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向平权社会:从慈禧问“礼”谈起
2008-12-29陈心想
书屋 2008年2期
近日随手翻阅了裕容龄著《清宫琐记》,觉得在这位曾担任过清廷的御前女官写的回忆录里,慈禧屡次问“礼”的事情颇值得玩味。
在“宫中演戏”一节里有:
慈禧问我母亲关于各国的情形、政治、外国宫廷和总统府的规矩礼节。慈禧说:“我听说德国宫里很简单,是不是真的?”我母亲说:“奴才没有去过德国皇宫,不过听说德国皇宫里的礼节也并不简单,宫内的陈设也很富丽。”慈禧听了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后来听格格们和太监们说,因为俊寿曾去过德国,所以慈禧曾问过她关于德国宫内的情形。可是俊寿的父亲是中国驻德国公使馆的随员,她没有机会到德国皇宫里去,所以只随意回答:“德国皇宫里很简单。”慈禧不很相信,这才问起我母亲。
在“召见画家柯姑娘”一节里慈禧向公使夫人问美国白宫礼节:
慈禧与康格夫人闲谈,并问她有关美国白宫的礼节。康格夫人说:“我们是共和国,白宫的礼节比中国简单得多,我们的外交官若是派到君主国去当大使或公使,我们必须先要问明白他们的宫廷礼节。”
再如在“外宾献礼”一节中,慈禧问英国宫廷礼节:
慈禧并询问汤雷夫人关于英国宫廷的礼节问题,汤夫人说:“英国宫廷的礼节也很严格,英国宫内女官很多,这些女官都是从贵族家庭里选出来的姑娘。选中的姑娘都要系统的学习宫廷礼节,学好后才能进宫。女官必须懂得两三国文字,还要会骑马,因为王后骑马出游时要有女官陪伴。女官还需要有音乐的修养,因为晚间要陪王后弹奏各种乐器。”
本来作为聊天的谈资,问问礼节的东西没有什么。但是,如果我们更深一层考虑慈禧的位子和她所处的时代背景,这个反复问“礼”的行为就值得思考了。
我们常说中国乃“礼仪之邦”。何谓礼仪?礼的原意是“表敬意、表尊敬、崇敬之意”,最初用于敬神、祭祖,后来也移用于对他人的尊重。礼仪的功能是什么?提供一种秩序。而因为社会是等级的社会,礼以高下亲疏有别的方式对待他人,礼仪也便有了等级、秩序规范的意思。仪是外在的东西,是礼的形式,或为礼节、仪式,或为容貌举止。在封建等级社会里,通过那些所谓的繁文缛节,别尊卑,划贵贱,从而达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像拜神一样,通过这个“拜”的仪式才会产生对神灵的“敬”和“畏”,从而位尊者有了尊贵的“形象”,位卑者也形成了奴仆地位的认可。我想到了张立升在《俯仰之间》一文的开头,谈一篇《视角》讲述的站着看佛像和跪倒在地看佛像的不同感受。“在佛像面前,站着看的时候,它不过是泥塑木雕,是艺术品;可当跪到它面前的时候,顿时感到它高大威严,而自己则渺小得很”。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历代统治者都要把宝座筑得高高的,并让他的臣民们在下面跪着说话的原因。“俯仰之间,眼中势派大相径庭”。用社会学家科林斯的术语说,就是位尊者通过礼节仪式获得了“情感能量”,得到了满足,位卑者消散了“情感能量”,从而就只能拜在下风了,位尊者达到了控制位卑者的目的。这些“礼”确实对等级社会的维护太重要了。因此,春秋战国时候周礼维持的贵族统治遇到了危机,造成了“礼崩乐坏”,让当时已是破落贵族子弟的孔夫子奔走呼号,恢复旧制,克己复礼。我觉得,慈禧当时已经意识到了将要发生又一次的“礼崩乐坏”。周天子的“礼”是受到了诸侯的挑战而崩坏;慈禧的“礼”是受到来自西洋的平等制度和思想的挑战而面临崩坏。前面我们引用了慈禧向康格夫人问白宫礼节。美国的礼节已经比较平权化了,尽管他们派到君主国的公使必须先明白该国的礼节,但是还是出现了这么一个榜样,威胁着清宫礼仪,从而也是对清宫传统皇权的挑战。
外来的影响不可避免。比如在“游园会”一节里免掉吴廷芳的跪拜礼:
在园会的前几天,吴廷芳曾为这天的礼节问题,特地到我家来和我母亲研究。因为王公大臣见慈禧是要跪着讲话的,所以吴廷芳说:“我引见外宾觐见的时候,大家都站着,只有我一人跪着,那我不成了一个矮子吗?”我母亲说:“可以禀明皇太后让你免跪。”我们进宫后,我母亲把这件事禀明慈禧,慈禧笑着说:“那就不要让他跪了。”
形格势局,这里跪拜礼祖制被破坏了。慈禧也无奈,还算是无奈下的开明吧。
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代表的一段历史,常常被人们拿来和春秋战国相比较。这两个阶段都是“礼”被大力破坏的时代。而“乐”是伴随着“礼”的,所以当时孔子呼吁恢复“周礼”。实际上,礼崩乐坏是一个时代秩序的打乱和重组。慈禧正是处在这么一个重组社会秩序的时代。这不是某个人的意志,而是发展形势。俗话说,形势比人强。孔圣人尽管伟大,“周礼”永远无法恢复了。
社会物质和科技力量的发展,也就是生产力的发展给人民大众提供了力量。比如,在原始社会,体力是最大的权力资本,一个小个子要赤手空拳和拳王泰森这样的人打架,胜算可能性太小了,泰森就处在了等级中的高层,小个子不服也没办法,打不过嘛。但是,老是打架“泰森们”也受不了,于是统治阶级就制定出了一套“礼”来,也就是以“文”来“化”人们的思想意识,约束人们的行为,保持社会的秩序。古代的这套“礼”是很繁琐的。《中庸》说:“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可见礼节之多。比如清宫里,书的作者在入宫之前,就“在庆王府学会了普通请安、请双腿安,叩大头,三跪九叩礼、六肃礼,并了解了一些宫内情况和其他礼节”。如果礼节太简单了,像握握手之类,怎么也起不到三拜九叩的效果。所以慈禧不相信德国宫廷里的礼节简单。这样的繁琐礼节在社会各层、各种团体家庭都以不同形式地复制着。这样,通过这么些“礼”,总体上就可以达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相安无事了。这套“礼治”在统治阶级方面成本付出上,确实比“法治”要小得多。不然,在生产力相对落后的时代自然选择早把它淘汰了。
随着物质生产力的发展,等级社会慢慢向平权社会迈进。这中间总有飞跃的时间段,那就是“礼崩乐坏”的时代。现代社会的正式礼仪大大衰落,比如没有前现代社会的国王和大臣之间、主人和仆人之间、官僚和平民之间、贵族和草民之间等等严格的礼仪。如打躬作揖、三拜九叩等正式礼仪衰落了,代之而来的是大众化的握手、拥抱等平等化色彩的不那么严肃的仪式。衣服装饰差别也因大众化消费而差别减小。在清宫里,慈禧穿的衣服的颜色、款式别的人是不能穿的,图案花纹都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
这种差别区别出了尊卑贵贱。这种区别出尊卑的心理当代人还是难以免俗。法国有个社会学家布迪尔,写了好多书,都挺好,但是只有《区隔》这本书在美国社会很受欢迎,道出了人们的通过服装、食物消费、欣赏高雅音乐等等来和他人区别开来显示出自己的尊贵的心理。这种消费也可以说是炫耀性消费。有人还写了书,讨论现代社会的意识的首领不再是政治家,而是商人,是产品设计者和广告策划者,他们通过产品的象征符号区别出尊贵地位和身份来抓住消费者。这很能反映在传统等级社会的“礼崩乐坏”之后,人们寻求一种原来可以通过“礼乐”获得的身份和地位感的心理。
写到这里,我们对慈禧问“礼”的行为,或者说是慈禧的“担忧”颇可以理解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我们毕竟是生活在现代的趋向平权的社会里。虽然仍旧需要礼仪来提供实现和谐社会的秩序的功能,但它们是旧的礼仪“崩坏”之后的新的礼仪;不再是维护统治阶级贵族皇室统治秩序,而是在迈向平权社会的平等意识下,表达对他人的感谢及尊重,以实现和谐社会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