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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边关系的《论语》与孔子

2008-12-29王耀文

书屋 2008年8期

  今年过春节,我在家中读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窗外鞭炮声正隆,有时此起彼伏,幻觉中狐疑是否真的吹响了“集结号”,搞得人心惊肉跳、草木皆兵,心想脑子是不是注水了。中国人发明了火药术,不向外扩张,专用来搞娱乐,这种把折磨自己当娱乐的方式令人匪夷所思;发明了罗盘,不去发现新大陆,却为自己祖宗看二亩半风水宝地,二者乃是天造地设、相得益彰,想来恐怕是配套的吧。企盼什么时候过春节,不再爆竹声声制造惊吓,懂得面对如此静穆的天地,我们就有希望了!上帝没有忘记和我们开玩笑,把许多麻烦事都堆到了过年。李安的《色·戒》、冯小刚的《集结号》、股市一片落花流水、大雪把回家过年的老乡阻隔得身在异乡、于丹正在电视里讲她的《论语》心得,后来又听到一个官员枪杀另一个官员的枪声,一切似乎都在考验着人们的心性。我是《论语》盲,忙从书架上找出我仅存的杨伯峻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赵纪彬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和李泽厚本(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对着李零本读,好给自己补一下《论语》扫盲课。
  
  一
  
  不管近代以来中国文明遭遇的障碍是否和有无宗教有什么具体关系,现代人似乎有一致的判断,认为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自己的教堂,无论历史多么悠久,也是件很悲哀的事情。李泽厚是第一个认识到这一问题严重性的思想家,他先是反思革命,接着是想把《论语》设计为国民的《圣经》。尽管这种思想已和他早年提倡的“西体中用”主张发生了背离。他认为《论语》“是中国文化的某种‘心魂’所在”,中国虽然没有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那样的人格神,“所以孔子毕竟不是耶稣,《论语》并非《圣经》”,但是,只要通过我们“对这一‘半宗教半哲学’的文化精髓既解构又重建的工作”,就可以创造性地转化为业已“失去了儒学所具有宗教性的品格和功能”。为此,李泽厚对朱熹这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和提倡儒学宗教化的牟宗三进行了切割和反思(《论语今读·前言》),对白牧之、白妙之夫妇合撰的《论语辨》的“过犹不及”的“解构”也进行了批评(《论语今读·后记二》)。李泽厚的设想从1989年秋冬开始,到《论语今读》1998年10月在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再到2004年3月三联书店再版,他踽踽独行,引领了接下来出现的“《论语》热”,但他的行为是悲剧性的。因为《论语》企图建立的是一个此岸的道德王国,没有营造一个彼岸的世界,《论语》不问鬼神问苍生,孔子不打算在人间建造天堂和地狱,这和维特根斯坦的观点有不谋而合之处。维特根斯坦说:“上帝好像对人们说:不要演悲剧,就是说,不要在尘世扮演天堂和地狱。天堂和地狱是我的事。”〔1〕在黑格尔看来,“中国人只有一个国家的宗教,这就是皇帝的宗教”,“在中国人那里,道德义务的本身就是法律、规律、命令的规则。所以中国人既没有我们所谓的法律,也没有我们所谓的道德”〔2〕。不具有宗教品格的《论语》,可能充当我们的《圣经》吗?它的操作程序和兑现价值究竟在哪里呢?何况,《论语》道德的、非物质的价值观念,和当初中国正在推动的市场精神格格不入,这是其一。李泽厚孤掌难鸣的另一个原因,是启蒙受众的宗教意识与生俱来的淡漠。“过日子”的世俗文化在骨子里是非宗教的。早期西方传教士进入中国本土后,先纳闷中国人只认识“日子”不认识“上帝”,接着就已经认识到中国人的“吃教”行为。刘晓枫先生“基督救世”遭遇的命运同样如此(这里我们不去讨论我们是归化基督还是坚守孔子)。
  所有的努力体现的只是少数先知先觉者的诉求。选择的合理性也许掌握在先行者李泽厚手里,但现实的合理性却并非如此。早在去国之前,李泽厚的思想设计就遭到了刘晓枫和刘晓波两位后学的质疑。八年之后,那场只要物质不要基督的经济实验露出了弊端,隔岸观火的李泽厚看在眼里。在为自己《论语今读》写前言时,又勾起了几年前的这一段往事:“还得提一下几年前轰动一时、洛阳纸贵的刘晓波先生批评我的大文。这大文批判我说,‘他的理论大有复活孔子之势’,结语和警句是:‘孔子死了。李泽厚老了。传统文化早已后继无人。’(《中国》1986年第10期)其斩钉截铁不容分说的风采确实惊人,但记得我当时看了,却高兴得跳了起来:居然把我和孔子直接拉在一起了,真是何幸如之。不过那时倒丝毫没想到我会写这本《今读》。我当时想到的只是,刘的结论未免太匆忙和太狂妄了;来日方长,我虽然老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承继者必大有人在。今天回想起来,宛如昨日事,而白云苍狗,世情多变,又真不免沧桑之痛,感慨系之了。1994年春二月癸酉年岁暮于Colo-springs。”寓居美国的李泽厚,经历着两种文化的切割之痛,心灵却响应着乡愁的理念,牵挂着曾被放逐过他的彼岸的乡土启蒙。他不无伤感地说,“是书起始于北京,完成于异域,多年生活舒适,心境寂寥”。如此伤感使人想起另一个流亡者萨义德的乡愁:“大多数人主要知道一个文化、一个环境、一个家,流亡者至少知道两个;这个多重视野产生一种觉知——借用音乐的术语来说——是对位的(contrapuntal)。……流亡是过着习以为常的秩序之外的生活。它是游牧的、去中心的(decentered)、对位的;但每当一习惯了这种生活,它撼动的力量就再度爆发出来。”〔3〕当启蒙遭遇重创而流亡的李泽厚只能扮演堂·吉诃德的角色和风车羊群作战,或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中国在二十与二十一世纪之交经历了突发性的资本积累之后,社会却无法完成其正义、公平与诚信机制的转型。吊诡的是贫穷时我们盼望“衣食足而知荣辱”;可现在看到的情况是,衣食足而不知荣辱。在经历了血与火的革命洗礼之后,一切都破坏殆尽。疯狂的市场经济与不适当的权力机制合谋制造的繁荣,同样无法拯救人们的心灵,反而使国民劣根性有了改头换面、粉墨登场的机会,并得到了极致的表现。普遍滋生的腐败和道德堕落状况,普遍的一阔脸就变暴发户心态,比起贫困来同样让人寒心。“孔子热”就是在这样的语境中出现的。一个有过耻辱记忆的种族,一个无法获取宗教精神支撑的种族,在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觅中,又祈望于传统幽灵的眷顾。近代以来,在被动挨打磨难中我们学会了舍己从人,这本来是正常的事情。明治维新时期日本现代思想的设计,从“脱亚入欧”到“脱儒入法”追求的不正是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的革故鼎新吗?!
  
  二
  
  借助于电视媒体的点金术、历史“位移”造成的“时间差”、百年来轮番的战争与革命造成民众对于古典文化教育的蒙昧,站在时间的裂缝上,于丹在“百家讲坛”的演讲,在通识意义上对于孔子《论语》的宣传或推广,已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论语》被作为流行文化消费,流行文化遵循着简明、轻快和一次性的原则。人们暂时逃离了日常经济生活的压迫,老板、领导生硬的脸孔,“单位”、“一地鸡毛”的烦心事,引车归来,围坐电视机旁接受于丹的布道。我们应该比较一下,看看于丹演讲的听众和当年一些邪教讲经说法的受众,在文化层次、生活状况、职业分布、心理特点上有何异同。在权力和技术制造的荒原上心灵无所皈依,久旱逢甘露,他们渴望着心灵的呵护、人性的抚摸。于丹的成功在于采用心理、美学的方法,而不是历史、考据的方法,在盛世繁华的表象下,于丹知道自己说什么和怎么说。于丹对《论语》进行文学、审美的解读,这种解读无疑是十分有效的。她首先承诺给你一片“天空”和坚实的“大地”,这样你就会由“梦游”变成了“现实”中“大地”的行走者。如同穆罕默德道场一样具有神谕的功能:“‘山过来!’山就过来了。”“孔夫子能够教给我们的快乐秘诀,就是如何去找到你内心的安宁。人人都希望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而幸福快乐只是一种感觉,与贫富无关,同内心相连。在《论语》中,孔夫子告诉他的学生应该如何去寻找生活中的快乐。”“你要想做一个别人愿意和你交流,也可以和你交流的人,最关键的是你要有一个敞亮的心怀。这就是《论语》中提倡的‘坦荡荡’的心境。这种心境和胸怀,既可以弥补你先天的遗憾,也可以弥补你后天的过失;同时能使你有定力,有真正的勇敢,使你的生命饱满、充盈,让你有一种大欢心,让你的人生有最大的效率,让你的每天进行着新鲜的轮回,并且把这些新鲜的养分疏导给他人。”“我们把孔夫子的意思转换成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一个人反省自己的行为,而能够不后悔、不愧疚,这个标准说低也低;说高就是个至高无上的标准,大家想想,要使自己做过的每件事都经得住推敲,实在又是极不容易的事。所以孔夫子才把它作为君子的人格标准。”于丹解读《论语》的知心话,句句打动听者的心坎。心灵鸡汤同样具有膏药的功能,使听众的心灵随着她轻盈的、失去依凭的催眠童谣舞蹈,一起迷失在魔幻的迪尼斯乐园。经典的解读在“女巫”的嘴里制造了时尚。所谓时尚,是西方社会学术语,指一种外表行为模式的流传现象,其特征是时髦、短暂,可迅速为一群体所仿效,其范围十分广泛,包括衣着、语言、宗教、娱乐等。时尚并非贬义词,并非简单的附庸风雅,乃现代社会的一种制衡因素,个人借以发泄内心被压抑的情绪,调和心理平衡。西方学者对时尚的研究,有如下理解:1.时尚往往由社会名人雅士、文人骚客开创发端,一经流传,便为人们仿效,洛阳纸贵;作为他们争取社会地位或自我炫耀的手段。2.时尚会制造一群粉丝。这个群体呈现出无组织无纪律、无结构、非理性的状态。3.时尚制造的一种表达方式存在时间较短,执行着简便、快乐和一次性的游戏规则。4.时尚能影响人们的行为习惯和审美心理,提高追随者的人格、品德、情操,使他们关注社会生活方式的变化,甚至在某个时间段、一定范围内引领或影响着当下社会生活方式的变化。5.时尚多流传于某个阶层,但有时也流布于不同阶层、团体,或社会情况相似的群体之间〔4〕。在权力默认的前提下,借助于能制造点金术奇幻的霸权媒体,于丹营造了一场浮光掠影的时尚。虽有轻佻浮华之嫌,但也不乏令人肃然起敬的因素,她为自己制造了一场语言的狂欢窃喜。“于丹现象”说明,一个民族在沟通自己历史精神的实践工程中,有时并不需要像李泽厚先生那样刻意提出“论语圣经说”,不需要苦苦追寻一个民族静穆的初始、学理意义的原真,不需要无限地上溯最早的征兆,而是意味着按照当下的所需,用心灵和本能的灵光,而不是知识的力量去摄取。原始的记忆、传统的偶像,在穿越春秋时间隧道时,早已发生了位移、转换、变形、延宕。有时戏说历史比正说历史更具有歪打正着的效能。维特根斯坦认为,“思想也可以贱价出卖”,“宗教的疯狂产生于非宗教的疯狂”〔5〕。
  
  
  三
  
  精读原典、考据与义理交互阐发,“对抗性”的阅读、训诂、关键词的统计以及加减法的规则,是李零采取还原《论语》文本的基本策略。作者一再说他“受”过“刺激”,看来看去,害得他将近“耳顺”之年再做“愤青”。他说自己是“越活越糊涂,越喝越明白”,“我的知识千疮百孔,我的记忆颠三倒四,不能不借助于古人叫玄思冥想”。对于一个有考古学背景的学者,即使要发“玄思冥想”、奇谈怪论,也必须坐实在考据的基础上。作者参考的主要文本有古人读《论语》著作六本,今人读《论语》著作十本,不包括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新发现的郭店楚简和上博楚简。李零利用自己考古专业的优长,地下新发现的与《论语》有关的材料,去完成一个《论语》的考古学工程。李零读《论语》分为导读、文本解读、结论三大部分,这是一个立体交叉的全方位考察,这对于他是一次跨专业的探险、跨文本的实验,这种新的学术操练,或许还受到了福柯知识考古学和道德系谱学的感染。《论语》作为知识意象,即人类精神现象的构成,两千多年以来,一直致力于庞大的道德体系建构,而作者的使命就是要拆解它,还原一个真实的孔子。传统的考古学一直是隶属于历史学的一个分支,知识考古学则是反历史学(思想史)的。传统考古学注重研究古代人类的物质性遗迹,知识考古学家则注重研究历史学家、思想家遗留的精神性纪念物。福柯的经验启示着李零去努力挖掘《论语》作为精神现象如何建构的可能性和其构成的全部秘密,进而探寻被传统经学抛弃的思想文化的痕迹、遗骸、扭曲与延宕的证据。关注孔子作为人和经验的存在,关注孔子作为形而下的所指,比直接解读儒学的教义更深入人心。所有的文本解读都紧扣一个“人”,让孔子“这个人”去直接面对他文本中制造的“圣人”、“仁人”、“贤人”、“君子”乃自“小人”,揭示其各自的内涵,从中显露出孔子作为“人”的“真身”。李零说:“我从酒色财气研究人,丝毫不是降低人的标准。人有很多生物本能,研究本能,才能洞见人性”,“动物像一面镜子,可以照见人的丑陋。”“孔子不是圣,只是人,一个出身卑贱,却以古代贵族(真君子)为立身标准的人;一个好古敏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传递古代文化,教人阅读经典的人;一个有道德学问,却无权无势,敢于批评当世权贵的人;一个四处游说,替统治者操心,拼命劝他们改邪归正的人;一个古道热肠,梦想恢复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恓惶,也很无奈,唇焦口燥,颠沛流离,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读他的书,既不捧,也不摔,恰如其分地讲,他是个堂·吉诃德。”“《论语》有个优点,就是没有后人的那种虚伪劲儿。”“我读《论语》,是读原典。孔子的想法是什么,要看原书。我的一切结论,是用孔子本人的话来讲话。”
  “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这是儒家鼓吹的《论语》功能的神效性。《论语》的有效性如何在现代社会得以证实?如要按照“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古训,孩子们大学毕业是否可以顺利通过面试找到工作?孔子的卫生习惯如何,他讲过“七不食”是符合《卫生法》的。可是他饭前便后洗手吗?我们突然遭遇了非典,才知道我们连手都不会洗,我们有太多的坏习惯,像犯了错误的小孩子,每天晚上电视有个节目专门启蒙我们怎样洗手。一个民族于生活中的一个细节、一个普通常识或习惯的非规范所可能造成事实严重性后果的遐想,对于我们认识自我的冲击波是毁灭性的。这是否和经典思想的匮乏、先天不足有关?如何建立现代人对《论语》的信仰?农业文明产生的经典观念,如何指导现代人的生活?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论语》中的资本市场的价值观念是什么,如果没有外力的刺激作用,《论语》表达的“义利观”能否引导我们自然进入资本市场社会?《论语》所具有教化功能的普世化状态的真实图景是什么?《论语》或许仅仅与知识精英产生了某些沟通,而对于老百姓而言,或许是《三国演义》、《水浒传》和《厚黑学》诸多著作中的某一部,才是他们捧读的《圣经》也未可知。一部近现代历史,实际上是一部西化史。“化”到今天这一步,再说弘扬传统是虚妄的。完全是心理因素作祟。说汉唐是人类文明的中心,和说自己“先前阔多了”有什么两样?在心理学上讲,这叫失败者的“心理补偿”或曰“高峰体验”。李零是不折不扣的“西化”派。他好以厕所的“全盘西化”为例,讲“西化”的彻底性和好处。我们过去上茅坑,和下地狱差不多,恶心得翻肠倒肚,现在我们不用发明,把他们抽水马桶的专利拿过来化为己有,这有什么不好。如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日常衣食住行所用,无一不是“化”过来的。哪一样是自己祖宗的发明?提起“知识产权”,西方人气不打一处来。我们还说人家“化”了我们。这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吗。我们进化成“世界人”,有什么不好。我同意卞之琳先生的说法,与其说是“欧化”不如说是“化欧”;与其说“西化”何如说“化西”。刘秉义过去唱《游击队歌》:“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如果谁要强占去,我们就和他拼到底!”西方成了我们的“后勤保障部长”兼“运输大队长”,这样说你的自尊心摆平了吧。例如穿衣,是捍卫“唐装”还是“汉服”,自己就说不清。过春节提倡过穿“唐装”,偶尔穿一下还行,穿久了就觉得傻,赶紧换上休闲装。即使“洋装穿在身,可心仍是中国心”,还不服气,为了“中国特色”,先改成中山装,再改成毛式制服,结果是越改越臃肿。目下我们很难买到毛式装,原因是没有销路不生产。如果小伙子不识时务还穿着毛式装,你看效果怎么样,肯定找不着对象。如果不是有过被动挨打的耻辱记忆,心理能这么过敏吗?如果我们没有盘根错节的五千年,还会这样斤斤计较“传统”吗?“传统”有如DNA生命因子,就在我们的骨髓里、血液里。鲁迅当年改造国民性,如果这个命题没有什么错误,那么国民性格在多大程度上得到了改善?
  悠久的历史养成的夜郎自大的大国心态,和近代以来我不如人、被动挨打的事实又刺激着人们,二者的相互作用基本上构成了现代国人的心理图式。堂而皇之的民族主义、原教旨主义,和猫有猫道、狗有狗道的内耗相互扭结为一种非理性的力量,推波助澜地主导着现代中国。老说我们是礼仪之邦,“道德”闻名天下,结果是发现人不能只喝西北风。向西方学习,心里不好受,还得找一个自圆其说的理由,这不是心理病态就是心理变态。作者借用“俗话说,老婆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对应我们当下的心态是“科技是人家的老婆,道德是自己的孩子”。“西方重个人,未必轻集体;重物质,未必轻人文。我们的推论是自欺欺人,‘他们,人和自然,关系太紧张,不像我们天人合一’,是完全说反了;‘他们不养父母,无孝心’,更是不懂人家的国情”。“中国的道德,哪点比人高?特别是社会公德。说话不算话,拿人不当人,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愚见以为,道德也应进口”。孔子是被他的学生捧起来的,像时下的博士捧博导,利益均沾,互惠互利。所谓的汉学是“他者”世界的学问,所谓的国学才是自己的“国将不国之学”,陈寅恪把“国将不国之学”概括为“不中不西之学”实在是经典之论。所谓的国粹是指“凡是西化推不到的地方,还剩下点什么化不掉,便是所谓国粹”。“孔子把从政当使命”,其实是“知识分子的宿命”。知识分子的基本状态是寄生于体制之内的井底之蛙,没有理性精神和世界目光,没有独立行走的能力。中国近代以来培养出脆弱的挣扎出乡土梦境的自由理性精神,在反右时期已被摧毁殆尽。文革时期,知识分子随政治起舞,事后拈出顾准、陈寅恪为自己争面子。现在的状态是受市场经济驱动,还说自己是忧国忧民。赫尔岑《彼岸书》言:“人如果不要图救世,而只救自己——不求解放全人类,但求解放自己,那倒反会大大有助于世界之得救和人类的解放。”
  
  
  四
  
  孔子符号索隐学的意义是什么,或者我们把他假定为什么。李零眼里,借用李敖的话说孔子是一个拙于谋生、急于用世的知识分子代表;于丹眼里,孔子是个传染快乐的现代心理医生,“孔夫子能够教给我们的快乐秘诀,就是如何去找到你内心的安宁”;李泽厚的孔子是以“救世主”身份出现的。孔子何许人也?我们仍如坠五里烟云。跟跟派愿意仿效、学以致用;叛徒可以出卖圣人;狂人如果一旦叩响圣人的门就麻烦大了。尼采是最典型的一个,他说“上帝死了”,最受不了的是教徒。日本幸德秋水(1871—1911)也怀疑基督的存在,幸德秋水曾经冒天下之大不韪,以专著的形式论述过作为传说和虚构产物的《圣经》。据他研究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者是一副阳具的象征,就像是洋人脖子上系的领带。你说信徒心里多难受,此书在革命年代较流行。我国早期《共产党宣言》的中译本就是根据他的日译本转译的。“基督教徒以基督为历史人物,以其传记为历史事实,这是迷妄,是虚伪。迷妄阻碍进步,虚伪有害世道,是决不能允许的。这就要揭开它的假面,剥去它的伪装,暴露出它的真相实体,把它从世界历史上抹煞掉”〔6〕。西方美术史一再关注蒙娜丽莎是谁,达·芬奇为什么画下她,让后人从仿制印刷品的摹本去研究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达·芬奇和我们开什么玩笑,这也就为以杜尚为代表的后现代艺术家对《蒙娜丽莎》的发难埋下伏笔。杜尚给蒙娜丽莎鼻子下加上八字胡,又在她的下巴部位加上山羊胡。杜尚对《蒙娜丽莎》女扮男装的处理,是对当初流行的审美时尚和传统“再现”艺术观念的嘲弄。既然在世的各位都没有亲见蒙娜丽莎本人,既然印刷的达·芬奇《蒙娜丽莎》和杜尚的《蒙娜丽莎》都是摹本,都是对蒙娜丽莎的模仿和再现,你又能判断谁更客观、真实地再现了蒙娜丽莎本人呢?因为蒙娜丽莎死了,或者根本就不存在。帕斯卡尔就不无遗憾地指出:“美学的无聊来自于人们故意要在没有主题之外构造出一个主题来。”杜尚此举为他带来了昭著的恶名,但却警示了人们该如何重新面对原本和摹本的关系,重新思考艺术“再现”的问题。后来就有了A·瓦侯尔在一幅画面里仿制多个的《蒙娜丽莎:三十个比一个来得好》。再后来,就有了穿着牛仔裤的《蒙娜丽莎》。精神的遗迹与圣人的肖像,亦如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让人茫然莫辨。
  不隐恶扬善,揭示事物的真相,有几分材料讲几分话,历史最终要接受理性的审判。《丧家狗》的出版标示着《论语》解读在当下语境中的一个事件,是思想档案和学术例案的双重凝定,历史铭记这个时刻。“不跟知识分子起哄,也不给人民群众拍马屁”是李零的基本立场,良知与理性的双重觉知,有时人们往往或许确实容易接受一种太监做派,中国学界的悲剧是小狗跟着大狗一起叫唤,偶遇斗牛士就要瞠目结舌,李零忍把《论语》换作一曲《渔家傲》。面对李零的挑战,期盼着鸿儒国师的回应。
  我们的出路究竟是借尸还魂,还是脱胎换骨、转换角色?是传统的复兴,还是涅槃式的新生?
  (李泽厚:《〈论语〉今读》,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于丹:《于丹〈论语〉心得》,中华书局2006年版;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注释:
  〔1〕〔5〕(英)维特根斯坦:《文化和价值》,黄正东、唐少杰译,清华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9、18页。
  〔2〕(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25页。
  〔3〕(美)萨义德著:《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三联书店2002年版。
  〔4〕参阅王治河主编:《后现代主义辞典》,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版,第566页。
  〔6〕(日)幸德秋水:《基督何许人也:基督抹煞论》,马采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