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三十年回首话胡风

2008-12-29

书屋 2008年4期

  新的一年,我想起了三十年前的1978年,正是在那一年,我开始重读胡风的全部著作,重新研究他的思想理论,目的是要论证一直受到批判的“胡风文艺思想”的正面意义和价值,从思想文化方面为胡风“翻案”——翻转这一被颠倒了的“学案”。从那以后,胡风思想就成了我的教学和写作的重要内容。三十年过去了,“胡风冤案”、“胡风事件”都早已成为历史并逐渐被人遗忘。但是作为思想史、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学案”,却并未过时,也不会过时,因为那是一面镜子,不仅能从中照见历史,也能从中照见今天的许多东西;更何况,其中的真假是非并没有真正弄清楚。三十年来,我自己在对待这些问题的认识上,也有发展变化,都需要也应该进行回顾和反思。
  恰在此时,胡风的女公子张晓风夫妇应邀到武汉,出席湖北省博物馆主办的“荆楚英杰后人聚会”,会后来看我。谈话间提到当年我访问胡风的往事,晓风说老人很信任我,接连五次长谈并主动将未曾示人的重要文稿給我看,也是一种机缘。由此,更激起了我反思、总结这一切的决心。
  
  一
  
  1978年,那是二十世纪中国的伟大历史转折,可以说,今天的一切进步和成就都与之有关。没有1978年的转折,近年来高谈的“振兴”、“崛起”、“强国”、“盛世”等等,全都无从谈起。1978年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其中最重要又与本文有关的,有以下几件:右派改正,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否定“文艺黑线专政论”,推倒“两个凡是”等等,这都可以归入“思想解放”这个大题目之中。上世纪八十年代兴起的“新启蒙”,就正是从这儿来的。
  正是在这种情势之下,我设法搜寻来了胡风的八本论文集,重新阅读,认真思考,为不久就会开展的论辩作准备,当时我料定了必然会有这一天,而且确信为时不会太久。我的这一想法和行动,得到了两位长者的大力支持和帮助,这就是诗人曾卓和左联老作家吴奚如。曾卓是“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吴奚如是胡风左联时期的挚友,他们都是几十年文坛纷争的亲历者,深知胡风事件的内情。当时我们都确信:胡风无罪,和刘少奇一样,终将洗去身上的“莫须有”罪名,而且历史将承认他的思想理论的价值。
  认真重读胡风的著作时,我正在教现代文学史,在阅读有关史料论著的同时,写了七八万字笔记,并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下了一段小引,前面有两句引语:“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这是当时的流行口号。下面接着写道:
  
  胡风的文艺思想是反现实主义、反马克思主义的吗?这个问题一直存留在我的心里,二十多年来一直没有解决。近两年在“拨乱反正”的过程中,文艺上的一些理论问题也逐步得到了澄清,“黑八论”已经不黑了,冯雪峰、邵荃麟、秦兆阳等同志也都得到了平反昭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好像忘记了一樁重要的历史公案——这些得到平反的理论家和他们的理论观点,当年受到批判时都有一条重要罪状:与胡风思想一脉相承,继承了胡风的衣钵,贩卖胡风的黑货。如今,这些理论观点都得到了平反,作为与之一脉相承、衣钵授受的胡风思想,究竟应该怎么看?——对此,人们早已在私下里议论了,却没有人出来正面回答这个不能不回答的问题……
  
  1979年7月,吴奚如收到胡风寄自成都的第一封信,知道他已获自由并成为四川省政协委员。我读了这封信,发现胡风不但思想观点未变,而且“主观战斗精神”的昂扬不减当年。接着,全国第四次文代大会召开,吴奚如以“特邀代表”身份出席,在会上提出请胡风出席这次会议的要求,并把问题直接捅到了胡耀邦那里。周扬在向胡耀邦作了汇报和解释以后,回来告诉吴奚如和聂绀弩,说文代会后尽快召开专门会议解决胡风问题;他还承认胡风在文艺理论方面比自己强,在当时的中国无人可比。这表明,胡风问题的解决已经确定无疑了。于是,吴奚如把他五月间写的悼念胡风的文章作了修改(那时有传闻说胡风已死),由我交曾卓转给《芳草》杂志的负责人武克仁、刘烈诚,这就是1980年第1期《芳草》上发表的《我所认识的胡风》一文。这是第一篇公开为胡风说话的文章,很快在海内外传开,吴奚如也因此被人誉为“义士”。在此之前,1979年12月《长江文艺》发表了我的《现实主义还是教条主义》一文,为秦兆阳辩护并点名批评林默涵,追溯左倾教条主义的历史根源。文章发表前,主编删去了与胡风思想直接相关的五百多字。吴奚如把这期刊物寄给了胡风,胡风看出了文章的意图,复信肯定了我的观点和研究方向。我和胡风的交往由此开始,我和其他胡风思想研究者(如徐文玉、王福湘等)的交往也由此开始。
  在这整个过程中,我们——包括吴奚如、曾卓以及徐文玉、王福湘等,都是从思想理论的角度研究胡风问题的。“反革命”是“莫须有”,“宗派主义”是对“流派”的恶意曲解,用不着在这些地方花费精力。三十年来,我自己对胡风问题的认识也有一个发展深化的过程,大体说来,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上世纪八十年代主要是“辩诬”,并未超越主流意识形态的框架;九十年代有所超越,着力于梳理、辨析胡风思想与极左思潮的历史纠葛和原则区别;进入新世纪以来,在直面现实并反思历史的同时,先后受到顾准、王元化、王学泰和汪澍白等先生的相关著作的启发,转而从近现代中国社会转型和文化冲突的角度去思考,逐渐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二
  
  三十年后再回首,不能不承认,还是胡风本人的看法最清楚明白,也最准确、最深刻。1982年我访问他的时候,五次长谈,有问必答,而且主动給了我几个重要提示。后来我在文章里提到过这些提示,却没有把它们联系起来进一步思考。进入新世纪以后,我才逐渐悟出其中的深意,注意到它们之间的联系,从而对胡风的一生及其思想的意义——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有了进一步的新的认识。
  这几个重要提示是:一、他明确告诉我:问题主要是思想理论上的原则分歧,不应该纠缠在人事关系和个人恩怨上,当然更不是什么政治历史问题。二、他特别提醒我,说他的理论观点集中反映在《论民族形式问题》和《论现实主义的路》这两本书里,研究他的思想理论,应该以这两本书为依据。三、我最后一次和他谈话时,他要梅志拿出一份手稿给我看,说一共有三份,一份送到了胡耀邦那里,一份在李何林处,这是仅存的底本,要我读后立即送还,切不可丢失。这是一份关于“两个口号”论争历史真相的说明材料,题为“历史是最好的见证人”,全文有十五六万字。我连夜读完,第二天一早就送回去了。
  他的这三本论著,关系到二十世纪中期的三次历史转折,转折中发生的三场思想文化大论争。这就是1936年的“两个口号”论争;1940年的“民族形式问题”论争;1945~1948年的关于现实主义问题的论争。以往只把这些看成是文艺界的问题,统称为“文艺论争”,而没有从思想史、文化史的角度去考察其深层的意义和历史渊源。事实上,这几次论争的真正分歧都源于不同的思想文化传统,而且是互相承接、紧密相连的。从这里着眼进行历史考察,不仅能清楚地看到胡风的悲剧的根源,更能找到百年来中国启蒙运动发生蜕变以致逆转的悲剧根源。
  现在就从“两个口号”论争说起。发生在1936年的那场口号之争,是多次论争中参与人数最多、历时最久的一次,后来的反胡风、反右派、“文革”以及“拨乱反正”都曾涉及这场论争;反反复复,一直众说纷纭,至今还是一笔糊塗账。以往的文学史都是依照党史的规格编写的,按政治标准进行区分和评价。“两个口号”也就一直在“左、右”的路线是非中被评说。倒是外国人写的中国历史著作,对此有比较切近事实的说法,说这次论争是“个人与组织的冲突”,也就是鲁迅和胡风坚持己见,维护个人的写作自由,与组织意图之间产生的矛盾。这虽然接近事实,却过于简单表面,没有触及论争的实质。
  
  读了胡风的《历史是最好的见证人》,再一次重读鲁迅答徐懋庸的长信,一切都清晰起来,不仅可以看到口号背后的真正思想分歧,而且可以看出这种思想分歧的实质和历史根源。胡风主要谈了两个方面的历史事实:一是周扬们是怎样对待鲁迅的;二是鲁迅和他本人的观点及态度。他用大量事实证明,周扬、夏衍、郭沫若、任白戈等人之对待鲁迅,不是尊重不尊重的问题,而是敌视、攻击、谩骂。与周扬们的这种态度相反,当时的中共中央领导人张闻天和周恩来对鲁迅是信任、尊重和支持的,冯雪峰就是按照他们的指示处理口号问题的。在胡风看来,“两个口号”之争的焦点就是怎样对待鲁迅的问题,鲁迅是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代表和象征,因而这也就是怎样对待“五四”传统的问题。在胡风心目中,鲁迅、五四、共产主义是紧密相连、相通的。因此,他坚信自己的正确,是与鲁迅和党中央站在一起,站在历史的正确一方;而左联领导人周扬等,则是站在错误的一方。
  这里需要简单提一下鲁迅与左联的关系。鲁迅的加入左联,既不像左派所说是“思想转变”的结果,也不像有的人说的是“投降”、“上当”。事实很清楚,是国民党的屠刀和共产党的统战双方合力的结果;还有世界资本主义危机和苏联建设成就这一大的历史背景的影响。但是,鲁迅并没有放弃个人的独立人格,依然用批判的目光审视一切,包括他加入的这个新的群体。一开始,他对冯乃超起草的那个极左纲领就持保留态度,接着在左联成立大会的演讲中批评左的倾向,以后又不断发表批左的文章。在致章廷谦的信里,鲁迅把他对左联的看法表述得很清楚,他说十年来在文学事业上不断帮助青年们而不断失败、受欺,因为“但愿有英俊出于中国之心终于未死,所以此次又应青年之请……加入了左翼作家联盟,于会场中一览了荟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我看,皆茄花色,于是不佞势又不得不有做梯子之险,但还怕他们未必能爬梯子也,哀哉!”
  后来的事实验证了鲁迅的预见,从1930年到1936年,在整个左联时期,鲁迅与那些来自创造社、太阳社的革命作家的关系并不融洽,从貌合神离到彻底决裂。这中间,他那“盟主”的身份也只在一部分人中得到承认。左翼十年是从论争开始又在论争中结束的,“革命文学”论争带来了左联的成立,“两个口号”论争伴随着左联解散。而且,两次论争都是围剿鲁迅,而两次制止论争为鲁迅解围的,都是中共中央领导人。特别应该注意的是,这两次高层领导的直接干预都是支持鲁迅反左。这里还应该补充一点,中间还有一次,1932年与“第三种人”发生论争时,张闻天发表重要文章《文艺战线上的关门主义》,也是纠左的。由此可见,整个左翼文艺运动是在中共高层领导不断纠左的过程中发展壮大的。这一点也不奇怪,当时的中共领导人是李立三、周恩来、张闻天以及潘汉年等,他们都是直接参加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真正的新型知识分子,张闻天和周恩来还有过文艺创作实践因而真懂新文艺,所以才会那样珍视“五四”传统,那样尊重鲁迅。试想,如果当年不是他们出来纠左,由着郭沫若、周扬们去指挥,能有三十年代上海左翼文艺运动的那些成就吗?
  胡风提供了一段有力又有趣的历史见证:当时,郭沫若正在日本东京,是周扬派任白戈赶到东京,向他传达组织的有关精神,郭沫若立即表示拥护“国防文学”,愿意做“党的喇叭”,为“国防文学”呐喊。前一次提出著名的“留声机”论,说革命作家应该做革命的、阶级的“留声机”;这一次则甘愿充当“党的喇叭”,其思想立场和精神状态前后一贯,并无变化。显然,鲁迅与郭沫若的这两次呐喊大不相同,“精神界战士”是自己发出自己的声音,“留声机”和“喇叭”则是由别人操纵发出别人的声音。可见,论争的真正分歧,分歧的根本,还是在人,人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在文学上,就是要不要回到“文以载道”的老路上去。“留声机”论、“党喇叭”说,以及后来的“为政治服务”方针,都不过是新的“文以载道”,载“革命”、“阶级”、“抗日”之道,代革命的圣贤立言。张闻天和周恩来当然懂得这一切,自然会站在鲁迅一边;后来郭沫若、周扬也不得不转向,表面上认错。
  其实,鲁迅的万言长信并不难懂,他所主张、所坚持的,就是“五四”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的启蒙主义原则精神。主要是两个方面:一不赞成把“国防文学”当作文学口号;二不能容忍左联内部那种专制作风和行帮习气。他认为,把“国防文学”当作文学口号,会影响创作自由,妨碍作家在作品中揭露现实社会的黑暗,从而取消新文学的启蒙作用。至于左联内部那种专制作风和行帮习气,更是与“五四”精神完全相反的传统旧货色——“拉大旗作为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唬别人,小不如意,就以势(!)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横暴者”——“元帅”、“指导家”、“奴隶总管”等等,就都是民主革命和新文化运动所要扫荡的对象。
  就在这次论争还在进行的当时,鲁迅写了一则杂感:
  
  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都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半夏小集》)
  
  不做奴隶!——这是鲁迅的心声,是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的又一声呐喊,与开始的那声“救救孩子”遥相呼应。他要求国人不做异族的奴隶,也不做自己人的奴隶。可以把这看成是鲁迅留給国人的政治文化遗嘱。
  胡风接受并一再阐发这一遗嘱。鲁迅逝世一周年时,他在《关于鲁迅精神的二三基点》一文的末尾,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鲁迅一生是为了祖国的解放,祖国人民底自由平等而战斗了过来的。但他无时无刻不在“解放”这个目标旁边同时放着叫做“进步”的目标。在他,没有为进步的努力,解放是不能够达到的。在神圣的民族战争期的今天,鲁迅的信念是明白地证实了,他所攻击的黑暗和愚昧是怎样地浪费了民族力量,怎样地阻碍抗战怒潮底更广大发展。
  
  在以后的几年里,他多次重复这段话,意思很明白:“解放”——击退外来的侵略势力,“进步”——消除内部的黑暗愚昧,这不就是“救亡”与“启蒙”吗?可见,鲁迅和胡风所重视所坚持的,正是“五四”的启蒙主义传统;“两个口号”之争的根本分歧,就在这里。从那时开始,中国思想史、文化史上的种种冲突,都与此紧密相关。从那时开始,胡风就坚定不移地跟着鲁迅,为坚持“五四”启蒙主义传统而战斗。鲁迅逝世以后,他接过这面启蒙主义大旗继续前进,一直到进了牢房。——不是有一说,鲁迅如果还活着,依旧那样写文章说难听话,那就让他进牢房里去写。事实是,鲁迅不在了,胡风代他进了牢房,因为胡风一直在为启蒙而呐喊,从重庆到北京,包括《三十万言书》,他的所有著作几乎都是在呼唤启蒙,要求“进步”——消除黑暗愚昧。不妨翻看一下写于五十多年前的《三十万言书》中的“作为参考的建议”,那不就是一些超前的“文艺体制改革”的设想吗?
  几十年过去了,胡风在牢里反思历史,寻找十年浩劫的思想历史根源,他说:根源在文艺上,就是鲁迅道路与反鲁迅道路的斗争,也就是坚持“五四”启蒙方向与反“五四”启蒙方向的斗争。可见,他比我们都早地意识到了“回归五四”的历史启示。从这里着眼,难道不应该让他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上占一席之地吗?
  
  三
  
  “两个口号”论争是中国现代思想史、文化史上的重要转折,那以前,是在上海,确实是鲁迅、胡风、中共高层领导,一起在纠左中推进左翼文艺运动,基本上坚持了“五四”启蒙主义方向。那以后,随着形势的发展,情况有了变化:胡风等人随着周恩来到了重庆,和文化上的自由派、保守派共处于山城,那是个多元的复杂的文化环境。周扬和徐懋庸到了延安,那里没有自由派和保守派,更没有极右的国民党御用文人,有的全是左翼,左翼中的两派——原来的雪峰派(鲁迅派)与周扬派。这样,山沟里的延安与山城重庆,就形成了一种“双峰对峙,二水分流”的思想文化格局,两方面的最大区别,就是怎样看待“解放”与“进步”也就是“救亡"与“启蒙”的关系。
  
  当年,胡风跟着周恩来,继续先前被中央肯定的鲁迅方向,以启蒙促进救亡。1938年武汉撤退时,政治部三厅安排胡风去新四军中任宣传部长,或到延安鲁艺当教授。胡风拒绝了这两个不错的去处,却执意要去重庆,继续办那个既无后台又无资金,正处于困难之中的《七月》杂志,因为他想为“五四”新文学保留一个可以延续发展的阵地。他的这一选择只得到了一个人的支持,就是吴奚如。吴奚如身后就是周恩来,当时吴奚如是周恩来的政治秘书。去年出版的《胡风家书》里对此有具体的记述。从那以后,胡风一直受到周恩来的关注和支持,包括经济上的支持(办《七月》、《希望》所需经费)。那一时期,在大后方的很大一部分进步文化人,和胡风一样,在周恩来的领导和影响下,一直坚持“五四”启蒙传统。国民党中宣部企图用“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压倒启蒙,实际上却办不到。
  延安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许多文化人到了延安,其中就有萧军、丁玲、罗烽、艾青,还有王实味。许多知识青年也是受“五四”精神和鲁迅的影响,去延安寻找民主自由的。整风以后情况就变了。从王实味的受难,丁玲、萧军、罗峰、艾青等的受批判,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正是“救亡压倒启蒙”、“革命压倒启蒙”。从周扬身上可以看得更清楚:周扬是在上海受了批评,于失意中去延安的,到延安后不久,就受到了重用。在延安期间,周扬完成了从“国防文学”到“工农兵方向”的过渡,也就是把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中国化,帮助构建“工农兵方向”。这个理论体系的核心是“结合”,即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也就是知识分子的身份和地位的转换:从启蒙主体的精神界战士,变成被改造的对象。这当然也反映出对以农民为主体的人民大众的看法和态度——工农的灵魂比知识分子的灵魂干净。于是,从梁启超的“新民说”到鲁迅改造国民性的思想,当然都要被否定,至少是被淡化、搁置。这实际上就是郭沫若的“留声机”论和“党喇叭”说的新版本。
  在1939~1940年间,文化界又发生了一场大论争——关于“民族形式”问题的论争,所涉及的范围和参加的人数,都接近上次“两个口号”之争,其在历史上的地位也更重要,所以李泽厚把它列为现代思想史的重要关节。这次论争的焦点,是怎样看待“五四”传统的问题。胡风的《论民族形式问题》,就是对这次论证的评述。论争是毛泽东关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和重视“民族形式”的号召引起的。这里顺便提一句,那个极端推崇“民间形式”而大贬“五四”传统的向林冰,就是后来在“文革”中被抬出来参与“批孔”的赵纪彬。——这中间,只有胡风的观点和态度最鲜明也最坚决,不但对民族传统、民间形式持批评态度,而且在保卫“五四”传统的同时,肯定其资产阶级属性,说“以市民为盟主的中国人民大众的‘五四’文学革命运动,正是市民社会突起了以后的、累积了几百年的、世界进步文艺传统底一个新拓的支流”,而且在谈到“民间形式”的落后性时,他还谈到了农民的落后性,说“农民的觉醒,如果不接受民主主义的领导,就不会走上民族解放的大路,自己解放的大路;因为农民意识本身,是看不清历史也看不清自己的”。在这里,他还用了“农民主义”、“民粹主义死尸”这样的字句。
  四十二年后的1982年,在谈到民粹主义问题时,胡风感慨地说:当时只是凭感觉,感觉到了问题的存在,绝没有想到后来竟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程度,所以当时只是提出问题,从文艺上提出问题。从对农民的看法,谈到他学习马克思主义的经历。他说他对农民的看法来自马克思、恩格斯,也来自鲁迅。他从鲁迅那里懂得了怎样学习马克思主义,有两点:一是要读原著,免得受骗;二是要深知中国的实际,免得掏空。鲁迅对农民的看法和马克思、恩格斯一致,更是切合中国实际。他认为他当年在《论民族形式问题》一书中提出的那些看法,既符合马克思主义也符合鲁迅的教导。后来的历史事实充分证明他的看法的正确。他说关键是“大众化”的性质和方向问题,当年口号之争中提出“大众文学”,意义和目的都在坚持新文学的启蒙主义精神,不想后来的“大众化”愈来愈偏离了这一方向,变成了“新帮闲”、“新国粹派”。
  他所说的“新帮闲”,显然指那种一味强调“喜闻乐见”的新方向、新理论;“新国粹派”则指那些迷恋民间旧形式和吹捧传统的人。
  可见,“民族形式”问题论争的关键,依然是对待“五四”和对待鲁迅的不同看法和态度。胡风代表的是大后方进步文艺界的相当一部分人,以当时的说法可称为“地下派”;周扬当时已经是解放区的“文艺总管”,当然是“延安派”的代表。这两派确实有着不同的“五四观”和“鲁迅观”。在胡风这一边,看法并不统一,但在一个中心问题上认识是一致的,那就是确认“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运动的启蒙主义性质,承认这场运动是西方人文主义思潮影响下的、以人的解放为中心的启蒙运动。马克思主义也好,现实主义、浪漫主7eJU5DhxhfUPiswdPrfbEg==义也好,全都属于这股潮流、这种性质。周扬所代表的是上世纪下半期的流行观点,是按照后来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回过头去解释“五四”的,要点有二:一是时代的划分;二是性质的确定。把“五四”划定在1919年5月以后,把这场运动的性质确定为反帝反封建的文化革命,而且是受了俄国十月革命的影响,属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一部分,是无产阶级领导的。这里无须细说,也是两点:一、这样一刀切去了1915到1918这几年,陈独秀的“科学与人权”;胡适的“文学改良”和“易卜生主义”;鲁迅的“救救孩子”和医治国民性弱点,以及周作人的“思想革命”和“人的文学”等等,就全都没有了着落。二、正是这些话题和思想,在当时代表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思想主流,后来则成为“五四”传统、“五四”精神的源泉,哺育着一代又一代青年。这里面确实找不到十月革命的影响,也没有“马列主义”,因为那都还没有产生。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倒是有的,但与列宁去世后斯大林提出“列宁主义”这一名目后才有的“马列主义”大不相同。仅从这两点,就可以看出两种“五四观”的区别及其真假是非。
  说到对鲁迅的看法和态度,就觉得既可悲又可笑。前面已经说到一些,半个多世纪以来,在思想文化领域,这是每次论争都要涉及的兵家必争之地,早就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鲁迅观”。两派都打鲁迅的旗号,都尊鲁迅为导师,都以鲁迅的文字为攻守的武器,而真正的看法和态度,则是大相径庭乃至刚好相反。以往半个多世纪乃至今日的中国问题,中国的苦难,大都可以从这里得到解释或找到求解的途径。——在这里,让我先说几件理论以外的历史细节,按时间顺序:1949年在北京,有人向郭沫若提及“如果鲁迅还活着……”这个老话题,郭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就根据他的表现,安排适当的工作。”后来,1957年在上海,就有了许多人都知道的另一个回答:“要么识大体,不说话;要么进了班房,还要写。”再后来,到了1966年,我所在的城市的一所学校成立了一个“批鲁迅”战斗队,要批判鲁迅的作品,批他丑化、诬蔑、攻击劳动人民的罪行;不过,还没开始就明白过来,转向了。还有一个历史细节,也是1949年在北京,在一次有江青在场的会议上,谈到文艺工作的方向,胡风提出,文艺工作只能以鲁迅的方向为方向……。对照我们经历过的历史,对照胡风的那份《历史是最好的见证人》,很清楚,那几十年的思想斗争和文化冲突,确实集中体现在鲁迅身上。
  在上世纪下半期最权威的鲁迅论里,在那高度评价中就包含着同样的意思:说“鲁迅笔法”过时了,说鲁迅写了农民的落后愚昧,是他不了解农民的革命性等等,同样是不愿听批评,不接受鲁迅那种富于批判意识的自省精神。在“五四”爱国运动的高潮中,鲁迅呼唤:“不知自省而只知责人的民族,祸哉、祸哉!”后来当日本侵略势力步步逼进的时候,他又说:“中国倘不彻底地改革,运命总还是日本长久,这是我所相信的。”这种深刻的自省来自对祖国对人民的深挚的爱。当年覆盖在他身上的“民族魂”,指的就是这种精神。鲁迅所说的“自省”、“改革”,主要在精神、文化方面。而国粹主义、民粹主义,正是这种自省和改革的最大障碍。胡风提到鲁迅所说的“新帮闲”、“新国粹派”,指的正是这种势力;所谓“新”,是指所谓“人民”、“革命”这些新包装。后来,在鲁迅本人都被说成是“人民大众的牛”——把“俯首甘为孺子牛”中的“孺子”解释为“人民大众”,于是瞿秋白眼中的“诤友”,就变成了忠顺听话的“牛”了,哪还有批判、启蒙可言?所以后来连鲁迅提出的“新帮闲”、“新国粹派”这些名目也被人忘记了。
  
  “民族形式”问题论争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触及到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冲突格局的变化,由中西、古今之争,转向了土洋之争;就是民间小传统与“五四”传统之争,也就是延安派与地下派之争(当时的一种说法,“地下派”指周恩来领导的大后方和后来的国统区的文化人)。上面提到的“双峰对峙、二水分流”的格局,到1949年就结束了,此后由合流而产生的新的冲突一波三折,从1950年到1958年又到1966年,掀起了三次以“土”为主的文艺运动高潮。一开始,从农村来的民歌、年画、秧歌剧,以新鲜的泥土气息和激越的革命旋律,一下子吸引了城市的读者和观众,第一个回合,延安派占了上风。随着学习苏联的新形势,原来城市的新的东西很快就恢复并取代了乡村来的民间文艺。1957年反右,就包括反这种“五四”精神的回潮。1958年的大跃进,同时出现了精神上文化上的大跃进,那才是真的“民粹主义的尸又发出香气了”。刘、关、张、赵、马、黄,武松、李逵、鲁智深,穆桂英、花木兰以及王母娘娘、孙悟空,全都出来了,民间的占领了整个文艺阵地,一时间,全都成了当年鲁迅说的“新帮闲”、“新国粹”。极左的内容配以极古极土的形式,这就是二十世纪中期出现的第一波游民文化高峰。随着饿殍遍野,这场民间文艺闹剧也收场了。接着是短时期的“调整”,由周恩来、陈毅出面,重提“艺术民主与艺术规律”,也就是“民主与科学”,形势很快扭转。但接着就是大反复——文化大革命爆发,这是第二次游民文化高潮。《东方红》取代了《国际歌》,样板戏占领了整个文艺阵地乃至全部文化领域;形式是民族——民间的,内容是最最革命的——以权力为中心所衍生的复仇、暴力、权谋、血统论等等;完全没有一点“五四”气味,也没有了儒道释,只有这种来自历史深处和社会边缘的小传统游民文化。当年闻一多曾指出:“在大部分中国人的灵魂里,斗争着一个儒家,一个道家,一个土匪……”这“土匪”指的就是游民意识、游民文化;《水浒》就是这一家的“圣经”,鲁迅就把《水浒》的流行看成是社会落后停滞的标志。1952年新版《水浒》出版,《人民日报》发表短评祝贺,冯雪峰写长文介绍,聂绀弩带领调查团赴安徽调查施耐庵生平事迹。在这热闹非凡之际,又是胡风,一人独违众议,大唱反腔,说《水浒》是非人文学,颂扬封建专制,鼓吹两项中国最黑暗最野蛮的丑恶事物:吃人肉和贱视妇女。当然,他还是站在“五四”启蒙主义和“人的文学”的立场上看问题发议论的。
  在这股民粹主义思潮刚崛起和进一步发展的关口,胡风就及时发现了问题,发出了警告,接着又加以阻扰,而别人却没有,这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忘记鲁迅的话:“没有为进步的努力,解放是不能达到的。”几十年一直清醒地坚持维护“五四”启蒙主义传统,不怕误解,不怕围攻,不断地发出呐喊。说他是鲁迅传人,应该从这里去解释。从这里着眼,难道不应该让他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上占一席之地吗?
  
  四
  
  《论现实主义的路》,是在八年以后,在又一次论争后期写出来的,是对论争对手的答辩,也是对十年来的文学运动的总结。1940~1948年间,中国发生了极大变化:抗战胜利了,内战打响了又接近尾声了。这中间,思想文化界有两件大事:延安文艺整风和重庆文艺论争。前者标志着毛泽东文艺方针的形成和权威地位的确立;后者标志着胡风文艺思想的趋于成熟。重庆论争爆发于1945年,在此以前,胡风文艺思想的发展已经引起了延安方面的注意。胡风提出:文艺家必须提高自己的人格力量和战斗要求,社会也应该认识和尊重这种人格和要求。他认为,这种主观精神、人格力量在创作活动中与客观对象之间的相互作用与融合,就是艺术创作中的现实主义。对创作过程中主客观之间的复杂关系的深入具体的探讨,是胡风文艺思想中最具有独创性也最有价值的部分。但是,这种用生疏的词语所阐述的精微理路,很难为一般缺乏艺术实践经验的人所理解;更因为直接与以周扬为代表的延安派观点相左,很快就受到了指责。论争就是围绕着胡风的这一现实主义理论展开的,所以史称“关于现实主义问题的论争”。胡乔木与舒芜谈话时,点出了分歧的关键和实质所在:“延安在批判主观主义,你们却在鼓吹主观精神,毛泽东同志把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性与无产阶级的革命性严格区别开来,你们却把两种革命性混淆起来。”后来,乔冠华等在香港发起对胡风的批判就是由此出发,集中批“主观唯心主义”和“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胡风的《论现实主义的路》,就是回答那几年的批判并进一步阐述自己的现实主义理论观点的。
  《论现实主义的路》是胡风著作中最有理论深度又最有论辩性的,表现出了远比他的对手们高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和艺术鉴赏力。首先是他抓住了根本,根本就是人,他明确指出了他与乔冠华们在对人的理解和态度上的根本分歧。文学创作是一种人为了人而描写、人给人看的、只有人才有的活动,因此,首先必须弄清楚,这里的“人”与“活动”究竟指的是什么。乔冠华们是从社会政治角度出发,说的是政治上的人、阶级的人,是“敌、我、友”,是“人民”、“群众”、“工农兵”、“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等等。他们对这些抽象的人、概念的人所下的评语,如干净、善良、优美、坚强、健康,或丑恶、卑鄙、自私、肮脏等等,也全都是从概念出发的、笼统的。这样的指导思想和批评原则,当然只能催生出无数公式化概念化的次品和赝品。胡风的看法则大不相同,他所说的人,就是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里所界定的现实的人、具体的人,这是有思想有感情,有着不同的性格、气质、心理特征和精神状态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这样的人全都生活在复杂万状又变动不居的社会网络之中,相互间有着各种各样的复杂关系。其中当然有阶级关系、阶级性,不过如鲁迅所说,是“都带”阶级性而非“只有”阶级性。胡风是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探讨人的问题,所以他没有首先从阶级上去区分,他的提法是:“对于作为创作者的人和创作对象的人的理解。”
  1982年他向我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曾说起他学习马克思主义的心得,说他主要得益于《德意志意识形态》和《费尔巴哈论纲》,其次是《神圣家族》;文艺和美学方面,主要是致哈克纳斯等的那几封信。还说,《论现实主义的路》里的引文,是他自己从日文译出的。由此可知,他的“历史唯物主义”是真经,他的“主观精神”一点也不“唯心”。
  按照他的理解,文学的任务是描写“活的人,活人的心理状态,活人的精神斗争”,而作家和他的对象都是感性存在,实践的人,所以创作过程不可能是单向反映,而只能是一种双向互动过程。作家向对象突进、深入,和对象一起进入现实和历史的深处;在这同时,对象也深入到了作家的心里,激起他的全部精神积累和感情记忆,从中吸取能够吸取的一切,生发能够生发的一切。这既是体现对象的摄取过程,也是克服对象的批判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作家和他的人物一同成长。这不就是别林斯基所说的那种孕育新生命似的创作过程吗?新生命所吸取的一切都来自母体,在那里,客观外界的物质营养都已经融入了母亲的机体和生命,能机械地去区分主客观、物质与精神吗?在这里,最重要的当然是作家的主体性,不但是对外界,也包括对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把自己转化为客体,审视自我,如托尔斯泰所说,作家应该去研究“只有在我们自身的意识中才能观察到的内心生活活动最隐秘的规律”,而不能止于从外部去观察人、研究人,“谁不以自身为对象研究人,谁就永远不会获得关于人的深邃的知识”。鲁迅称陀思妥耶夫斯基既是犯人又是法官,也是同一道理。这当然不仅仅是知识能力问题,更重要的是人格、意志、情感、胸怀的问题,这是对作家自我的极高要求。胡风那么重视主观精神、人格力量,原因就在这里。
  
  正是这种现实主义精神,使得胡风能够在历史转折关头保持清醒,没有附和当时正在兴起的貌似激进而实为倒退的民粹主义思潮,这集中反映在他对知识分子和农民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看法上。正是在这个涉及中国社会发展方向的关键问题上,突显出胡风与他的对手们之间的根本思想分歧。据巴金回忆,他曾问胡风为什么受批判,胡风的回答是“因为我替知识分子多说了几句话”。那是他正在写《论现实主义的路》的时候。有关知识分子和农民的地位和作用的论述,是这本书里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应该特别指出的是,在那个时候,即1948年秋天,胡风就已经把知识分子看成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并进行了全面分析。
  他那两个一再受批判的提法:“人民的生活要求里面潜伏着精神奴役的创伤”、“封建主义活在人民身上”,是对《论民族形式问题》里的有关看法的发展,实际上是丰富而又深刻的科学论断。如前所述,既体现了“五四”启蒙主义精神,也与马克思、恩格斯的看法一致,更与鲁迅的思想有直接关系。他这样谈论知识分子与农民及其关系,是希望中国有良知的作家能本着“五四”启蒙精神,摆脱“歌颂”、“暴露”教条绳索的束缚,如实地写出人民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态,促使他们觉醒,从精神奴役下突围出来,从“自在”进到“自为”,获得个性解放,获得自由,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这不还是那个“解放”与“进步”的关系问题吗?
  这次论争发生在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胜利在望,不少人已经在梦中描摹和平建设的未来。已经熬过了十年内战又八年抗战,稍有良知和良心的人都不会想到再去打仗。就在这时,在重庆的胡风,和同在那里的周恩来身边的“才子集团”——乔冠华、陈家康、胡绳等,共同商量发起一轮新的启蒙运动,以接续受战争影响的五四以来的启蒙运动。就在这前后,延安方面派何其芳、刘白羽到重庆宣讲“工农兵方向”,双方撞车,于是有了这场论争。结果,“才子集团”连同周恩来都受到了严厉批评。可见,延安派、地下派早就存在,而且有隔膜。抗战胜利的巨大变动使得论争暂时搁置,到了1948年又一个胜利在望之际,才发起批判。在香港的乔冠华“反戈一击”批判胡风派的同时,还批判了沈从文、朱光潜、萧乾等;与此同时,北方的哈尔滨批判萧军——这是怎样的阵势啊!可胡风的《论现实主义的路》就是在这个时候对乔冠华们的回答、反击。多么不识时务,简直就是堂·吉诃德!可他面对的并不是风车,而是既有最新花叶又有几千年历史根须的强大的“意德沃洛基”。
  
  五
  
  从1936年到1940年到1948年,一个思想上的堂·吉诃德的战斗之路,这就是我心目中的胡风:一个中国的堂·吉诃德,一个苦斗了一生的启蒙斗士;一生都在从事启蒙工作,无论是写作,是编杂志,还是教书,全都是在启蒙,在为启蒙辩护。他的坎坷,他的悲剧,也全都由此而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悲剧,通过他这面镜子,可以照见百年来中国启蒙运动的悲剧及其根源。
  这悲剧来自知识分子可悲的地位与处境,更来自中国政治文化的恶劣,游民意识浸透了政治,知识分子就时时处于“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苦况。以往那些批判、那些运动,不都是如此吗?胡风在谈到他倒霉的原因时,一次又一次地肯定是因为替知识分子说话。我们这个社会往往习惯了贬损知识分子,而且是自己贬损自己,我们自己灵魂里就有游民意识。在以往那些年里,我们都把那些侮辱知识分子的丑话当作了马克思主义,真是荒唐。近来颇受人注意的普列汉诺夫就说过:“知识分子作为社会中最有学识的阶层的使命,是把教育、人道和先进的思想带到群众之中去。知识分子是民族的荣誉、良心和头脑。”
  近年来一直有人在呼唤“文艺复兴”,实际上是在呼唤启蒙——补“个性解放”之课,提高国人的素质。百年来前人不断在发出这样的声音:戊戌时王照要康有为先办教育;辛亥前严复劝孙中山先办教育;“五四”时期陈独秀也说要先献身于教育。不幸的是,不是不听,就是坚持不住,都热衷于政治。政治被军阀痞子玩弄于股掌之上,这才有了前前后后说不完的悲剧。也许,政治真的是灵魂,是纲,不抓不行。但也要看是什么政治。1946年沈从文在谈到副刊的衰落时,也谈到政治的作用,他建议重新界定政治,用“爱与合作”来重新解释“政治”二字。今天的“以人为本”、“和谐社会”好像有此意思,但愿如此。
  这是我照胡风这面镜子时所想到的。当然,胡风有他的不足和缺失,当年鲁迅就说过。事实上,他的理论和为人都有不足,理论上有不少那个时代的明显偏向,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文艺批评中也有偏激不当之处。这里所说的,主要是他的基本精神和人品,这些东西正是我们许多人所缺乏的。知识分子不一定都去启蒙,但应该保持知识分子的基本品格。胡风不能和鲁迅相比,但作为传人,应该说是合格的。最重要的,就是他一生为启蒙,为立人,而不是为权为利为名为位。如果他要争地位,1938年就当部长去了,何须等到1949年?说到这里,我想起了郁达夫,当年鲁迅逝世时,他沉痛地说:“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拜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话说得也许有些过激,用语不当,对照上面所引普列汉诺夫的话,那用意是明白的。我在这里引用这些话,绝不是把胡风与鲁迅相提并论为伟大人物,而是希望能以健康的心理、谦逊的态度去看待有品格有成就的前人,从精神上学识上多得到一些教益。
  当人们沉浸在“新帮闲”和“新国粹”的辉煌与笑声中的时候,我愿意回顾历史,从中寻找于今天有用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