头说：“不告诉民警，我要亲自去找，拼死也要把他找回来。”

两年万里，磨难之后带子自首

2004年12月2日，看见刘强生的伤基本治好，不要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李云英踏上了北上的列车。经过几天的辗转奔波，她来到了哈尔滨，找到了胡正松汇款的那个邮政所。她拿着胡正松的照片，向邮政所的人询问，希望能得到一点线索。但是，没有。

坐在邮政所门口冰凉的台阶上，李云英感到无比的失望。寒冷的风吹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感到刺骨的痛。她紧紧裹住衣袖，坚强地站起来，走到大街上，拿着照片，四处寻找，见人就问。

十几天下来，没有一点收获，相反，她被这里的寒冷给冻病了。躺在小旅馆的床上，病痛和绝望交织折磨着她，她感到茫然和不知所措，只有泪水夜夜陪伴着她。

小旅馆一个好心的女服务员帮她买来了感冒药，劝她病好后回去。她摇头，从离开家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心里发誓，找不到负罪逃亡的儿子，死也不回去。

病好后，她背上简单的行李，风餐露宿，沿街寻找。一个多月后，带的钱都用完了，她就一边乞讨一边寻找。

一天傍晚，细小的雪花漫天飞舞，李云英专注着在人来人往中寻找胡正松的身影，一辆摩托车从后面急速驶来，将她撞倒，头重重地摔到路边的一个水泥台子上。摩托车急速逃走，留下她在地上痛苦呻吟，伸手摸摔痛的脑袋，却是一手的血。看见她一个要饭的倒在地上，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助她。无奈之下，她只好爬起来，死死捂住伤口，走开了。这天晚上，她靠在一所医院大门口的墙角下过了一夜，却终于没有走进医院。

第二天一早，她被一个捡废品的女人推醒，同情地将一件捡到的破大衣送给她，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可以一起捡废品。就这样，她开始一边捡废品去卖，一边寻找儿子。她有了微薄的收入，和这个女人共同住在一间废弃的小屋子里，躲风避雨。

2005年春节很快来临，捡废品的女人回老家过年去了。除夕夜，大雪纷飞，寒气袭人，漆黑的小屋里只有她独自裹着一床破棉被，茫然无助地躺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她想到了死，可是，转念一想，又不能，没有找到儿子，能死得安心吗？

春节后的一天，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妇女告诉她，哈尔滨火车东站附近一个大型建筑工地上，有许多从湖北来的民工，要她到那里去找一找。李云英猛地想到，跟儿子要好的一个小伙子曾邀儿子到哈尔滨当保安。怀着兴奋和希望，跌跌撞撞的一路跑，终于找到了东站旁边的那个建筑工地。工地上的民工老乡指着照片对她说，他是这里的保安，但是，年前就跟一个河南籍的保安去了广州，这个河南籍保安在广州有一个亲戚，叫马望德，听说在广州火车站附近做早点生意。

失望仿佛要再次把她击倒，磨难始终不愿放过她。坚强的李云英咬咬牙，鼓起勇气，准备南下广州。但是，搜遍了全身，总共还不到60元钱，怎么去？为了尽快找到儿子，她已经顾不上许多。

到火车站后，她买了一张站台票混上了车。当天晚上，乘务员就把她抓住了，带到了值班室，让她补票。她流着泪水向乘务员求情，讲述了她寻找罪儿无果的经过。也许是她满脸的朴实和善良，让乘务员同情并相信了她，不仅让她乘车，还让她在值班室的椅子上休息。

到广州后，她有了在哈尔滨的经验，一边捡废品，一边打听寻找。2005年7月的一天，在一个小巷子深处的一个早点摊子旁，她终于找到了马望德。

马望德告诉她，他堂兄的儿子（就是那个河南籍保安）带胡正松在他这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就走了。

艰苦的寻找又开始了，她相信老天总有一天会让她找到儿子。

一年多的时间，又在这样千辛万苦的寻找中过去了。这一年，她几乎走遍了广州，问遍了所有遇到的人，许多人已经熟悉了这个衣衫褴褛、拿着儿子的照片四下打听的可怜女人。这一年多来，她的头发白了一大片，瘦得不成人样。

也许真的是老天开了眼，注定要成全这个大义的母亲。2007年9月下旬的一天，当李云英背着捡废品的袋子，举着儿子的照片向一个小伙子询问的时候，小伙子眼睛一亮，冲她大喊了一声：“李阿姨，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李云英打量这个穿着白衬衣的小伙子，完全想不起来他是谁。小伙子告诉她，他是胡正松的朋友威子，过去还吃过她包的饺子呢。

得知李云英两年来受尽磨难寻找胡正松，威子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对李云英说：“这次，我就是落个出卖朋友的罪名，也要帮你找到他。”

第二天，李云英和威子一起登上了去河南的火车。在河南郑州，威子把李云英安顿在一家旅馆住下后，就出去托人寻找。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威子敲开李云英旅馆的门，进门的，还有她朝思暮想的儿子。

胡正松一进门，长跪在母亲面前，大喊一声：“妈——”

这一声“妈”，让李云英如万箭穿心的痛，多少话涌上心头，化作不息的泪水。

李云英经过三天三夜的苦苦劝说，把一直带在身上的《关于涉案在逃人员投案自首的通告》让胡正松反复阅读，胡正松终于被母亲的大义感动了，同意回乡自首。

9月26日下午，回到黄州一下车，李云英就带着胡正松直奔刘强生的家，坚决要胡正松给刘强生下跪请罪。善良的刘强生心里的仇恨早已经烟消云散了。于是，刘强生专门开车送母子俩一起来到公安局，投案自首。

为了争取宽大处理，胡正松检举了同案犯魏兵的下落，民警只用了两天时间，就从湖南把魏兵抓捕归案。

李云英上千日奔波两万多里寻找罪儿自首的事，感动了办案民警，也感动了所有认识和不认识她的人。刘强生多次找到法院，以受害者的身份向法官求情，请求对胡正松从轻处理。李云英过去上班的商场本来已经开除了她，现在，主动找到她，让她重新回到商场上班。最让李云英感到欣慰的是，儿子被她的大情大义深深折服了，他哭着对她说：“妈，不管坐多少年牢，出来后，我一定走正道，好好孝敬你。”

重新回到商场上班的李云英脸上又有了笑容。她淡淡地对记者说：“这样做，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图个良心上的安稳，无怨无悔地对天做人。”记者想：她的千辛万苦，她的大情大义，感动和感化着身边怀着美好愿望的人们，这也是苍天给予她最深厚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