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鼠案
2008-12-29吴宏庆
上海故事 2008年10期
1
一早,许光照就听到隔壁传来李掌柜的咳嗽声,他知道这是在催他起床了。其实他早就醒了,多年的早起习惯让他每天到这个时候就会醒过来,但今天他不愿意起床,也许是外面的天气太冷了。李掌柜那边的咳嗽一声比一声重,许光照这才无奈地起床了。
“莱阳酒家”在徽州城里的酒店中实在是不起眼,连位置也处在城南最偏远的地方,不过,酒香不怕巷子深,李掌柜凭着几道招牌菜倒也将酒店做得有声有色。只是苦了许光照,因为菜市场离得远,每天他都要早早起来,推着板车去采购新鲜的菜。
三九天气,呵气成冰,许光照拉着板车一路小跑起来,路上遇到了“东源米行”的伙计阿三,他正推着一板车的大米。两人都是早起干活的人,常常在路上能遇到,一来一去,就成了朋友。许光照打了招呼:“阿三,这么早去哪?”
“还不是去送货。咱们这苦命,活该着受苦。回头等咱有了钱,就蒙着头一觉睡到大天亮。”
“哈哈,这样才叫自在快活。”
李掌柜觉得许光照今天有点不寻常,往日里早上不叫他都能准时起床的,今天怎么叫了又叫,才勉强起来。还有,许光照从天不亮就出去采购,为什么到太阳东升还没回来?以他的脚力,这么多时间就是把整个徽州城跑遍了也该回来了。等到客人来了好几拨了,许光照这才回来。李掌柜责问他去了哪,许光照说是半路上板车轴子坏了,去修了才能拉回来。
酒店的生意是从中午开始的,许光照开始跑堂,没办法,酒店里只有他一个伙计,什么都得他来。这时门口又进来两个人,许光照忙上前招呼。不想那两人一把揪住他,说:“你就是许光照?”许光照一看,吓一跳,这两人竟是徽州府的捕快,只听他们说道:“就是你了,跟我们走一趟!”
许光照奇怪地问道:“差大哥,有啥事呢?我这正忙着。”
“我们张大人请你过去了解一下情况,什么事你去了就知道了。”
许光照回头看了一眼李掌柜,李掌柜哪敢阻拦,挥挥手让他去。
对知府张之梦许光照早有耳闻,据说他早年曾进京当过大官,因为刚正不阿,得罪了朝中的小人,结果被贬至徽州府来,却不改本色,是个人人称道的好官。许光照进了衙门的客厅,只见张大人一身青衣,端坐在那里,许光照立即感到了一股压力,忙跪下来磕头道:“草民见过张大人。”张大人示意他起身,说:“你不必紧张,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大人有话请说,小人知无不言。”
张大人问道:“你与东源米行的伙计阿三认识吧?”
“认识。今天早上还见过呢。”
“哦,那你们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许光照就把今早他们谈的话都说了一遍。张大人听罢又问道:“这么说,你见到他时,他没有任何异常?”
许光照点了点头,又壮着胆子问道:“大人,阿三他怎么了?”
“他死了。”
“什么?”许光照惊叫一声,半天才问道:“他怎么会死了呢?早上还好好的。”
“具体的你也不必了解这么多,我把你叫来,是因为有人看到你早上和他在一起,也就是说,你是他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因此,你最可疑。”
许光照跳了起来,又摇头又摇手地说:“大人,你可不能冤枉我,我怎么会杀他呢?我……”
张大人冷冷地说:“是非曲直,我自有判断。你先回去吧,记住,要随传随到。”
2
许光照走后,张之梦顺手拿起阿三的尸检报告。阿三的尸体是在郊区的山谷里被一个樵夫发现的,经仵作判断,最致命的一击在后脑。现场发现了一根大铁棒,上面沾了死者的皮毛与血迹,显然这就是凶器。官府通知阿三的掌柜王仁明,得知阿三死讯,王仁明当场便晕了过去。据王仁明说,阿三是他从小收养的孤儿,既是掌柜与伙计的关系,更是父与子的关系,感情非常深厚。
张之梦觉得本案颇为蹊跷,想那阿三,不过是一个米行的伙计,为什么会有人对他痛下杀手?若说为财,他身上能有多少银子?而且在事发现场,他板车上那一车大米还在。若说为仇,阿三平日里热情大方,颇有人缘,似乎也不大可能。最后与他在一起的许光照此人刚才也见过,似乎也不是大恶之徒,当然在案情没有线索之前,他还是最可疑的。
张之梦想了又想,起身来到停尸房。阿三的尸体面部青肿,惨不忍睹。张之梦将双手涂上蜡汁,待干了便开始了验尸。大冷的天,尸体保持了死去的姿势,那是一种几乎毫无反抗就死去的样子,在那样一个空无人烟的山谷里,任何一个人遇到外人都会本能地生起警觉心,但阿三为什么没有,显然是熟人作案。而且,阿三本是去送货,为什么会到山谷里去?案发后,张之梦问王仁明是否派阿三去了那里,王仁明摇头说没有。显然,是有熟人将他叫过去的。
验了尸体后,张之梦更加确定凶手是阿三熟人的想法,阿三的前颅骨有一道严重的伤口。这肯定是第一道伤,阿三受此重创,应该当场便昏死过去,这才有了后面的那些伤。按理说,偷袭人的最好方法是在背后出手,但凶手却在正面出手,不是熟人是什么?只是张之梦感到困惑的是,阿三生得体壮如牛,为什么会一点反抗也没有?
从停尸房出来,张之梦正要再次前往案发地点去检查是否有遗漏的线索,看了看天气,却发现已经天黑了。这时下人来报告,说莱阳酒家的李掌柜求见。张之梦便让他进来了。李掌柜进来后,探头探脑的四处窥探,像是在找什么。张之梦问他有什么事。李掌柜说:“小的伙计许光照今天被大人你叫来,不知犯了什么事?”
张之梦说:“他已经回去了,你怎么不问他,倒来问我?”
李掌柜一愣,说:“他回去了?没有啊!我就是见他到现在也没回去,怕他犯的是什么大事,就过来问一问。”
“也许他是到别的地方去了,一会就会回去的。”
“不会啊,许光照向来都是很守时的,现在天都黑了还没回去,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事。”
张之梦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先回去,明天一早,如果他还没回来,就过来跟我说一声。”
用罢晚饭后,张之梦唤上两个差役,打着灯笼去了案发现场。这个山谷当地人称“石头谷”,整个山谷中,都是两边悬崖上掉落下来的大块石头。四周了无人烟,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是恐怖。山谷入口处,有一个稍微平坦些的地方,这里就是案发现场。张之梦记得很清楚,上午来查看现场时,阿三拉米的板车就停在谷口,跟他倒地死亡的地点有一段距离。张之梦拿着灯笼,仔细地在地上寻找着什么。查了一会儿,似乎没有找到什么线索,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开始往回走。差役们不知道他在找什么,正要说话,却突然听到张之梦发出了一声惊呼,赶过去一看,原来张之梦正对着一块岩石在查看着什么。在灯笼的照射下,岩石上赫然有一块褐色的斑点,再仔细查看,岩石锋利的边缘上挂着几绺布丝。
张之梦将布丝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回到衙门,他立即又赶到停尸房,查看起阿三的尸体。等到他出来时,脸上已经有了微笑。
3
天亮后,李掌柜过来报告,说许光照昨晚一夜未归。张之梦心里一紧,让李掌柜带路,他要去许光照住的地方查查。
莱阳酒楼有两层,下层隔出了几个空间,除了做生意的铺面外,其它的都是住房。许光照住的地方是楼梯的贮藏间,张之梦进去查了查床铺,又翻了翻放衣服的箱子,问道:“之前许光照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李掌柜想了想,说:“他在我这做了七八年,一向少言寡语,可是前几天话突然多了起来,常说什么我要有了钱就怎么怎么样的话,而且这两天也开始变懒了。”
“哦,他说过他要有钱就怎么样了?”张之梦颇有兴趣地问道。
“嗯。”
张之梦四周看了看,说:“有了许光照的消息你第一时间通知我。”
张之梦刚回到衙门,王仁明又来报案了,他急冲冲地说:“大人,不好了,我家失窃了!”王仁明说他昨天回家后,考虑到阿三无父无母的,丧葬费自然由自己出,于是打开钱柜,却发现钱柜里所有的积蓄都没有了。王仁明哭着脸说:“大人,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张之梦让他带路,去现场看看。东源米行是徽州城最大的米行,生意异常红火。米行的规模也很大,前店后院,有好几个大仓库。张之梦四处看着,里面工人忙忙碌碌的,不由得说道:“王掌柜,你的生意好大啊!”王仁明颇为得意地说道:“大人,小的做这行已经有二十余年了,认识的人多,生意也还可以,临近的几个州府缺货时也都到我这来采购。”说着又哭丧着脸说:“可惜多年积蓄,被人偷盗一空。”
钱柜就在王仁明的卧室床铺的下面,是跟床连在一起的,做得很隐秘。张之梦趴下身子,看了看,锁头没有毁坏的痕迹,里面却是空无一物。张之梦问道:“这锁的钥匙只有你一个人有吧?”
王仁明点头说是。又说他的钥匙每天都放在身上,除了睡觉,平时根本就不离身,怎么会有人有钥匙呢?“莫非是阿三做的?只有他才有机会趁我睡着时偷走钥匙……”王仁明又摇了摇头,说:“怎么会呢,我对他不薄啊!”
钱柜被盗,很有可能是阿三做的,而且,不止他一个人,或许另一个人就是许光照。最后由于分赃不均,许光照杀人灭口,最后卷款潜逃。这也证实了是熟人作案的推测。不管怎么样,眼下找到许光照是关键。张之梦立即下令,全府缉拿许光照。
时间一晃两个月过去了,许光照一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案子悬而未决。张之梦是一府之长,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渐渐的也就把此事搁下了。
离过年还有几天的时间,张之梦和家人一起,将衙门打扮了一番,准备欢欢喜喜地过个春节。这时,张之梦见杂工老高正蹲在库房地上发愣,便走上去,发现他是在看地上一只死老鼠,不由得笑道:“老高,一只死老鼠有什么好看的?”
老高见是他来了,上前行了礼,说:“大人,你有所不知,平日里这些硕鼠大白天的也四处乱蹿,很是头痛。可这两个月来,小的连续在库房里发现了很多死老鼠。这不,刚才这只老鼠跌跌撞撞的冲过来,一头就栽倒了。所以小人很奇怪,就蹲下来查看了。”
“是不是有人放了老鼠药了?”
老高直摇头,说:“这些老鼠都成精了一样,一只中毒死掉,别的就不会再碰毒药了,哪里会这么多一起中毒?”
“哦。”张之梦也饶有兴趣地蹲了下来。半晌后站起身来,让老高把库房一一打开。进了一间库房后,里面顿时传来一股子霉味。老高说:“大人,这间库房里存放的都是历年来各种案子的证物,时间太久了,有的案子又没有结束,小的不敢自作主张处理,所以气味不好。”
张之梦踱了几步,来到一堆麻包前,说:“这便是那阿三当日拉的大米吧?”
“正是。案发之后,阿三的掌柜王明仁曾数次上门来索取这些粮食,大人都以案子未结的理由拒绝了他。”
张之梦打开一包大米,抓了一把出来,细细地观察。突然问道:“老高,这些大米的四周,死老鼠是否更多一些?”
“大人所言极是,确实如此。”
张之梦顿时哈哈大笑,丢下手中的大米,大叫道:“叫仵作过来!”
4
王仁明今天一早起来右眼就突突地跳个不停,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脑子里刚冒出这句话,就呸了两口唾沫,大清早的,怎么会想到这么晦气的话。他来到店铺,亲自监督着工人们把来自江南的一批大米扛进仓库。
正忙活着,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跟着冲进来一批人,王仁明一看,这不是知府的差役吗?再一看,人群后面施施然地走来一个人,顿时脑子一蒙,竟然是知府张大人!他忙上前行礼,说:“小的不知大人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张之梦冷笑着说:“说得不错,你的罪大了!”说着不待王仁明反应过来,一挥手,差役们立即上前,拉开扛包的工人,将所有装大米的袋子口统统打开。张之梦走上前去,抓起一把米来,在冬日正午的阳光下,这些大米粒粒都泛着黄色,有的甚至已经霉透成黑色了,凑在鼻下一闻,满是酒糟的气味。张之梦把米放到王仁明的眼前,说:“王掌柜,你就是把这样的米卖给老百姓的吗?我倒是想知道,你自己吃什么米?”
王仁明一脸大汗,分辩说:“大人,误会了,这些米是我进来做饲料的,不是人吃的!”
张之梦一挥手,一个差役立即拿了一袋米过来。张之梦打开袋口,说:“这是昨天我派人在你店里买的,你看,袋口上还有你店铺的名字,这该不会错吧?”
王仁明一看,袋口确实有“东源米行”的字样,再看里面的大米,却是颗颗饱满,白里泛黄,便点头说:“大人,这的确是小人卖的,可这大米没有问题啊!”
张之梦一声断喝:“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吗?你进的米和卖的米外表虽然已经大不一样,可是本质却是一样的,甚至危害更严重!”正说着,那边去搜查的差役们过来,在张之梦的耳边俯言了几句。张之梦突然转变了话题,说:“本官在徽州府为官三年,尚未正式参观过贵店,王掌柜,劳烦你带个路!”王仁明擦着越擦越多的汗,战战兢兢地想把张之梦往里面引,但张之梦虽说是让他带路,却不跟着他走,反而往相反的一个方向走去。
米行有三重门,推开最后一层门时,张之梦看到这个院子里满地都是发霉的大米,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倒在地上。院子的中央有一个大池子,里面是白色的油脂,恶臭扑鼻。几个赤身的汉子正拿着棍子在里面不停地搅拌着。差役们将他们拉开,张之梦忍着恶臭走上前来,用长勺子捞出里面的东西,不出所料,正是霉米,此刻却已经完全没有发霉的痕迹了。顺着路,又来到晾晒的地方,成片的还没有晒干的霉米刺痛了他的双眼。张之梦喝道:“来啊,把这个奸商抓起来!”
大堂之上,王仁明对自己制造霉米的事供认不讳,坦言自己利欲熏心,以极低的价格四处收来变质大米,再经过加工后高价卖出。
张之梦一拍惊堂木,道:“大胆王仁明,还不把如何杀害阿三一事从实招来!”
王仁明摇头说:“大人何出此言,阿三不是许光照杀的吗?为何赖在我头上?”
“必须承认你很聪明,一开始连本官也上了你的当。在这之前,本官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因为一来你是阿三的掌柜,二来他是你收养的孤儿,你没有理由杀他。直到前两天,我听说衙门里的老鼠莫名其妙地突然连续死亡,这才追查阿三拉的那批大米。仵作查出来,那批米里含有不正常的油脂。你百密一疏,如果当日你让阿三拉的是普通的米,案子也许就悬在那了,可是你偏偏让他拉的是加工后的毒米。可见苍天有眼,竟然让老鼠来提醒我!”张之梦喝道:“说,是不是阿三发现了你制作毒米的罪行要挟你,你一怒之下将他杀害的!”
王仁明哆嗦着,却还是摇头否认。
张之梦说:“来啊,将他上衣剥去,看看他手肘上是否有伤疤。”
仵作将王仁明衣服剥去,查看后来禀报,说果然有一处伤口,看伤疤的样子,形成时间大约为两个月左右。张之梦拿出几绺布丝,接着又拿出一件衣服来,说:“这布丝是在案发现场的一块岩石上找到的,我推断凶手是在路过此地时,不小心滑倒,手扶到岩石,却还是被擦伤。根据离地面的距离,我断定伤口不是在手掌上便是在肘子上。而且因为岩石边缘锋利无比,凶手肯定伤得不轻。我也曾暗中观察过你,只是你装得太像了,以致我失了眼。这件衣服是我令人在你卧室中找到的,布料与这几绺布丝是一样的,而且,这件衣服的手肘部位是破的。如果这个你还能否认,那么我还有一个证据,那就是你的钱柜,我已经令人打开,里面金银珠宝无数,你不是说阿三将你所有的财产都卷走了吗,那你是用什么方法在这短短两个月里积攒了这么多钱?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最后一句话张之梦是大喝出来的,王仁明当场便瘫倒在地。王仁明坦白,阿三在他铺子里做了多年,对他铺子里事一清二楚,本来也相安无事,只是阿三仗着是他收养大的,屡屡逼他收自己为义子,以便继承他的产业。王仁明不肯,阿三便威胁要将他见不得人的勾当告官。王仁明忍无可忍,那天便让他去送米,行至半路时,他将阿三叫到石头谷。阿三不疑有它,就去了。行到谷口时,王仁明因为心慌,结果滑一跤,留下了重要的证据……
张之梦又问道:“那么许光照呢?他是怎么回事?”
“大人,许光照完全是个巧合。我得知他当天曾见过阿三后,知道大人必会怀疑到他,于是就装作家中被阿三偷盗,又去跟李掌柜联系,让他叫许光照离开徽州。做成是许光照与阿三两人勾结偷了我家的钱财,却又因分赃不均,许光照杀人后卷款潜逃的假相。时间过去两个多月了,我本以为没事了,却不料……”
张之梦露出了开心的笑来,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再问你,那李掌柜为何会这么听你的话,就真的让许光照离开徽州了?”
“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他知道我的米是怎么回事,但还是从我这里进货,当然,我给他的价格也是最低的。所以……”
“所以,你们俩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出事了,另一个也不会好过!对不对?”
王仁明长叹一声,深深地垂下头来。
张之梦喝道:“来啊,将那李掌柜抓过来!”
案子破了,可张之梦心里的压力并没有减少,王仁明开米行这么多年,那些毒大米具体流往何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了。还有,那些个曾经食用过毒米的百姓呢?他们的身体是否还安康?
(责编/方红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