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悯之痛
2008-12-29孙建成
上海故事 2008年10期
1
沈鑫的家住在上海城市外环线的边上,单位在市土地局。每天上下班花在路上的时间要一个多小时。时间一长,他决定在市中心租房住。
沈鑫的工作部门是专门负责土地开发的招投标任务,工作很忙,不过奖金也比别的科室高出一倍。他记得正式上班第一天,王科长就对沈鑫说,要想捧牢这个饭碗,就要管好自己的嘴捆住自己的手。沈鑫当时就被这个比喻逗乐了,“卟哧”笑出声来。王科长说笑什么笑,谁在跟你开玩笑?沈鑫这才知道王科长是认真的,马上严肃地点点头。
就这么,沈鑫住进了古北新区的一幢一梯两户的小高层里,十七楼,王科长帮他介绍的。小区里的环境不错,监控设备齐全,物业实施全天候的贴身服务。一套租房手续办下来,沈鑫很快就与物业熟悉了。楼里值班的保安得知他在土地局工作,很热情地套近乎,说我们是一个单位的,有事你尽管吩咐。
单身一人居住的沈鑫能有什么事?下班回家,上电梯,到十七楼,开门进屋,开灯,开电视机……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他会到阳台上站一会,远眺近看,调剂片刻。阳台向东南开放,西南则是墙壁,探出头去,可以看到隔壁的阳台栏杆。两个阳台之间有一个相连的空调架。他已经知道了,与他一墙之隔,住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有几次,随着沈鑫的回家开门或离去时关门的声响,隔壁那扇门悄悄地开了条缝,探出半边女子的身子来,好像早就在门后等着。女子年轻俏丽,楚楚动人,只是一双眼睛像处于受惊状态的猫的眼睛,给人一种莫名的紧张。她的衣着几乎经常变换,日本的,韩国的,印度的,阿拉伯的,还有一次居然抹了一脸黑,扮成了非洲女人……
有好几次,沈鑫见了她礼貌地点点头。年轻女子却高傲地扭转头去,把门关上,让他讨了个没趣。
几天后,值班的保安告诉沈鑫,十七楼对门的女子来调查过他了。
“我对她说,人家是土地局计划科的,不是社会闲杂人员。她才没话说了。”保安说。
“这个女人是哪里的?”沈鑫好奇地反问。
保安神秘地一笑,用鄙夷的口气小声地贴近沈鑫说:“香港老板包养的二奶。”
沈鑫心头一颤,嘴里轻轻地“噢”了一下。他记住了“罗菁”这个名字。
2
这天,沈鑫下班回家,走过门卫室,看见罗菁在里面说话。他没有在意,径直走向电梯。电梯门打开,沈鑫刚踏进去,罗菁飞快地挤了进来。在电梯上升时,小小的电梯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沈鑫用眼睛的余光朝她1AVLvgTirHQ7xkM00KaGCA==多看了几眼。她换了学生装,双手环抱着一个纸质购物袋,两个脚向上一踮一踮地耸动身体,像个好动的女孩。她那种美丽有点咄咄逼人,沈鑫不敢多看。
快要到十七楼的时候,电梯突然停了,灯光一明一暗地闪动。
“出事故了!这可怎么办?”罗菁惊恐地尖叫起来。
沈鑫也有点紧张,不过还是安慰了她一句,“不要慌,我打电话通知门卫。”
电话打通以后,门卫让他们镇静,马上有人来排除故障。沈鑫将门卫的话转告了罗菁。
罗菁以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这些看门狗,别指望他们的办事效率,你看好了,弄不好我们要在这里面过夜了。”
沈鑫惊讶她为何对门卫如此不满,问:“你好像跟他们合不来?”
“这些人不做人事,”罗菁愤愤地说,“他们拿了我先生的钱来监视我。每当我先生从香港来,他们就将我的一举一动告诉他。”
“你怎么知道的?”沈鑫有点不相信。
“我先生每次回家,就会盘问我他不在这段时间我的行踪。”罗菁说,“他会问到某月某日为什么十二点钟才回来?你说,这不是门卫报告的还有谁?”
沈鑫觉得这是她家的私事,便不再往下打听。半个小时过去了,电梯还被卡在半截动弹不得。沈鑫又给门卫打了个电话,回答说已经向电梯公司报修了,人马上就来……狭小的空间和长时间的沉寂,两个人能感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这时候,沈鑫看到罗菁低着头在无声地哭泣,他只得劝慰说:“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怕。”
罗菁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闪过一缕楚楚动人的羞怯,说:“我恨自己是个女人,如果是个男人就不会受人欺侮了。”
沈鑫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有一个疑问:她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事,一般情况下,谁又会对一个陌生人说这种事?
罗菁说:“我在这儿连个倾诉的人也没有,反正这儿没有别人,我还是对你说说吧。”
她不管沈鑫是不是愿意听,只顾自己说下去。罗菁告诉沈鑫,她的先生家在香港,在那边还有妻子儿女。他们是在哈尔滨认识的,他在上海为她买了房子,安置下她,然后经常借口出差来和她会面。他怕她逃走,在经济上卡她,还买通周围的人监视她。她孤身一人在上海,举目无亲。又无法接近别人,怕引起先生的怀疑。这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她的坦率和真诚给沈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当电梯重新启动,在十七楼打开以后,罗菁向他索要手机号码,理由是万一有什么急事可以向他这个近邻求救。他并没有回绝,同时也抄下了她给他的电话号码。
这天晚上,沈鑫在睡觉前走到阳台上,特意朝隔壁的阳台望了一眼。他看到的是淡雅的灯光和静谧的窗帘。
3
令沈鑫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深夜罗菁就给他来了电话。
沈鑫正在看卫星转播的香港电视台的新闻节目。荧屏上,一个男子卧倒在地,已经气绝身亡。镜头上摇,一座直插云天的高层住宅;画面切换,一派凌乱的卧室,窗户大开……播音员平静得近似冷漠的语气:从现场推测像是自杀,目前尚没有查明动机……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电话是罗菁打来的。“我看到你房间亮着灯,没影响你休息吧。我有些话憋在心里难受,想要对你说说。喂,你是不是在听?”
沈鑫正在想应该听还是不听,罗菁的声音又传来了,“我正在阳台上,你出来吧。”
沈鑫来到阳台上,探出头去。他吃惊地看到,罗菁也正探出头看他。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伸手就能够到。罗菁向他勾手,说:“你过来吧,隔着电话说话太累人。”
沈鑫犹豫了片刻。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内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去吧,快去!他的脚不由自主地向房间里走,准备出门到隔壁去。
“别,别从门口走。从阳台上过来。”罗菁着急地在手机里说,“这幢楼里到处是摄像头,他们看到谁进了我的房间,马上会报告他的。”
沈鑫关了房间里的灯和电视,电视关掉的瞬间,室内陡然静了下来,静得有点碜人。从窗口望出去,远远近近的灯火,鬼火似的游荡在漆黑的天幕下,就像一个人生活在一座孤岛上,周围是一片鳞光闪耀的海面……他看到,隔壁房间的灯光几乎在同时也暗了下来。这一瞬间,沈鑫真切地体会了那些长年在外孤身一人的精壮男人和妙龄妇女的难言之苦。他内心一阵冲动,走向阳台。
他踏着搁空调机的架子移向一墙之隔的罗菁家。好在黑夜看不清十七楼下的景象,好在他内心的激情压倒了恐惧,他跳进了她的家阳台。
房间里,灯光再一次亮起。
“没别的事,闷得慌,想和你聊聊天。”罗菁说。
在她家灯光雅致的小吧台前,他们面对面地坐下。她一袭紧身装束,上身掐腰短衣,下身雪花绉牛仔裤。长长的头发用一只紫檀木的发梳在顶上压住。她的脸色在灯光下看上去有点憔悴,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重大的变故。
“上海城市真大,”她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天气让人讨厌,不像北方那么爽快。我有点呆腻了,真想家呢。”
她流露出感伤的情绪,让沈鑫看了感动。
“你看我老不老?说老实话。”
沈鑫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要是你,会不会娶一个像我这样当过别人外室的女人?”她直逼逼盯着沈鑫。
“这是不大可能的事。”沈鑫心里这么说,却不能这么回答。沈鑫淡淡一笑,作为回答。
“我问你这些干什么?像个失恋的小女孩。”她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凄楚一笑,口气突然一变,变得冷冷的不可捉摸,“不过,我这些话对你也不至于太突然吧?”
沈鑫一时不明白她话中的含意,怔怔地看着她。夜越发深了,正是灯红酒绿纵情贪欢的时候,霓虹灯在窗外闪烁明灭。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场合,沈鑫感到内心流动着一股欲望,真想伸出手去触摸她的存在。
她转向沈鑫,目光有点异样,突兀地说:“你愿不愿意经常来陪我?我可以给你钱!”
沈鑫猝不及防,慌乱地说:“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不同意就算了!你走吧。”
“我劝你……”
“你走,走开,我不想见到你。”罗菁指着窗外。
沈鑫只得离开,从原路退回。
4
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就像一个梦境,沈鑫一直不敢相信真的发生过。但罗菁说过的那些话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如果当时罗菁不说“我可以给你钱”,也许他会接受她。她和他似乎彼此都有这种需要。
他心里开始想着她,一墙之隔的思念,令人心焦如焚。他想给她电话,几次拿起又放下。他留意着墙那边的动静,却什么也听不到。他一直期待在房门口或电梯里再遇上她,却不见她踪影。
单位里正在为市中心一块土地开发的投标而忙碌,这块地的动静很大,国内许多地产商看中了这块地,还有一些有实力的港台商人也在瞄着,准备投资囤地。科长看沈鑫上班时神情恍惚,就把他叫去,告诫他集中精力,不要在核算时弄错了小数点,让大家白忙。沈鑫说科长放心,这些数字在我的头脑里滚了无数遍了。科长说,你的脑袋和电脑差不多灵敏,不过电脑也有死机的时候,所以我还是要提醒你。沈鑫说,我一定注意,你放心。
科长与沈鑫谈话的当天晚上,沈鑫加班到很晚才回家。电梯门打开以后,他惊讶地看到,罗菁站在她的房门口,地上放着一个大纸箱。她似乎对这个大纸箱一筹莫展。
“帮个忙吧。”她对沈鑫说。
“你不怕摄像头?”沈鑫说着扭头看了一眼电梯上方。
“搬个箱子,光明正大,谁说谁就是十三点。”罗菁用普通话说了一句上海话。
沈鑫搬起纸箱朝罗菁的房里走。他马上明白这是一个借口,那个纸箱实际上是空的。果然,他刚放下箱子,罗菁就把门关上了。
“老实说,想我了吧?”她笑吟吟地单刀直入,一边给他端来一杯咖啡。
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沈鑫像被人窥破了内心隐秘似的一下子红了脸。
她慢慢转动着手里的咖啡杯,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邀请。”
“你就这么自信?”沈鑫看着她,内心的堤防在一点点崩溃。他强撑着,以攻为守地说,“我不是那种随便的人,你的具体情况我一点都不清楚,怎么可以……”
“这很重要吗?”她反问沈鑫。
“我想知道。”沈鑫固执地坚持。
她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你们男人真是贪得无厌,要了女人的现在还不满足,还要她的过去。好吧,告诉你,我罗菁,女,二十五岁,大连人,父母双亡,高中文化程度,当过宾馆服务员……这样回答你满意了吧?”
说完,罗菁向他伸出双手。在双目对视的片刻,两个人都明白彼此需要的是什么。稍作停顿,两人便抱在了一起。没有说话,语言成了不受欢迎的第三者……
疯狂以后是懒慵的平静。“我今天中午跟那个香港人提出分手了……”罗菁说。
沈鑫吓了一跳,马上问:“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罗菁笑了:“你是怕我赖上你吧?放心,我没有嫁人的打算。”
沈鑫这才暗暗松了口气,“那你总得有个安排吧?”
“我正跟人合伙在筹办一个公司,执照已经下来了,这几天就开张。以后你不想在国家单位干了,可以上我这儿来……”
“你们公司主要经营什么业务?”沈鑫顺水推舟问。
“这是商业秘密,无可奉告。”她热辣辣的嘴唇压住了沈鑫的提问。
就在这时,门铃不合时宜地响了。
罗菁浑身一紧,慌乱地说:“不好,他回来了!一定是来和我算账的。你快从阳台离开。让他看到你在这里,我从他那儿什么都拿不到了。”
沈鑫卷起衣服拎着鞋子,快步闪到阳台上。罗菁在里面拉上了窗帘。站在阳台上的沈鑫为罗菁感到担忧。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透过窗帘的缝隙,朝房间里探望。
香港人进门以后,有点情急,话也没说就搂住了身上仅披着睡衣的罗菁。刚刚和罗菁有过肌肤之亲的沈鑫难以忍受这样的场面,但想到罗菁的处境,他还是忍住了。这时候,他听到罗菁大声在说:“你不要碰我,我们分手了!”
“你说了不算,我还没有同意。”香港人说。
“我和你不是正式夫妻,你没有发言权。”罗菁高声反驳。
看到这里,沈鑫觉得自己应该赶快离开,万一那人到阳台上来,事情就不好办了。他从空调架上爬回了自己的房间。厚厚的墙壁隔断了墙那边的声音。
5
随后几天,没有一点罗菁的消息。沈鑫为她担心,更想念她的温情。由于不知道香港人是不是离去,他又不敢给她去电话。他只有在忙碌的工作中才能片刻忘掉罗菁。
那块土地的投标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标的确定以后封入了单位的保险箱,等待投标的那一天。
这天深夜,沈鑫刚刚回家,手机响了。电话里传来罗菁的声音:“你怎么啦,不舒服吗?这些天怎么不给我来电话了,是不是另有新欢了?”
听她那种半真半假的口气,沈鑫绷紧的心松了下来,连忙解释说:“哪里哪里,我也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怎么样,想不想我?”
“你这个坏蛋。”她娇嗔地说,“你过来吧,我的事情搞定了。不过,我有事要请你帮忙。还是要麻烦你从阳台过来,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关系。”
这也正是沈鑫所想的,两人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关系,他还没有考虑成熟。
小别重逢,两人迫不及待地倒在了床上……尽欢以后,罗菁满脸喷红,手指轻轻地在沈鑫的胸脯上划动,娇媚地问:“你说心里话,我好吗?”
沈鑫岔开话题,“你在电话里说有事要和我商量,难道就是要我回答这个问题。”
“也可以说跟这个问题有关。”她穿上衣服,一副进入正题的样子。
沈鑫一阵紧张,猜不透她想问些什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罗菁“咯咯”一笑:“看把你吓成这样,没什么大事,只是跟你打听一件事。你们土地局近来正在进行一块热门地皮的投标,竞争很激烈的,官方的标的是多少,能不能透露一点?”
沈鑫吃了一惊:“这是机密,不能透露出去的,你要它干什么?”
“我和人合伙的那个公司也想参加投标呀,你不便说就透露个大概吧。我好参考参考。新公司刚刚开张,需要有一个好的开端。你总不至于拒绝我吧。”
“你这不是害我吗,要我出卖国家的情报……”沈鑫颇感为难。
“不要说得这么严重,只是小事一桩,”罗菁脸上露出不悦,“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帮我,我也可以给你钱,要多少,开个价吧。”
沈鑫突然觉得一阵头晕,那种在海面上颠簸的感觉。“让我再想想……”沈鑫喃喃自语。
“好吧,想想也好。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我等你的电话。”
6
沈鑫回到自己的房间,反复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一天后他该怎么办?他头脑里一片浑沌。爱情,还是职责,他在艰难地选择。
夜深人静,无法入睡的沈鑫打开了电视机,正是香港电视台的零点新闻时间。主持人在播报财经新闻,“该企业正准备进军上海房地产业,目前已参与上海市中心黄金地块的竞标,据说有九成的把握……”画面上,正在举行一个豪华酒会,一男子在举杯向四周致意……
沈鑫突然觉得,画面上的这个男子有点面熟。等到近镜头推出,他大吃一惊。这人不就是那天晚上在罗菁住所见到的那个香港男子!虽然当时只在窗帘的缝隙里所见,但他还是可以肯定就是这个人。
他也参与了这块地段的竞标?
沈鑫打了一个冷颤,与罗菁交往的前前后后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电梯里的偶尔相遇,交谈时的欲擒故纵,博人同情的悲情经历,激烈的男女争吵……所谓的一连串巧遇,也许就是他们预先精心策划好的。目的就是要从他的口中得到黄金地块的标的。二奶和情夫,在经济利益上的联系,有时可能比夫妻还要紧密。
想到这里,沈鑫浑身被冷汗浸湿。渐渐的,后怕转为了愤怒。他拿起电话要了罗菁。
“罗菁,”他故作镇静地说,“我把标的告诉你,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千万不能传出去。”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罗菁的声音透出阴谋得逞后的喜悦。
“那好,你记一下……”
沈鑫报了一个数字。按这个数字投标肯定不能中标。他想象着那个香港人和罗菁在流标后的表情,他感到了一阵报复后的痛快。
随后,他给科长打了一个电话,说这里的房子他退租了,另外找了一个住所。科长惋惜地说,这么好的地段,这么适中的价格,你放弃了会后悔的。
这时,沈鑫说了一句让科长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是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特邀编辑/章慧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