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巡捕·1939
2008-12-29管新生
上海故事 2008年2期
1
故事的开始是在1938年4月7日上午8点半左右。
米十三是工部局警务处巡捕房的高级警官,当时他正在静安寺路大华路(今南京西路南汇路口)执行公务。当经过公交汽车站时,他见到了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在候车,文质彬彬,戴副眼镜,很书生的模样,而且还携带着一个小孩,于是他不觉朝那中年汉子多看了两眼。中年汉子向他报以微微的一笑。
后来,事情发生后他才知道那中年汉子名叫刘湛恩,是上海沪江大学(今上海理工大学)的校长,正带着儿子去圆明园路的学校上班。
走出了好远,米十三都在回味着中年汉子那可亲的微笑,于是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这一回头顿时让他大吃一惊,他看见有三条汉子十分可疑地围上了刘湛恩,两个人在前面,一个人在背后。一种职业的警惕瞬间跃上了米十三的心头。他一面鸣响了警笛,一面转身向刘湛恩奔去!
迟了!枪声响了起来!一声一声又一声,一共三枪!两枪是正面发出,一枪是背后射来,刘湛恩当即倒地不起!
米十三一把抽出了手枪,向那拼命朝弄堂里逃窜的歹徒追了下去!
几乎在这同一时间,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了好些巡捕,开始合力围捕歹徒。米十三知道,近来由于日军占领者和工部局为了争夺租界的警权,双方都铆足了劲,因而警务处暗中派出了大批便衣巡捕,加强了在租界的治安管理。
枪战开始了!米十三隐蔽在梧桐树后面,瞄准了一个,狠狠地扣动了扳机,对方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战斗结束得很快。击毙了一个,活逮了一个,另一个却逃跑了——米十三只记得那小子的腮帮下长了一颗痣,黑痣上有一撮黑毛。
刘湛恩已经被送入了最近的大华医院。一个小时之后不治身亡。只有这时,米十三方才知道刘湛恩被杀手狙击的真正原因:因为他拒绝了日军当局要他出任伪政府的教育部长一职。
凶手是谁呢?是日本暗杀团的特工?还是76号的歹徒?米十三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一个誓言冷冷地正从他的心头升起:必须抓住真凶,就为了刘湛恩那一个永远的中国人的微笑!
2
米十三决定亲自提审被活捉的那个歹徒。歹徒已经受伤,被送进了医院抢救。可是,当米十三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受伤的歹徒死了!
歹徒死了?如何会死?又是如何死的?米十三听说,从窗外飞来了一颗子弹,正巧击中了他的头颅!
米十三站在死去歹徒的床位前,抬起头向窗外望去,对面是一幢高耸的建筑物。一名便衣匆匆走了进来,向米十三报告,他们已经彻底搜查了对面的那幢大楼,在屋顶上发现了一枝被丢弃的带望远瞄准器的步枪。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获悉被捕歹徒送入的医院、病房,甚至连床位都安排得如此靠近窗口,对方的能量显然大大超出了米十三原先的估计和判断。只是,那便衣接下来说出的一个情况却使米十三黯然的眼睛中一下子放出光来。便衣说,有目击证人说,曾经有一个腮帮下有一撮黑毛的人在事发前后出入过那幢大楼,而这“一撮毛”显然不是大楼里的居民。
又是“一撮毛”!米十三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无巧不成书,那一天黄昏,米十三忽然再度遭遇了“一撮毛”。
米十三当时正身着便衣巡逻在南京路上。尽管正值兵荒马乱的年头,但市民们逛南京路购物的兴趣依然不减,这样的“繁荣”,使米十三一时间忘记自己置身在一个非常时期的“孤岛”年代。
事情的发生毫无预兆。突然之间,三颗冒着青烟的手榴弹从路边的人群中飞了出来,划出一道残忍的抛物线,在马路中央爆炸了!
当即便有三五个市民不幸中弹,倒在了血泊之中!他们刚刚从百货公司里买来的衣物,也沾满了血迹,撒落一地。
就在这时,忽然有三个人从路边的商店中冲了出来,匆匆拦下了路过的黄包车,急欲登车而去。可是,没等他们上车,一群人高马大的巡捕将这三个人拦住,立即将他们押往巡捕房去了。后来的审讯证明,这些个恐怖分子居然是日本人,目的在于破坏租界治安,制造干涉借口,为日军夺取租界警权作铺垫。当天的《申报》便将这轰动一时的“南京路炸弹案”做了头条新闻。
就在米十三看着那三个恐怖分子被巡捕带走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了第四者——“一撮毛”正步履轻松地从同一家商店里走了出来!
“一撮毛”怎么会在这同一时间、同一商店里出现?他的现身绝不可能与炸弹案无关!
米十三一时冲动,大步向“一撮毛”走去。不过,他才走得三二步,就又站下了。“一撮毛”总是出现在第一现场,只能说明他是一个“干活的人”。干活的不外乎属于小角色,而大角色总是躲在幕后的。此刻,而对米十三来说,重要的不是逮虾米,而是捉大鱼!
米十三忽然转身而行。他没有走远,只是跳上了一辆路边的黄包车,让车夫掉转车头跟在了“一撮毛”的身后,不紧不慢、若即若离地盯着。
米十三在跟踪盯梢方面绝对是把好手。无论对象怎么变、怎么耍花招,他则以不变应万变,让黄包车夫在马路对面优哉游哉地笃悠悠走着,哪怕跟过了头也没关系,他料定“一撮毛”一定会快步超过他们,他得赶回总部去向上峰汇报三个同伙被巡捕抓走了的情报啊!
果不其然,“一撮毛”几次落在了黄包车后面,但又几次追了上来并走到了前面。
就这样,磨磨蹭蹭带拖拖拉拉,四十分钟之后,“一撮毛”自以为没有被尾巴盯上,从而放心地走进了一个场所——四川路上的新亚饭店。
米十三如同一个隐身人一般地紧随着“一撮毛”上了二楼,亲眼看着他进了206房间,这才转身离去。
其实,米十三并没有离去。他走进了新亚饭店对面的一家茶楼泡了一壶龙井茶,挑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了下来,自斟自饮起来。
半个小时之后,“一撮毛”走了出来。走出来的不是“一撮毛”一个人,而是七八个人!这七八个人都紧紧地跟在了一个人的身后。“一撮毛”低声下气地为这个人打开了一辆缓缓驶来的小卧车车门,尔后自己和那七八个人上了后面的车,喇叭一响,几辆轿车飞快离去。
米十三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一见到这个人的身胚,他便知道是谁了。此人体重350磅,人称“两吨半”,绰号“江北杜月笙”,大名唤作常玉清,近期与日本侵略者勾结在一起,成立了“黄道会”,自称为首领,其实不过是听命日本军事当局指挥的傀儡而已。
米十三终于将杯中龙井茶一饮而尽。打击的目标已经清楚,那么剩下的便是行动的方案和时间了。
米十三走出茶楼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头”。
3
深夜,弟兄们都已经奉命进入了预定的伏击点。现在,只等米十三的一声号令了。
米十三早已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据情报显示,新亚饭店不但是常玉清“黄道会”的大本营,而且他的后台老板——日本人的“兴亚会”总部也设于此处。“黄道会”的顾问小村即是由“兴亚会”派遣的。
米十三得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铲除“黄道会”。所以,今天来的弟兄们都配置了长短武器。关键的问题是,必须速战速决!否则,日本侵略军的大部队一定会及时赶来。
时间到了!米十三刚要下达攻击的命令,一名警官匆匆闯了进来,向他报告工部局的马少白警官莫名其妙地进入了新亚饭店,并且上了二楼,进入了206房间!
马少白警官?这是怎么一回事?米十三半晌没有说话,久久没有发出攻击令。
事后他才知道,原来马少白警官开辟了另一条战线,以“卧底”的身份接近常玉清,为的也是将“黄道会”和“兴亚会”一网打尽!就在米十三踌躇不定的时候,突然听到新亚饭店里爆起了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枪响,最后竟至枪声连成了一片!
米十三的脸色一变,刚要下达攻击令,突然看到马少白跌跌撞撞地从新亚饭店里走了出来,只是他的手上环抱着一个受伤的女孩!紧接着,一辆不知从何处驶出的黄包车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飞快地把他们拉走了。
警笛响了起来,一辆辆满载着日本兵的大卡车轰鸣着从横浜桥和提篮桥方向开了过来!
米十三当即下达了“紧急撤离”的命令,弟兄们悄然离去了。可是,他却潜伏着,没有丝毫离开的迹象。
米十三终于看到了十分不情愿看到的一幕:浑身血污的常玉清在“一撮毛”的搀扶下,上了日本鬼子的军用卡车。接着,担架抬出的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则是小村顾问。
常玉清与“一撮毛”,终究成了漏网之鱼。
不久之后,米十三获知常玉清被日本侵略者调往了南京出任京沪杭区警备司令的消息,当即一声长叹,眼前不觉又浮现出了刘湛恩那一张可亲可近的笑脸……
4
天蟾茶楼里,米十三和丁木正在品茶。
丁木是个“荣登”日本人通缉黑名单榜首的危险分子——名震上海滩的“一号杀手”。此时,丁木没有表情地看着米十三,忽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我,米十三警官。”
米十三暗暗吃了一惊,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告诉过丁木,只是委托了一个帮会里的弟兄通过某种渠道约见丁木,仅仅如此而已。
米十三什么也没问,他知道丁木自己会说。
丁木果然说道:“你们锁定的目标是常玉清,对不对?”
米十三点了点头,这一回却无法不问:“你如何得知?”
丁木没有表情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颇为自负的神色:“很简单,只要关心一下近半年来工部局警务处的行动就可以知道了。顺便说说,有关工部局的消息,在上海滩的大小报纸上一抓就是一大把。”
米十三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号杀手”居然是位爱读报纸爱学习的“好学先生”,不觉一笑说:“可你还没有说出我为什么要找你的理由啊?”
丁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因为这种活,你已经干不了了!常玉清调往了南京坐镇,你却是上海租界工部局的高级警官,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你可是鞭长莫及哦!”
米十三笑了:“丁先生说得有理,所以我们才急需寻找一根能够从上海击打到南京的鞭子……”
丁木点点头说:“是呵,你找对了,可惜你却说错了——因为我不是一根鞭子,我只是一名出类拔萃的杀手。我想,你应该知道一流杀手的要求吧?”
米十三叹息一声说:“我知道,一流杀手的要价也是一流的。”
不料丁木偏偏朝他摇起了头:“一般情况下是这样,不过我丁木的行事原则与众不同,只要此人该杀,我从来分文不取!”
米十三奇怪地问:“何人该杀?何人又不该杀?愿闻丁先生的杀人原则。”
丁木慢慢地端起了茶杯,品了一口茶说:“凡鸡鸣狗盗之徒,不值得我丁某人出手;凡忘了祖宗背叛民族的汉奸走狗,尤其是将蔡钓徒这样的爱国报人的头颅挂上电线杆上的流氓歹徒,人人皆曰可杀!”
米十三不无钦佩地举起了杯子:“以茶代酒,我向丁先生敬上一杯!”
丁木毫不谦虚地端起了茶杯,一饮而尽。
米十三接着问:“你刚才说的一流杀手的要求,指的是什么?请不吝赐教。”
丁木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冰一般地冷:“我要的是对象出现的时间和地点。”
米十三点点头:“到时候我一定告诉你……”
丁木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不,你必须准确、必须及时!要知道,这样的机会也许仅仅只有一次!”
米十三喜欢这样干脆利落的军人作风,轻声说:“我们已经安插人在对象的身边……”
丁木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那是你的工作,而我的工作是在得到你的通知之后,一小时之内出现在对象的面前!”
“那,到时候如何通知你?”
丁木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小纸片递了过来:“就拨这上面的电话号码,24小时有人全天守候。但是有一条,你们只能拨打一次,下一次这个号码就不复存在了。”
米十三这才有些明白,在这“一号杀手”的背后,一定有一张巨大的情报网。他把电话号码小心地收藏了起来:“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合作愉快!”
丁木站了起来,从桌上拿起了他的黑色礼帽说:“我得去工作了,告辞!”
米十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不好意思,有一件事仍想求教,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和姓名的?”
丁木微微一笑——这是在整个见面过程中惟一的一笑:“找几份报纸看看,看多了就记住了,米警官,你的曝光率实在不低呵!”
丁木走了,米十三却在苦苦思索,最近到底有哪几张报纸让自己的尊容上了版面……
5
1939年8月13日。南京。日本鬼子在上海滩发动“8·13”侵略战争两周年的纪念日。
一个异常闷热的下午,常玉清在一群保镖的护卫下,出现在了闹市中心。说实在的,为了躲避抗日分子的行刺暗杀,他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公馆里,哪儿也不能去,哪儿也不敢去,憋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说到底,他死也不相信,如果临时决定去逛逛街、兜兜风,哪里就会撞上杀手刺客?再说自己也不是吃素的,除了一帮荷枪实弹的保镖之外,本人也有一手好枪法,不能说百步穿杨,起码也能五十步射中目标,怕他个鸟!所以,就在刚才,他突然决定了:上街!
一上街,常玉清便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危险。他觉得自己如同脱离了笼子的鸟,自由成了飞翔的双翼。直到有人迎面高叫了一声“常玉清”时,他才忽然清醒过来,可惜为时已晚!
出现在常玉清面前的是手执短枪的七个黑衣人,为首的正是丁木!
常玉清转身想跑,冷不防被一个人拦腰抱住!
常玉清定睛一看,此人却是半年之前由“一撮毛”介绍进来担当保镖的阿三。他是“一撮毛”的拜把子兄弟,枪法又好,这半年来唯常玉清马首是瞻,低声下气、俯首贴耳,今天如何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常玉清大吼一声:“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阿三冷冷一笑说:“老子是中国人!”
阿三蓦地又朝着丁木的方向狂喊起来:“开枪!”
枪声响了!七颗子弹,将个常玉清肥大的身躯击打得飞了起来!保镖们顿时四下里抱头作鼠窜!
“一撮毛”逃得不可谓不快。可惜有一样东西比他更快——一颗子弹,准发确地追上了他,当即穿胸而过,将他一下子击倒在地!
丁木和他的暗杀队如同来的时候一样突然,转眼消失在了人群中。
不知为什么,丁木在临离去时,居然向马路的尽头深深地望了一眼,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奇迹发生一般。也就在这时,他蓦见一辆黄包车从马路尽头飞奔而来!那不要命地拉着黄包车的车夫不是别人,正是易容改装的米十三!
丁木的唇边倏地掠过了一抹欣慰的笑意,旋即也在人群中消失了踪影。
米十三一把抱起了横在血泊中的阿三——这世界上唯有他才知道这位“阿三”的真实姓名和真实身份。半年前,正是他指派这位上海工部局巡捕房的巡捕救了“一撮毛”一命,而后借“一撮毛”之手来到了常玉清身边作“卧底”,一应情报全部由他悄悄送出。
米十三将阿三轻轻地放上了车座,拉起了黄包车拼命往前奔去!
前方,骄阳正似火。
米十三和他的黄包车一直奔进燃烧的太阳中去了……
(特邀编辑/章慧敏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