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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潭王、叶:争而不矜两经师

2008-12-29张晶萍

书屋 2008年2期

  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初九。湘绮老人王闿运在他的日记中愤愤地写道:“叶麻来,躁安殊甚,湘潭派无此村野童生派也。”
  此后,这个叫“叶麻”的人还会经常出现在王闿运的日记中。不过,几乎每一件与叶麻有关的事,都叫王闿运不那么舒服。这一切似乎在告诉人们:叶麻可恶,能量却大,闿运鄙视他,却不能视而不见。以湘绮老人的涵养是不会随意道人短长的,日记则是写给自己看的,尽可以吐露心声。正是这一心声,让我们窥见了一段王、叶纷争的秘密。
  王闿运(1832—1916)字壬秋,一字壬父,湖南湘潭县人。因自题所居曰“湘绮楼”,学者称其为“湘绮先生”。湘绮先生湛深经术,著作繁富,于《尚书》、《诗经》、《礼》均有研究,于《春秋公羊传》深造自得,是晚清公羊学大师。不过,经学乃高深学问,非专门之家不得与论。对于时人而言,湘绮先生之可敬,更在于他的辞章才华,所谓“《湘军》作志,倾倒一时”。一代文翁,大笔如椽。被湘绮老人记上那么几笔,亦算是三生有幸。更何况《湘绮楼日记》乃是晚清与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孙宝瑄《忘山庐日记》、叶昌炽《缘督庐日记》齐名的四大日记之一,是后人研究那段历史的最好的第一手资料。因此,进了湘绮老人的日记,无异于“载之史册”。只不过,以这样的形象进入史册,却未必是叶麻所能同意的。
  这个被湘绮老人蔑称为“叶麻”的人,不是一般的青皮后生,而是湘省另一名流叶德辉。叶德辉(1864—1927),字焕彬,号直山,一号郋园。职此之故,叶德辉也被人称为“郋园先生”、“郋园老人”,不过那是后话。叶德辉原籍江苏吴县,祖父始于道光末年携眷来湘,遂居住长沙,叶德辉即生于长沙长于长沙。又因叶德辉曾以湘潭县籍参加县试,故又为湘潭人。叶德辉早年入岳麓书院就读,1885年中举人,1892年中进士。分发吏部任主事几个月后,就请长假回乡“侍养双亲”,成为湘绅中的活跃分子。叶氏家族在湖南原本不过是富商大户,自从出了叶德辉这么一个“读书种子”,竟变得很有些像书香门第了。家置饶资,故有财力搜罗古籍;勤奋好学,故不满足于做一个古董家。因此,叶德辉的身份,准确地说是湖南当时最大的藏书家,也是经学家,尤精目录版本学与文字学。
  在晚清同治、光绪年间,王闿运与湘中另一名儒王先谦(1842—1918,字益吾,号葵园)都讲学书院,群士承风,奉手其门。叶德辉以少年新进,而名声与齐,有长沙王、叶(王先谦与叶德辉)、湘潭王、叶(王闿运与叶德辉)之称。德辉以三十出头之少龄,跻身于湘省名绅之流,“吏部主事”的身份固然起了很大作用,葵园老人的赏识、提携更是功莫大焉。在切磋经术的同时,参预省政大事是王先谦、叶德辉的又一共同爱好。在此过程中,叶德辉的“决事明快”、“足智多谋”如同他的经术根柢一样,让葵园老人大为佩服。于是德辉很快由湘绅而名绅而权绅了。勇于任事与热衷奔竞原本就是一体两面的东西,全看你从哪个角度去看。风头正健的叶德辉也引起了世人的侧目。比如,湘绮老人就看他不惯。
  以湘绮老人的资历,对叶德辉这等后生小子原本可以忽略不计。叶德辉尚未出生之时,王闿运即已声名远扬,成为一代儒宗。王、叶结识至少在光绪十四年(1888)左右就开始了。当时,湘绅在省城北门外开福寺成立碧湖诗社,推王闿运与郭嵩焘递相主盟。据叶德辉侄子叶启勋所撰《叶郋园先生年谱》记载,当时湘潭著名的诗僧释寄禅曾邀请叶德辉入社。叶道是:“碧浪湖里鲫鱼多。”偶尔赴会而不入社,似乎是嫌诗社诸人不足为伍。这不过又是一则查无实据的事后回忆。那时的王闿运乃湘省词坛盟主,未必会对叶德辉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稍加留意。然后,几年之后,当叶德辉在湖南省界崛起之时,王闿运不得不正视这位晚辈后生。不同于王先谦的赏识与提携,王闿运对这位后生小子并无好感,以致于在《湘绮楼日记》中但凡涉及叶德辉,几乎全是批评。
  说到王闿运,原亦是以有教无类、奖掖后进不遗余力著称,及门弟子中,木匠、石匠、铁匠等村野之民无所不有。那么,为何对有“吏部主事”之出身、有经学之根柢的叶德辉如此厌恶?从王闿运日记所载来看,他所不满者,在于叶的行事不符合湖湘学派的标准。如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八日,王闿运在日记中写道:“还至上林,闻大声出屋,未审为谁。入见孔、叶。孔云子妇初昏而丧。叶云日作冶游,以为得意,亦太无耻矣。”岂止是鄙夷,简直是愤恨!
  众所周知,湖南有理学之乡的美誉,理学乃湖湘文化的底色。对于湘人而言,崇奉理学不一定体现为对性理之学的深入探讨,而是表现为一种信仰,将理学家所倡导的伦理纲常看成是天经地义、不可逾越的教旨;同时表现为对理学家敦行践履的一种效法,强调其修己治人的功用。王闿运与叶德辉所治均非理学,而是经学,但同样受到理学的影响。然而,二人对理学的侧重显然有所不同。对于王闿运而言,崇奉理学必须落实到个人日常生活中,虽然不至于如曾国藩那样处处按照理学家的功夫修身,至少视、听、言、动须合乎一般的道德标准,以体现一个读书人的行为修养。因此,尽管王闿运一生亦多情,然而张驰有度、含蓄委婉,尤其是经过文学手法的修饰,那便成了风流之韵事、文坛之佳话。叶德辉也继承了湘学崇奉理学的传统,然而仅承认理学义理的权威性,而非理学家的道德修为。他曾表示:“鄙人最服膺朱子之学,最畏居理学之名。平生言行之际,大德不逾言。吟风弄月之时,须具有仁民爱物之量。此方是圣门第一等学业、天下第一流人物。”对理学——确切地说是理学家们的修身功夫——颇不以为然。虽然叶德辉一生以翼经卫道、维持风教为己任,但在个人言行上,并不符合一个道学家的标准。耻言高尚、率性而为、目空一切、赋性刚激、放言持论、及时行乐,都是叶德辉的个性特征。间或品题人物,评判是非,舌涌波涛,笔摯雷电。翻译成今天的话,即是好道人短长、尖酸刻薄。尤为人侧目的是,叶德辉“少年薄德,终日花天酒地,自命为护花司令,亦长为檀越主”。在王闿运眼里,这无异于没有教养,因而颇不愿接纳叶为湘潭派中人。但两人交往依然很密切,经常一起参加社交活动,特别是观剧游宴之属。《湘绮楼日记》对此类事情记载亦颇多,如光绪二十七年十二月二日:“招麻十吹笛,叶麻不来,戏无精神,听曲一枝而罢。”可见尽管叶德辉不是一个正人君子,却是有些场合不可或缺的人物。叶德辉语言诙谐肆无忌惮,又精通乐律,喜好观剧,自是各种应酬场合的活跃人物。
  不同于湘绮老人将不快藏于心中,叶德辉公开表示对王闿运言行之不满。在叶德辉眼里,所谓理学修养,是矫情造作,道貌岸然,不如自己的洒脱与率真。尤不满者,在于王闿运的结交权贵(这其实是一种误解)。王闿运虽然思想守旧,但对世事冷眼旁观,并无“造福桑梓”之心,因而能与当政者和平相处,甚至以老儒宿学的身份受到礼遇。相比之下,叶德辉却怀抱出生入死保障乡里之志,换言之,经常要干预地方政事,因而时常与当局者产生纠纷。1913年底,叶德辉因在与友人书信中疾言湘省弊病,甚至骂湘督汤芗铭“行同土匪”,言辞犀利,为友人公开载之报端,因此被汤芗铭手下追捕,逃亡于北京。当其时也,恰逢王闿运应袁世凯之请,入京就任国史馆馆长。湘潭王、叶聚于京师,自然又有了一同游宴的机会。一者贵为袁大总统之座上客,一者乃亡命之徒。湘绮盈门冠盖,喧阗京师;从叶德辉游者,则四方少年。叶氏弟子称:“平康北里间,时有吾师辙迹。”由此可见两人行事之不同。
  王闿运与叶德辉之间的纷争,不仅表现为行事方式的不同,更表现在双方的治学旨趣之不同。
  
  叶德辉的声名大震,始于戊戌变法时期的新旧之争。其时康有为的弟子梁启超在湖南时务学堂宣传维新变法主张,借《孟子》、《公羊》倡导平等、民权,一时宗风所向,康有为的公羊学说被湖湘士子奉为“千古绝学”。叶德辉奋起驳辩,成为旧学领袖。此后又汇集反康言论,辑为《翼教丛编》。由是名动天下,新进疾为顽梗,老成目为干城。叶德辉之“爆得大名”,固然因为其姿态之强悍,也因为他的经学素养使他能够洞察康有为的名作《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等在学理上的漏洞。连“有学问的革命家”章太炎都承认叶德辉所驳“未尝不中窾要”。王先谦表示:“康所行所学,惟奂彬知其深,而先谦不及知。”先谦自退休之后,蜷伏里闬,哪里知道康有为的著作曾经掀起那么大的波澜!因此对叶德辉的佩服又增进了一层。王闿运则有自己的看法。
  《湘绮楼日记》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五日:“郴何生自长沙来,云叶焕彬声名甚盛,以能折梁启超也。梁之来此,乃为叶增价耳,人事倚伏可玩。”言外之意,竖子成名,不过时势使然。
  叶德辉家富藏书,博学多识,为湘中学者所公认。王先谦服其涉览之博,纂注《汉书》、《释名》、《世说》等,多采其说;皮锡瑞每有造述,多从商略名例。王闿运于叶氏所学所知,全不感兴趣,更不会不耻下问。《湘绮楼日记》中仅有一次对叶氏学术表示有限的肯定,光绪三十四年二月二十五日:“看叶麻丛书,亦有可观。”
  另一方面,叶德辉虽属后学晚辈,但标榜学术独立,并无奉王为师之意。非但不肯认王为宗,且对王闿运经学多批评之辞,其言辞不乏刻薄之处,说什么“侍讲师乃六朝文士,不足当经学大师。”叶德辉也承认,王闿运的文学造诣非自己所能比;至于王氏解经注子,则不过是向壁虚造,根本不符合经学的规范。
  王闿运与叶德辉之间的学术批评,与经学家法不无关系。王闿运治经主今文,是晚清著名的《公羊》学家;叶德辉治经主古文,重视《左传》而厌闻《公羊》。但凡涉猎过晚清学术史的人都知道,晚清今古文之争势如水火,争论的焦点就在《左传》与《公羊》之优劣。家法门户之不同,看朱成碧乃势之当然。
  王闿运素以纵横之才自负,尝自作挽联云:“《春秋》表仅传,正有佳儿学《诗》《礼》;纵横志不就,空留高咏满江山!”纵横志不就,退而求其次去研经。研经也不是为了求真知,而是求实用,所谓“学不仅占毕,志在于匡俗;通经欲以致用,文章蕲于经国”(钱基博语)。在王闿运看来,纯粹的知识兴趣,无异于玩物丧志。他曾这样区分晚清两大名臣曾国藩与张之洞:“张文襄是看书人,不是读书人;曾文正是读书人。”以此衡量,就算叶德辉读过很多书,然而这些书没有起到变化气质的作用,书是书人是人,则此等学问又有何用?不能致用的博识,又哪里称得上是学问?
  以王闿运耆老宿儒的身份,虽然有时会在日记中情不自禁地骂几句“叶麻无耻”,断不至于公开与叶德辉较学术之短长。但他对叶氏学术的批评,却在无意中为弟子所继承。杨钧(1881—1940,字重子,号白心)在《草堂之灵》中对叶学颇多讥刺,于叶德辉所自矜的学问,从目录版本到经学小学,无不否定。杨钧之言实际上也间接地表达了乃师对叶的学术批评。
  若谓:“郋园之《经学通诂》,幸无人读,否则亦可贻误后生。其论《春秋》,谓夏五郭公,乃存旧文,无须求解,尤为幼稚可笑。孔子乃删《诗》《书》定礼乐之人,而独于知我罪我之《春秋》,必依旧阙,自为绝无之事。若依郋园之说,视为存旧文,则全书皆可谓存旧文,而《春秋》之值丧矣。”《经学通诂》是叶德辉于1915年所撰写的一部经学教科书,其主旨是对经学流派、经学书目、治经门径进行介绍,而不是阐发各经的大义。叶德辉从古文经学的角度出发,强调《春秋》的史书性质。存者存,阙者阙,乃信史之作。故谓“夏五”“郭公”这类阙文无须求解。在王门弟子看来,《春秋》存阙之间都有微言大义;叶德辉抹杀了《春秋》的微言大义,实在是降低了经学的价值,故杨钧有此评价。
  王闿运承认,读书必先识字,但非识《说文解字》之字,识字要靠自己融会贯通,进行体悟。王氏经解的很多新义,都是出于体悟。至于赏鉴、版本之属,既不注重,也无暇顾及。以王门学风来看,读书取大意,适用即可,版本不必考究。杨钧曾说:“湘绮一生所见书画必不少于我辈,而于赏鉴全然莫辨,即可知赏鉴别为一事,版本亦别为一事。非有学问者即善赏鉴;知赏鉴,究版本,即为读书也。”目录版本乃藏书家所为,收藏多了,自然就有目录,自然就讲究版本。但将之上升到“目录学”、“版本学”的高度,不过是“张大其词”之举。
  叶德辉一生著书无数,最为世人瞩目者大约要算《书林清话》了。而在杨钧看来,“郋园之撰《书林清话》,意欲人人言版本”,因而有“《清话》不清”之讥。而且《书林清话》中的很多话,似乎也暴露出叶德辉对学问的无知。比如,其中有一则论《全上古文》,中有“虽名古文,实包经、子、史在内”之句,意谓古文不包括经、子、史。杨钧因此讥讽道:“此十一字中之错谬,既多且大,不料郋园疏忽至此。……几可将其一生学识,完全推翻,而与不言版本者以口实。不急改正,其结果必得其反,益信乎专言版本者之无功于学问也。”推叶德辉之意,古文乃文学之属,与经、子、史自有不同的要求、不同的规范;而在杨钧看来,经、子、史无非文学之属,故叶氏此言,无异于犯了常识错误。
  什么才是真正的著述?王闿运追求的是“独立千载谁与友,自成一家始逼真”,治经当求有用、心得与独创,而王先谦、叶德辉等人续、辑、编、注等做法,根本算不上著述。他曾对王先谦一友人说:“闻君与王葵园至善,可劝其少著书,夹七夹八,未免太难。”王先谦的学术研究,相当一部分是“集注”的形式,即通过汇集前人之注疏,解释经史,而不是直接阐发义理,故被认为是“夹七夹八”。王先谦“集注”,尚且注意裁断,至于叶德辉就走得更远了,所谓“从不轻下己见”。这在王闿运眼里,即是无心得。叶德辉的儿子曾对人说:“吾父著书,与白心大异。吾父仅集前人之说,而不辩论是非。自心己见太深,砉然独断。”此话传到杨钧耳中,杨钧颇不以为然,回应道:“必先有己而后有见,必先有见而后著书。叶氏子之言,毁其父者也。”
  相比之下,叶德辉虽然也主张经世致用,但反对以经术缘饰吏事,认为讲学与论政是二事,学术自有其标准、自有其传演,强调对学术规范的遵循。以治经而言,叶德辉继承了清代乾嘉诸老的汉学路径,追求由字通词、由词通句以求大义的客观义理,所谓“崇圣不可以徒致,必首事于通经;通经不可以陵节,必循涂于识字;而诏后学以所从入,必先于簿录,考溯其远流,开示其阃奥”。
  由此出发,叶德辉对王闿运的经学研究“等夷下之”。戊戌变法时期,叶德辉在攻击康有为的《公羊》学说之时,称“康有为之学出于蜀人廖平,而廖平乃湘绮楼下楼弟子”,同时,称赞王闿运的《公羊》学“实上接胡、董真传,观其所为传笺,并不拘守任城之例,遗经独抱,自有千秋”。后来,研究者总喜欢引用叶德辉的这段话,来证明叶德辉对王闿运经学的推崇。其实,这是特定语境下的说法,有其特定的用意。一是出于乡谊,恐因攻康有为,导致他人转咎王闿运,故划清界线,斩断了王闿运与康有为之间的联系。所谓“楼下楼弟子”,即是谓廖平不得闿运之真传。二是因为从思想立场上看,王闿运并没有从《公羊》学中衍生出托古改制、三世三统之类的“非常异议可怪之论”,也没有由今文经学家蜕变成新学家,比起康有为等人来,是更为纯正的经学研究。但更多的时候,叶德辉对王闿运的经学攻击不遗余力。王闿运的经学不遵常轨、不守师法、不持矩矱,所谓追求心得,即是“喜为臆解”的另一种说法,因此叶德辉讥讽王氏经学“似清谈”,斥其“笺《礼》补《诗》,抹杀前人训诂,开著书简易之路,成末流蔑古之风”。又说:“近人如王某廖平康有为,其人一味自欺欺人,而欲以臆造之空谈,求胜于往哲。其能以一人之手,掩天下人之目乎?是亦徒耗心力而已矣。”
  以晚辈后学之身份如此苛诋前贤,果真只有叶德辉这样的“村野童生派”才做得出!于是在湘人眼里,学术论争又转回了为人行事之论争。其实,只要看一看外界梁启超、章太炎等人对王闿运经学的评价,就可知道,公论自在。叶氏的苛论并非纯粹出于顽劣之个性。
  对于今人而言,重提王、叶之争并非要替古人判别是非,而是捕捉近代湘学发展过程中的新动向。曾有论者说:叶德辉的学问有何了得,杨钧《草堂之灵》中就颇多讥刺。其然!岂其然也?在学术史上,缘于评价标准的不同,看朱成碧、乾坤颠倒是常见的现象。笔者更感兴趣的是,在他们的批评背后各自蕴含着什么样的标准,这个标准又是如何形成的。在后人构建的湘学知识谱系中,常常选择王闿运而摒弃叶德辉。钱基博就认为:“王闿运之人之学,老辈颇多绳弹,然有其独到以成湘学。”外行不入格,可以开宗。换言之,湘学之所以成其为湘学,恰因其不遵常轨、风气自创。然而,一个为人所忽视的事实是:晚清以来,越来越多的湘人不安于“四塞之国,风气自创”,不安于外行不入格,产生了学当求真的自觉。从曾国藩、郭嵩焘、王先谦,无不强调考据的重要性,叶德辉不过是将这种追求发挥到极致。至民国年间,由地域上升为全国的几位湘籍学者,如杨树达、余嘉锡、曾运乾、张舜徽等,其治学大都由王闿运所不承认为学问的目录版本、文字训诂入手(这一点,最早是罗志田先生指出的)。倘使我们由民国学术回溯晚清,就不得不承认,尽管叶德辉只是“半个湖南人”,他对湖南学术的影响之大甚至超过了王闿运。或许,我们真的该重新考察近代湘学知识谱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