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明清叙事文学中的城市书写
2008-12-29胡晓真
书屋 2008年2期
笔者并非城市文化的专家,但是最近几年的研究曾触及上海、杭州、北京、南京等代表性城市的文化。我的基本预设是,近代“城市”的概念及其所牵引的各种社会与文化上的特色,往往与当地的文学有密切丰富的互动关系。对欧洲来说,城市可谓近代西方文明的核心,既是政权中心也是混乱根源,更是启蒙时代的代表性产物,不断吸引知识界对它发出反省甚至挑战,也成为文学再现的重要对象以及文学运动的启动力量。正因如此,城市的意义不仅止于实际的人口、建设、商业、消费、娱乐、犯罪等面向的发展演进,更在于其“概念化”的过程与结果,也就是城市作为文化载体与文化象征的形成、累积、变异与影响。在中国的脉络中,城市无疑也是近代社会与文化发展的核心。宋元以后,中国的城市发展进入新的阶段,晚明以降更是迅速迈进,城市一方面见证了中国近代化与现代化的过程,一方面更挟其丰沛的政治、社会与文化动能,深深影响了人们的生活形态与心理状态,此一现象自然也在文学的生产与接受中有或隐或显的表现。我希望探索的正是有关城市“概念化”的问题,与其牵动的文化象征面向,以及城市与文学活动,文学生产,文学流通、接受与消费之间的关系。在探讨过程中,出现了以下问题,例如:二十世纪以前,中国文学中是否真的存在“城市观念”?感官经验(如耳、目、身、味)如何理解城市?城市叙事如何寄托作者对往昔的怀思与对未来的渴望?历史如何塑造城市,城市又如何变成历史?随着时代变化,城市的居住者与观察者如何对应城市经验?叙事文学如何营造城市传奇以及城市的神秘感?在二十世纪以前,女性──尤其是闺秀──与城市是否,或如何,发生关系?当然我还不能完整回答这些问题。毋宁说,这些将是我以“城市文学与城市文化”为中心进行研究时将会持续关心的一些问题。
本文探讨的文本主要是十七到十九世纪的广义的叙事文学,必要时也涉及较早,例如宋代的材料。此一时限的设定,主要是对应中国文学史上叙事体文学勃兴的时代。这段期间,话本、白话章回小说、韵文体长篇小说、文言小说等文类,此兴彼起,与戏曲一同形成了传统的“说部”观念,其影响力涵盖士人与庶民,甚至识字妇女也在其读者群之内,此一发展与城市的特质实为密不可分。而且由于小说等叙事文学往往易于发展出贴近生活的关怀,因此城市经验也成为叙事文学的核心之一。
以下即根据个人近年完成的几个研究,提出几项有关城市书写的观察。
节令与城市
传统生活随着节气的步调进行,这在乡里与城市当是一致的。然而由于城市具有人群聚集的特色,节令时期民俗的表现便与乡里有所不同。
在南宋人对临安的记述中,位在城外的西湖,在特定的节日便成为城市空间的延伸。例如吴自牧在《梦粱录》卷二如此记载清明扫墓的情景:“此日又有龙舟可观,都人不论贫富,倾城而出,笙歌鼎沸,鼓吹喧天。”一旦“都人”皆“倾城而出”,那么西湖也就等于纳入城内了。那至晚不歇的笙歌乐声,成为节庆时期城市居民生活的背景。
又如杭州的香市,也是年中特定时期出现的活动,但却对杭州的城市性格有很大影响。张岱曾详细描写晚明昭庆寺香市的细节:
西湖香市,起于花朝,尽于端午。……至香市,则殿中边、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门内外,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棚,棚外又摊,节节寸寸。……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开,牵挽不住。数百十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拥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阅月方罢。
张岱让读者活脱看见那“撩扑不开,牵挽不住”的上万男女老少,拥塞于昭庆寺山门内外。不论古今中外,一座城市若是集中吸引了大量的游客,那么外来者固然可以感受这座城市,但他们也往往代替居民,暂时扮演决定城市性格的角色。香客便是如此彻底改变了西湖春日的景色。
再举十九世纪的小说《林兰香》为例〔1〕。这部小说有许多地理民俗的描写,多属清代北京的纪实。不过,笔者以为这些岁时以及地域性的特色,很可能是作者参酌各种城市的“记载”而写出,借以渲染北京的城市风味。其实,许多城市忆旧文学(如《梦华录》诸书)都对岁时节气特别强调。小说写到一月间公子们到东华门灯市看灯;二月的“填仓”、“送穷”诸日,“大街小巷卖太阳糕的声传远近”〔2〕;四月初八如来生辰,“京城风俗,好佛之家,都煮五色豆儿相送,名曰结缘”〔3〕;四月十八东岳庙碧霞元君生日,“倾城车马,鼓吹连天,庵观寺院,及好佛之家,亦煮五色豆儿结缘”〔4〕等等,都是与节令有关的描写。女主角梦卿病中想吃酸冷之物,小说写她“远远听得街坊上打冰盏的声音”,顿生望梅止渴之思〔5〕,绝是北京风情。这些参照,说明《林兰香》的作者既以明代北京为背景,便尽量考察明代的北京实况,而不仅是以自己当代的生活经验为准。
声色感官与城市
城市生活对人的身体感官有特别的挑动,城市文学则响应城市经验,往往对城市的感官特质多所着墨。试以声音为例说明城市的特殊感官经验,二十世纪的作家张爱玲曾如此描述城市居民对声音的依赖:
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
在张爱玲的理解中,城市的声音犹如“声响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识里去”。也就是说,城市的声音虽然嘈杂,却总能变成市民生活的背景,不但习而不察,甚至不能离弃。
在诸种“市声”中,市民的语言自有其地位,尤其与叙事文学的发展有关。如众所周知,北宋汴京的瓦社里,说话已经成为商业化且职业化的技艺,而南宋临安市井中说话兴盛,更是诸家记述必录的城市风情。由宋到明,说话传统最重要的发展就是刺激了话本小说的兴起,可以说,中国小说深深铭刻着声音的痕迹。
说话是城市的公众娱乐活动,白话小说是城市生产、城市消费的书籍,城市是两者共通的元素,城市与地域的特质也表现其中。方言是最能表现地域特性的层面。事实上明清白话小说普遍运用方言,吴地方言经常出现,正是因为许多小说与江浙地区有关。小说作者对方言的趣味深有体会,例如,最具代表性的西湖小说《西湖二集》,第十九卷《侠女散财殉节》开场便形容丫鬟:
又有粗使梅香亦为可笑,曾有诗道:“两脚鏖糟拖破鞋,罗乖像甚细娘家?手中托饭沿街吃,背上驮拿着处挨。间壁借盐常讨碟,对门兜火不带柴。除灰换粪常拖拽,扯住油瓶撮撮筛。”这首诗是嘲人家鏖糟丫鬟之作,乃是常熟顾成章俚语,都用吴音凑合而成,句句形容酷笑。
像这样的文字趣味其实必须行诸口舌,发乎语声,才得凸显。在没有说话人服务的情况下,读者须得自行捉摸方言的发音,才能了解为何“酷笑”,于此可见作者所设定的读者亦当是江浙一带人。这种对地方语言特性的自觉,在杭州的话本小说中多有呈现。事实上田汝成也曾注意杭人的语言特色。他在《西湖游览志余》第二十五卷“委巷丛谈”中,两次大篇幅讨论杭州人的“市语”,将语言特色与城市特性联系起来。流行于市井特定群众间的市语,有凝聚群聚共同感的作用,更是外来人因感到陌生而据以理解这个城市的声音。
乡野价值与城市
明清文人与城市的关系是多重而矛盾的,既有“不入城”的坚持,也有与城市相倚相生的依存关系。另一方面,城市的特质也往往由文人笔下城乡的对比得到突显。
明清文人有关城市的论述甚多,不能在此一一讨论。我仍想从一个叙事文学的例子来观照文人眼中的城乡关系与寓意。在此举的例子是十九世纪满人作家文康的《儿女英雄传》。文康是旗人,更是个老北京儿,他的小说中不时流露强烈的北京情结。作者刻意推崇村野朴质的价值观,然而事实上,小说却到处泄漏“北京”与“外省儿”的紧张关系。最好的例子,应该是小说中两次互成对应的旅行──第三十二回邓九公北京城上戏馆子,相对于第三十八回安老爷涿州关逛天齐庙。老兄弟俩离了自己家乡,各惹了一肚子气,从而泄漏北京与外省的紧张关系。邓九公上京,闲来出门见识北京城,受邀上园子听戏,却撞见了一批故作风雅酸文假醋的世家子弟与“相公”。在九公眼里,这简直是个“大兔儿爷摊子”。叫做“元宝猪”(袁宝珠)的小旦扭捏作态,其实像个大锣锅子,号称“状元夫人”的小旦浓眉大眼,黑不溜偢,而北京城头号养小旦的阔公子叫做“肚香”(徐度香)。这番景象看得九公怄断了肠子。这一大段全由九公眼里看得,口中道出,直接对比出乡野的粗豪之气与北京风气的虚矫、逸乐。文康之所以有这一段辛辣的描写,一方面是故意讥刺《品花宝鉴》,一方面则显示他对当时的北京城市文化有所不满,而这也深深关联到他身为旗人的种族与阶级焦虑。
相对于九公的北京之游,安老爷的下乡之旅别有际遇。安公子中举后,安老爷走赴山东。刚离了北京,经过涿州城,听说当地的天齐庙出了凤凰,一时动心,以为恭逢圣朝盛事,因此决定一游。那安老爷在北京过了一辈子,却没逛过庙,这是头一遭。后来,安老爷却被一批到娘娘殿拴娃娃的妇女缠住,熏了一鼻子酒蒜狐臭味。这些妇女油头粉面,妖声浪气,围在安老爷身边,几番口出不堪的言语。受了如此平生未有之大辱,结果看到的凤凰,却是跑旱船的一个漆黑大汉,在那里嗲声嗲气地表演“扮装”!我们可以留意,在与邓九公北京戏园怄气对照之下,安老爷天齐庙惊魂一节再次透露小说的北京情结。毕竟涿州虽仍在直隶境内,但于北京城来说,其实已是外地,来自上京的安老爷,到了这儿反成土包子,他那讲究敦厚节制的文化素养,与此地的野趣是无法沟通的。
戏园子与天齐庙这两回书,代表城与乡的相互否定──两者都不是理想国。北京的富丽官场在朴质生活的对照下,显得苍白虚矫;乡野的日用价值则受限于草莽气质,无法展现深厚的文化底蕴。小说中,作者想象了一个能够融合北京与乡村个别优势的理想境界,亦即位于城乡交界的私人庄园。在此可仕可隐,足可安身立命,而且既介于城乡之间,一面保有天然风光,一面又能培养文化传统。文康的文学想象,堪称兼容并蓄的“城市书写”,代表文人尝试消解城市潜在的危险性,融以乡野的正面价值。
女性文化与城市
现代以前,女性很难对城市的基础系统(infrastructure)主动作出可见的贡献,那么女性市民对城市的面貌是否造成影响呢?以杭州为例,暂且撇开隐喻的层面不谈,女性在城市中确实扮演很活跃的角色。杭州的女性居民是节庆活动的积极参与者,也是西湖声色的制造者。
其实,大家妇女盛装参与节庆活动,在杭州城历来如此。元宵灯市就是妇女最主要的自我展示场合。元宵一向是最热闹的庆典,在官民同欢、金吾不禁的传统下,这个节庆让人民有机会暂时颠覆秩序,突破时空与性别等等诸多界线。南宋杭州承继汴京传统,元宵灯市几乎是全民运动。《武林旧事》对杭州元宵庆典有详细的描写:
元夕节物,妇人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蝉貂袖、项帕,而衣多尚白,盖月下所宜也。游手浮浪辈,则以白纸为大蝉,谓之“夜蛾”。……至夜阑则有持小灯照路拾遗者,谓之扫街。遗钿坠珥,往往得之。亦东都遗风也。
妇女对元夜的景色有决定性的影响。显然,周密的眼睛看到的不只是元夜的灯火,也不只是各阶层的游人,而是女人身上的细节。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蝉貂袖、项帕等等诸物,都是插戴在冠子上的饰品,这些团团簇簇的头饰把女人珠围玉绕,再散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合城出游的女子又不约而同地穿上白衣,配上满头颤动的珠翠闹蛾,映照月光,几乎是有意识地制造城市的风景。更不用说活动过后所遗留的,仍是代表女性的钿珥,成为残存的记忆。由此看来,从南宋临安到清代杭州,城市的女性居民一直保持积极参与城市活动的传统,娱乐自己,展示自己,凝聚妇女的群体,也成为杭州城市性格的基调。
女性的特质经由其音容笑貌、珠翠装束等元素的衬托,往往特别突出,转而定义了这些活动以及其空间的象征性别。苏东坡以西湖比西子的言犹在耳,编写于明代的《西湖游览志余》在回溯杭州作为南宋“帝王都会”时也提到:“绍兴、淳熙之间,颇称康裕,君相纵逸,耽乐湖山,无复新亭之泪。……是以论者以西湖为尤物,比之西施之破吴也。”以西湖为尤物,等于强调西湖──以及杭州──的女性性格。诚然,女性特质对西湖乃至杭州的象征意义,多半乃是透过男性文人的文字刻画渲染才构筑出来的,从周密以降,所有记载杭州景味的作者都对此心领神会。然而,居住或者来到杭州的女性也并非只存在于被他人记载与呈现的被动位置。女香客村妆乔画,行乐女盛饰巧扮,才女们诗吟湖上,这些都是有意识的举动,她们显然深刻体察到自己身为女性,出现在杭州西湖,对这个城市的风格与景观有多大的影响。
回忆与城市
怀旧或者梦忆的文字,在古典文学中颇堪称为一个小传统。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以断金碎玉的支离方式呈现北宋徽宗末年的都城开封,是对一时一地之社会文化的回忆。而若以杭城为例,则南宋有所谓“临安三志”,即周淙《乾道临安志》、施谔《淳祐临安志》以及潜说友《咸淳临安志》,都是专门记述杭州与西湖的专书。不过更令后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南宋末年以至元初,连续出现的几部根据耳闻目见的经验叙写并怀想临安风华的作品──灌园耐得翁的《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的《西湖老人繁胜录》、吴自牧的《梦粱录》、周密的《武林旧事》。其后,到清初回首晚明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之后的《武林风俗记》、《武林坊巷记》、《杭俗怡情碎锦》、《杭州杂著》等,乃至于民国以降编纂的各种有关杭州历史、景观与风俗资料。对晚明风流靡丽的怀思当以张岱的《陶庵梦忆》与《西湖梦寻》为代表,这些小品文字融入更多的个人色彩,作者怀旧的情绪笼罩着对地理、建筑与景物的描述,作者(“余”)的身影更不断转侧其间。上述这些作品都特别强调对一代繁华景象的“耳闻亲见”的经验,作者即使有抄录他人记叙文字之处,也会遮掩在整体的“个人回忆”的语境之下。
这些作品回忆南宋承平时期杭州的繁华景象,在精神甚至体例上与回忆汴京的《东京梦华录》相似。其实,这书写行为的仿效,正对应着临安在生活习俗对汴京的仿效。《梦粱录》便直接指出:“杭城风俗,……盖效学汴京气象。”就连城市中的饮食业,也是汴京的翻版,《梦粱录》便说:“杭城食店,多是效学京师人,开张亦效御厨体式,贵官家品件。”也就是说,临安作为南宋的“行在”,从一开始就被当作汴京的翻版来经营,但是又绝不可能是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因此,南宋以降的杭州,永远都处在记忆与遗忘之间。
孟元老解释《东京梦华录》的作意,说:“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近与亲戚会面,谈及曩时,后生往往妄生不然。仆恐浸久,论其风俗者失于事实,诚为可惜,仅省记编次成集,庶几开卷得睹当时之盛。”曾经对已消失的风华耳闻亲见的这一代,与后代之间难以沟通,难以取信,造成了对遗忘的巨大恐惧。周密在《武林旧事·序》里这么说:
予曩于故家遗老得其梗概,及客修门闲,闻退珰老监谈先朝旧事,辄耳谛听,如小儿观优,终日夕不少倦。既而曳裾贵邸,耳目益广,朝歌暮嬉,酣玩岁月,意谓人生正复若此,初不省承平乐事为难遇也。及时移物换,忧患飘零,追想昔游,殆如梦寐,而感慨系之矣。岁时檀栾,酒酣耳热,时为小儿女戏道一二,未必不反以为夸言欺我也。
周密对南宋都城的认识,始自故老口中的追忆,因此是历史性的,也是口授耳传式的。但是因为仍有亲自证实的机会,便没有不信任的问题。然而对再下一代来说,南宋的临安繁盛已不能重见,因此周密有了新的焦虑──口说不能取信于人。到了清代范祖述于太平天国破杭州之后作《杭俗遗风》,基本上仍旧是同样的逻辑:“杭城素称繁华之地,……以余生长是邦,目见夫四时行乐,靡丽纷华,诚有无美不备,应接不暇者。……兹于咸丰庚申辛酉,粤匪两次窜陷,……所在山水之胜,景物之华,莫不糟蹋殆尽,蹂躏荡然,可胜悼哉。后之慕此名者,不几无所考乎。”如何将记忆永恒化?孟元老及之后的许多杭州记录者,都选择对文字的神秘力量寄予厚望。然而,城市有自己的生命,即使是以古今遗迹闻名的杭州,也在无尽地变动着。最直接的说明,莫善于民国十五年《杭俗遗风》的增订者洪岳所申论。洪岳称,有一来自北方的“燕市客”向他提出质疑。因为“燕市客”用《杭俗遗风》作旅游指南,在杭州亲自印证,结果却是“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又异辞”。“燕市客”因而发出“岂耳目之未周欤?抑尽信书不如无书?”的疑问。原作者范祖述信誓旦旦的“真情实事”,不数十年已经不能取信于读者。洪岳的建议,则是善读书者必须“洞察时代之殊异,与夫俗尚之沿革”。而他本人也对原书的记载逐条考订,如情况已经变异,则加以按语。记忆──叙写──遗忘,杭州叙事便在其中循环不绝。
城市的观察者、回忆者与记录者,虽然都自称陈述事实,其实有的暗藏忏悔少年放浪的心情,有的毫不掩饰自己对城市繁华的爱恋,有的则强烈拉远自己与城市的距离。因此,所有对城市的文字记载,都不是直接的表露,而是文字的织锦。城市的回忆者与记录者往往强调“我辈”的观念,突出自己与芸芸众生之间的区别,因为后者虽然生活在同一空间,却不见不闻,不思不知。于是,虽然身为拥挤城市的一员,而且总是将眼光放在生活最细节的地方,但这些城市作者不但没有集体感,反而刻意营造自己孤独的身影,如一缕升起的幽魂漂浮在城市上空。
明清叙事文学随处有城市文化的烙印。不仅诸多作品的书写与出版原本就是城市的产物,创作者或编写者也往往响应城市经验。而所谓城市经验,固然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但又不仅止于生存实境,而可以由眼耳鼻舌的立即感官延伸到文化与历史的绵长怀想。本文所叙,实乃不及万一,只能作为个人相关研究的一个粗浅概述。
注释:
〔1〕不少学者认为《林兰香》作于十七世纪,不过鄙见以为应是十九世纪的作品。
〔2〕根据清人的记载,中和日“京师于是日以江米为糕,上印金乌圆光,用以祀日,绕街遍巷,叫而卖之,曰太阳鸡糕”。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第14页。类似的记载可参见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第57页。
〔3〕《帝京景物略》卷二:“(四月)八日,舍豆儿,曰结缘,十八日,亦舍。”第117页。清代北京仍沿此风,参见《帝京岁时纪胜》,第18页;《燕京岁时记》,第61页。
〔4〕《帝京景物略》卷二:“四月一日至十八日,倾城趋马驹桥,幡乐之盛,一如岳庙,碧霞元君诞也。”第117页。
〔5〕“打冰盏”是北京敲击黄铜碗叫卖酸梅汤的特殊方式。《帝京景物略》卷二:“立夏日,启冰,赐文武大臣,编氓得卖买,手二铜盏迭之,其声磕磕,曰冰盏。”第1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