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鸟
2008-12-29吴治江
上海故事 2008年12期
一、寻找
陈昊今年二十八岁,却已是全市小有名气的画家了,有几幅画曾被几家有名的博物馆以近百万高价收藏,最近又要出国深造。很多人对这位风光无限前途无量的青年画家羡慕不已,而陈昊自己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目前正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苦闷与烦恼之中,这种苦闷与烦恼持续了近三个月,已经到了令他几乎难以忍受的程度。
事情的起因得从三个多月前说起,一天晚饭时,春风得意的陈昊端起酒杯对父亲说:“老爸,我现在的名字也算叫得响了,作为您的儿子和学生,我还没给您丢脸吧?”父亲凝视了他一会儿缓缓地说:“你没给我丢脸,但我对你还不满意。”“为什么?我哪里还做得不够?”陈昊诧异地问。
“我给你看一件东西。”父亲说。
父亲拄着拐杖站起身,陈昊跟着父亲进了书房,只见父亲从一只又笨又旧的老木箱子底翻出一幅旧画,陈昊一看,这是一幅铅笔速写,画的是一只在高空盘旋的大雕,可这雕只完成了头部和一只翅膀,其余部分只是一个大致轮廓。“爸,这是你画的?为什么只画了一半就不画了?”陈昊不解地问。
父亲拍了拍自己右腿的残肢,凝重地说:“你们只知道我这腿是当年在青海下乡当知青时受感染锯掉的,可你们都不知道这感染是怎样来的,我今天就告诉你吧,要不是这画上这只雕,我丢掉的就不只是一条腿,而是一条命。那是一个秋天的上午,我独自一人在草原上画这只在空中盘旋的雕,我被它那种空中王者的风范和孤傲的美深深地吸引住了,我全神贯注地画,完全没注意到一头恶狼正悄悄地从后面向我靠近。当我感觉到要起身逃跑时为时已晚,狼离我已只有几米远,我拼命地跑,可还是被它一口咬住了小腿,就在我绝望地挣扎时,只见一团黑影从天而降,一看,正是我刚才画的那只雕俯冲而下,它尖利有力的双爪一下抓住狼,巨大的翅膀激起一股疾风,一转眼就把那狼抓到了空中,狼挣扎着掉了下来,可还没来得及跑就又被这雕再次抓住,这次它啄瞎了狼的眼睛,撕破了狼的肚皮,然后抓起它展翅而去。我的腿因被狼咬感染而锯掉,但这只雕救了我的命,只可惜,我没有把它画完,你要是真正能画好一只雕,我就满意了。”
陈昊听完父亲的讲述,惊讶之余深为父亲的那段遭遇和那只巨雕感动。他问:“这是种什么雕?”
“金雕,青海金雕!”父亲庄严地说,“这是藏民心目中的神鸟,也是我心中的神鸟。”
“神鸟?”陈昊看着父亲说起这鸟时那庄严肃穆无比崇敬的表情,心中不禁产生一种疑问,不就一大鸟吗?有什么神的?
陈昊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画完了一只雕,当他把它递给父亲时,父亲只瞟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把画撕了。接下来的两个月,陈昊又画了几十幅雕,全都变成了父亲纸篓里的废纸,这让陈昊无比沮丧,他费尽周折,好不容易通过朋友的朋友看到了一只金雕标本,花了一周的时间,陈昊使尽浑身解数把这雕画了下来,拿给父亲看,父亲看了两眼,不屑一顾地说:“是只雕,但是只死雕。”说完又很干脆地撕了这画。
我一堂堂画家竟画不好一只雕?这是种什么样的雕?陈昊上网一查,得知金雕别名鹫雕,洁白雕,红头雕,隼形目,鹰科,雕属,是雕属中体形最大的一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它是墨西哥国鸟,也曾是古罗马的权力象征。由于日渐稀少,它已被列入世界濒危物种红皮书。
无比郁闷的陈昊决定亲自去青海,见识见识这曾救过父亲一命,让父亲无限崇敬而自己又始终画不好的大鸟究竟神在哪里。
于是,陈昊自驾车几天几夜千里迢迢来到青海。一踏进草原,他就被草原的辽阔雄伟深深吸引了,他抬头仰望天空,只偶尔飞过几只小雀,哪有什么金雕,他又在草原上遛达了一整天,连金雕的影子都没见到一个。这不免让他大失所望,他原以为在草原上随便哪里一抬眼就能看见空中盘旋的金雕,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于是,回到酒店后他便向服务员打听哪里能见到金雕,可没想到问第一个服务员时不但没得到答案,反而遭来白眼。他又问第二个,这第二个没好气地说:“我都多年没见了,别说你。”他问为什么,对方却说这就要问你们自己了。陈昊搔着头又问第三个服务员,这服务员问:“你找金雕干什么?”“画画,我想画只金雕。”陈昊说。“哼!画画?千里迢迢跑来只为画只金雕?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哟。”
陈昊接连碰了几鼻子灰,弄得他莫名其妙。这些人都怎么啦?我不就是想看看这鸟画画这鸟吗?怎么这么不友好?嘿!我就不信这邪了,只要这草原上还有金雕,我就一定要把它找到。陈昊一赌气,买了一大堆食品和水扔进车里,开车进入茫茫草原。可转了大半天,仍然没看见一只雕,难道这雕都死绝了?
看看天色渐暗,陈昊正寻思这夜是呆在车里还是找个地方住下时,就看见远处有个不大的村落,他径直把车开过去,看见有一所“雄鹰希望小学”,便把车开了进去,熄了火下车正四下张望时,就见一位四十岁上下的教师模样的藏族男人从一屋里走了出来,陈昊忙上前伸出手说:“你好,你是这儿的老师吧?我是路过这里的旅游者,我叫陈昊,天要黑了,我想在你们这里找个地方住一夜可以吗?”
“你好。”这人握着陈昊的手,用略显生硬的普通话说,“我是这儿的校长巴桑,如果你愿意,就住我家吧。”巴桑说着把陈昊迎进屋,热情地招待陈昊吃了晚饭后,两人聊天,陈昊又问在哪里能看到金雕。
“你——你是干什么的?你找金雕干什么?”巴桑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一双机敏的眼睛警惕地盯着陈昊问。陈昊一看巴桑对自己怀疑的态度,索性把自己的身份证、名片、工作证、驾驶证一股脑儿掏给巴桑看,又讲了父亲被金雕救命的事和自己来草原寻找金雕的原由。“巴桑大哥,你能帮我找到金雕吗?我会付给你报酬的。”陈昊最后恳切地问。
“噢——原来是这样。”巴桑再次握住陈昊的手说:“在藏民的传说里,金雕是神鸟,它从不会在人间留下尸体。当它知道自己将死时,会竭力飞向高空,直到被闪电劈碎;或者飞向太阳,直到被热浪融化。我为你们父子感动,我很愿意帮你,可是,就连我这样一直生活在草原上的人,这些年见到金雕也成了一件稀罕事了。”
“这又是为什么?”陈昊惊问。
“盗猎!” 巴桑愤怒地说出这两个字,同时一拳砸在木茶几上,把一碗酥油茶都震翻了,陈昊惊异地看着在桌上流淌的油茶,巴桑愤怒的脸上带着沉重的悲凉。陈昊问:“盗猎盗得连你们都难见金雕了?有这么严重吗?这金雕很值钱吗?”巴桑说:“本地盗猎者卖出一只金雕也就五六百元,听说如果偷运到广州,在酒楼里能卖到上万元,如果做成标本,听说在有些地方可以卖到二十多万元。在草原上空飞了千万年的神鸟,就这样成了那些贪婪者桌上的一道菜,成了有钱人屋内的一件装饰品。我们祖祖辈辈崇拜的神鸟,眼看就要绝种了,唉——”巴桑说到这里时,双眼闪着泪光。陈昊这才明白那些服务员为什么那么对他,原来把他当成买金雕的人了。他被这位纯朴的藏族大哥对金雕的感情深深地感动了,这更坚定了他要亲自看看金雕的决心,他诚恳地说:“巴桑大哥,请你务必帮我见到金雕,我非常想亲眼看看这神鸟,看看我能为保护它做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陈昊和巴桑各骑一匹马出发了,陈昊读大学时就学会了骑马,可在真正的草原上驰骋还是第一次,从钢筋水泥的大都市来到宽广碧绿的大草原,他感到心旷神怡,但他更期待的是能早点见到让他神往的金雕。
巴桑带着陈昊跑了好几个他原来常见到金雕出没的地方,可都扑了个空。“唉——难道这神鸟真绝种了?”巴桑叹着气带着陈昊向另一个地方驰去,当他们来到几个小土丘前不远处时,巴桑突然指着天空兴奋地喊道:“看,快看!”陈昊抬眼望去,见空中有两个黑点由远而近盘旋而来,他忙取出望远镜一看,果然是两只金雕,它们各沿一圈状线在空中滑翔,巨大的双翅时不时地轻轻舞动几下,自由地驾驭着气流,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动作优雅无比,它们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加上那双俯视地面的锐眼,那俯瞰一切的姿态,俨然就是无可匹敌的空中王者。
陈昊完全被这两只金雕的气度征服了,他一边叹道:“王者!神鸟!”一边忙不迭地取出照相机拍照,拍了十多张后,他又取出画板和画笔,准备来个速写。正当陈昊刚落下几笔时,他正画的这只金雕突然一个俯冲直冲而下,消失在土丘后面。
“它下去捕猎了。”巴桑说。陈昊只得转而画另一只金雕,画着画着,忽听巴桑大叫一声:“不好!”就上马急驰而去。陈昊扔下画板,也翻身上马跟上去,他不知道巴桑叫的“不好”是什么意思,只是一种不祥之感罩上心头。
二、拯救
陈昊冲上土丘时,只见巴桑已冲了下去,正追赶着一位骑手,这骑手手上提着一个大编织袋。陈昊瞬间明白了这人一定是个盗猎者,编织袋里可能正是他抓获的刚才那只金雕,他怒从心头起,扬鞭催马也追了上去。
陈昊和巴桑相隔十几米一前一后向前追,可那盗猎者的马真是匹良马,把两人渐甩渐远,巴桑愤怒地吼叫着“停下,你这可耻的贼!”突然,盗猎者从马背上的吊袋里抽出一支猎枪,回身就向巴桑开了一枪,这枪没打中巴桑,可巨大的响声把巴桑和陈昊的马吓得惊跳起来,两人都被惊马摔到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盗猎者扬长而去。
“唉——!”巴桑看着盗猎者远去的背影捶首顿足,陈昊也只能无奈地叹气。他看见另外那只金雕在空中尾随盗猎者一段距离后也无奈地冲向高空,振翅而去。
两人躺在草地上,陈昊问:“巴桑大哥,你怎么知道有人在盗猎?”巴桑说:“一般金雕俯冲下去时,一定是发现了地上的猎物,比如野兔什么的,它抓住猎物后马上会带着猎物重新飞回空中,不管能不能抓住猎物,这时间都不会太长。盗猎者把逮住的野兔拴在捕猎铁夹上,金雕只看见野兔,不知道那藏着的铁夹,下来抓野兔时就会被铁夹夹住。刚才我感觉到这金雕下来的时间过长了些,突然就想到了盗猎者,果然是这些丧尽天良的盗贼!”陈昊说:“金雕是国家的一级保护动物,又到了这种濒临灭绝的地步,我们不能这样眼看着这只金雕被盗去,一定要设法救出它,巴桑大哥,你有没有办法?”巴桑站起身环视了一下说:“我生在草原长在草原,小时跟爷爷放牧时跟他老人家学过足迹追踪,走,我们去找这盗猎者,一定要救回这只金雕。”
陈昊再次翻过土丘,回到刚才那地方捡起扔下的望远镜和画板,两人便牵着马,沿着刚才那盗猎者逃跑的足迹追踪而去。巴桑一会儿骑马一会儿步行,一会儿又俯下身仔细地辨别草地上的足迹。
黄昏时分,两人终于来到了一个帐篷附近,这时,他们看见刚才那盗猎者正从帐篷里出来,提着一瓶酒,边喝边唱地来到一丛草边撒尿。巴桑悄悄地摸到他身后,突然从背后扭过他一只手,厉声说:“你这混蛋,敢盗猎金雕?还向我开枪!把金雕交出来放了,要不然送你去派出所。”这盗猎者吓得酒瓶掉在地上,巴桑又指着陈昊说:“这是国家林业部派下来调查金雕的陈科长,你要是不交出金雕,他一个电话你就马上进大牢。”
这盗猎者吓得赶紧从兜里掏出一把钞票扔在地上说:“我——我把金雕卖给收羊毛的刘老板了,这是卖得的六百块钱,我——我错了,求领导宽恕。”
“你——!就为六百块钱,你就敢盗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刘老板住哪儿?你马上带我们去,这样还可以减轻你一点罪,要是找不回那只金雕,哼!”陈昊就势装起大科长的架势,说罢看着巴桑笑了笑,心说你一下就给我封了个林业部的科长?
这盗猎者把巴桑和陈昊领到一个小镇上的一家羊毛店门口时,趁二人不注意溜了。这时天已黑尽,他们便也没去追他,两人正商量用什么办法进去探个虚实时,就听里面传来一阵喧闹争吵声,巴桑把马拴在旁边一电杆上,然后轻轻一推门,门没关紧,于是两人便进了这屋,这是一个只放了几个凳子和一些杂物的小间,穿过这小间,才是一个宽大的院子,只见院里亮着电灯,有三个藏族老人正和一中年汉族男人大声争执, 一老人大声说:“刘老板,这是神鸟,你不能杀。”刘老板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花钱买来的鸟,是我的鸟,我杀我的鸟,又没杀你们的鸟,你们凭什么来管我?”这话把藏族老人问得哑口无言。
陈昊看见了木笼子里关着的那只金雕,他突然站到那藏族老人身旁,大声对刘老板说:“金雕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你购买金雕已经犯法了,你要是再杀这金雕,你的罪可就不轻了,违法犯罪的事人人都可以管,金雕是藏民的神鸟,凭法凭理这些老人都可以阻拦你杀这金雕。”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敢到我家里来对我指手划脚。”刘老板指着巴桑和陈昊说。“哼!”陈昊鄙视着刘老板不开腔,巴桑说:“这是国家林业部派来的陈科长。”
“林业部?陈科长?”刘老板大吃一惊,“请坐请坐,失敬失敬。”他连忙又让坐又敬烟,然后对三个藏族老人说:“几位老人家请回吧,我错了,明天一早我就把这金雕放了。”藏族老人临走时看着陈昊说:“唉——你们早就该来了。”
陈昊接过刘老板的一支烟点上,就势装起科长的姿态来到木笼旁仔细地观察起这只金雕。这是一只成年的巨大的金雕,虽然它的双脚被铁丝捆在笼底的木条上,双翅也被铁丝拴在一起,但它暗褐色的头却高傲地昂着,当它转过头来看着陈昊时,陈昊惊呆了,只见它的眼珠又黑又亮,褐红色的瞳仁像高贵的红宝石,纯洁透亮得不含丝毫杂质,眼里自然地透出一股俯视万众苍生的王者之气。如果它的翅膀展开,绝对超过两米。它灰色的喙如同弯刀的一角,显示出年轻与力量。它脖子上一圈金色的毛,在栗色的羽翅衬托中,尽显王者风范。陈昊此时才突然明白为什么父亲说他照着标本画的那幅金雕是死雕,原来缺少的就是这股活生生的王者之气。
巴桑看陈昊看呆了,他指着金雕的眼睛说:“藏人认为只有它的眼睛敢直视太阳,它是神鸟。”陈昊情不自禁地说:“我完全被它征服了,这是真正的神鸟。”
刘老板在背后突然说:“看来陈科长是第一次见这种鸟,请问陈科长是林业部什么部门的科长,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工作证呢?”陈昊回身看了看刘老板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知道麻烦要来了,他伸手到衣袋里掏了掏,然后白了刘老板一眼说:“对不起,我的证件和行李都放在这位巴桑大哥家里了,我先把这鸟带走,明天再把证件拿来给你看。”他说着就去搬木笼。
“哼!在我面前装,还嫩了点,伙计们,上!”刘老板说着一挥手,突然扑上来三个壮汉,三下五除二便把陈昊和巴桑像捆粽子一样结结实实地捆在两把椅子上。“你——你敢捆我,你是不是想坐班房了?”陈昊大声喝斥道。“我坐班房?哈哈哈——”刘老板大笑,“你说你是林业部的科长,可你根本就拿不出证件来,你这是冒充国家干部。你们未经允许就进到我家院子里来,这是私闯民宅。就凭这两点我不能捆你们?天亮了我就把你们送到派出所去,看看谁坐班房,我这是见义勇为,我还要得奖呢,哈哈哈——”刘老板和他的三个伙计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陈昊刚吐出两个字,刘老板一挥手,一伙计抓过两块破布,一人一块把他和巴桑的嘴塞上。“你们两个看好了,要是你们再跟我作对,我就把你们像这只鸟一样做成标本。”刘老板说着叫伙计拿来一把榔头和几根长长的钢针。
刘老板打开木笼,把捆住金雕双腿的铁丝从木条上解下来,把它抓出来,然后让一个伙计抓住金雕仍被铁丝捆住的双腿,让另一个伙计用两块木板夹住它的头,陈昊看着这金雕挣扎了几下,但双腿和翅膀被捆住,头被夹住,已完全动弹不得,唯一能动的是它那两个眼球,陈昊看见它惊惧的目光里仍不失王者不屈的桀骜。接着,刘老板左手拿起一根钢针按在它的头顶,右手挥起榔头“梆梆”两下便把这钢针钉进了它的头颅,它的头拼命地摆了两下,又被木板紧紧夹住。“你还不服气?”刘老板说着又拿起一根钢针,“梆梆梆”几下又钉了进去。为了做成尽可能完好的标本,盗猎者都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杀死金雕。
看着这残忍的一幕,陈昊和巴桑肺都要气炸了。他们喊不出声,但他们都同时哼着挣扎着带着椅子往前移。刘老板使个眼色,两伙计过来按住了椅子。刘老板把垂下了头的金雕往地上一扔,哈哈大笑道:“不就是一只鸟吗,又不是你们的亲爹亲娘,你们急什么呀?你们还口口声声说这是神鸟,神鸟能让人逮住?神鸟连扎两根针都经不起?笑话!”
刘老板说完,叫伙计从屋内抱出一箱啤酒,几人坐到屋檐下喝酒抽烟。陈昊和巴桑看着躺在地上的金雕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摇头。大约过了十多分钟,陈昊突然发现这金雕又活动起来了。先是它的头动了动,接着翅膀也动起来,甚至还试图扑腾了几下。“嗯—嗯—”陈昊哼着看着巴桑朝金雕扬扬下巴。巴桑一看,也激动地哼了起来。
刘老板也发现金雕在动,他走过来,一把抓起它的头,“梆梆梆”又钉进去一根钢针。“看你有多能耐!”他说着扔下再也不动的金雕过去继续喝酒。陈昊看着刘老板的背影,恨不能双眼像火焰喷射器一样喷出两道火把这畜生烧为灰烬。
半夜时分,刘老板进屋睡觉了,叫两个伙计喝着酒轮流看守着陈昊和巴桑,两人趁看守打瞌睡时悄悄把椅子移近,用椅子背的棱角磨绳子,凌晨时分,陈昊的绳子竟被磨断了,他扯下两人嘴里的破布,又悄悄解开捆巴桑的绳子。就在这时,他无意间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金雕,这一看,把他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他看见这只金雕竟然又动了起来,而且还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那宝石般的眼睛里竟又闪起了生机。“天啊!”陈昊和巴桑同时小声地惊叹出声。这一惊叹,惊动了打瞌睡的伙计,他起身走过来。陈昊朝巴桑使了个眼色,一下扑上去抱起金雕就往外冲,巴桑一拳打翻追上前的那伙计,也随后冲了出来。
两人奔到电杆旁,解下绳子,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三、绝食
陈昊一手抱金雕,一手握缰绳,和巴桑一起风驰电掣般回到巴桑的学校。陈昊看着金雕头上的三根钢针,不敢轻易取出,巴桑忙找到一名兽医,兽医也没有把握取出钢针后金雕不会死。巴桑说离这里五百多里外的市里有家野生动物救护中心。陈昊一听,马上抱着金雕上了车,临走时他突然想起那刘老板,他叫巴桑打110报了警。
三个多小时后,陈昊把金雕送进了救护中心,工作人员看了金雕又听陈昊介绍了情况后,全都惊得伸长了舌头,马上找来了高级兽医师,兽医师说这是一只成年雌雕,他先对金雕头部进行X光透视,之后小心翼翼地取出钢针又上了药。
救护中心同意陈昊留下来和工作人员一起照顾这金雕。陈昊非常高兴,他为这金雕取名“贵妃”,他要跟 “贵妃”亲密接触,要帮它把伤养好,要为它多画几幅像,然后再亲手把它放回草原,让它重新在长空搏击。
可是,令陈昊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的计划第一步就遭遇了挫折,“贵妃”竟拒绝他给它喂食,当他把切成小块的瘦肉递到它嘴边时,它转转眼珠看了看他,竟转开了头。陈昊把肉转过去,它又把头转过来。来回多次它就是不吃。陈昊盯着它的眼睛说:“亲爱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害你,我没害你呀,是我救了你,你就给我个面子,吃吧。”“贵妃”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它不再转过头,可仍然不吃他递上的肉。陈昊想可能是这猪肉不对它的口味,和工作人员商量后又专门弄来兔子肉,可“贵妃”仍然拒绝进食,工作人员又找来几种金雕喜欢的肉食,它一概拒绝,有时甚至看都不看一眼这些肉,一连两天都是这样。
这可急坏了陈昊,他请兽医师再次对“贵妃”进行了全面体检,结果是它的那三处针伤已好了大半,这不是影响它进食的原因,其他各方面也没有任何问题。“可它为什么不吃东西呢?”陈昊十分不解地问医师,医师思量了好一阵,又看着它的双眼仔细地观察了好半天,最后终于得出一个令陈昊惊讶不已的结论,“它这是绝食,它在主动绝食。”
“绝食?!一只鸟像人类一样主动绝食?这可能吗?”陈昊眼睛瞪得像铜铃。医师说:“有这可能,我们不能低估鸟的智慧和情感,尤其是这种经过数千万年的进化成为空中霸主的大鸟,这次被捕和被扎钢针的经历不仅伤害了它的身体,而且还伤害了它的心理,这应该就是它绝食的原因。”
陈昊听了医师的话,他再一次凑近看“贵妃”的那两只宝石般的眼睛,他果然看出它的眼神时而坚毅时而散乱,时而又饱含一种深深的令人心碎的忧郁。陈昊看着看着情不自禁泪流满面,他双手捧着它的头,哽咽着说:“贵妃啊贵妃,你本是天空的主人,你在空中在你自己的家里自由自在地翱翔,你有你的爱人有你的孩子有你自己的生活,你没招谁没惹谁,可你却平白无故地被捕被捆被残害,要是我是你我也想不明白啊。是贪得无厌的人对不起你,我替那些没良心的人向你道歉了。我求求你,你就吃点东西吧。”
“贵妃”仍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陈昊仿佛看到它眼里也闪着泪光,他赶紧又拿来肉喂它,可它又昂起了那高傲的头。陈昊又端来一碗水捧到它喙下,“你不吃肉,那就喝点儿水吧,求求你了。”陈昊一连说了十多遍“喝点吧”,终于,“贵妃”像听懂他话似地埋头喝了几口水。陈昊兴奋地马上把肉端到它喙下,可“贵妃”又一次扬起了头,仍然拒绝进食。
陈昊无奈地坐在地上,看着“贵妃”摇着头,朦胧的泪光中,他仿佛看见“贵妃”化为了一个罩着金光的天使,轻盈地飞向无际的天空。
不管陈昊和工作人员用了什么办法,“贵妃”除了喝点水,仍然什么都不吃。一连七八天都是这样,眼看它一天天虚弱一天天消瘦。陈昊心疼得要命,可他除了天天念叨着做无用功求它吃,天天为它画像,他实在没有别的为它可做。他知道它这样坚持下去的结果,就会静静的死去,然后成为救护中心陈列室中的一具标本。陈昊希望见到的,绝不是标本,而是它在天空自由地飞翔。可遇到这么一只高傲的、无比倔强的、对人类已完全绝望的金雕,拿它有什么办法呢?
陈昊想着想着,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与其让它这样绝食而亡,不如让它回到草原,回到它的家,说不定它还会重新燃起生的希望,在那儿重返天空。当陈昊把这个想法告诉救护中心的领导时,得到了他们的支持。于是,陈昊与救护中心签了一份责任书,由他带“贵妃”回草原,尽一切努力让它恢复健康重返天空,如果实在不行,金雕死后也由他交到救护中心。
陈昊专门为“贵妃”做了一个大小合适的木箱,铺上一层厚厚的棉絮,把已经无力站起身的“贵妃”抱到里面。开着车回草原的路上,陈昊思绪万千,他想不到这次青海之行遇到这么一串让他愤怒让他感动让他无奈的事情,他原以为他所生活的城市和他所生活的圈子就是五彩缤纷的整个世界,此时他才知道除了他那个小世界之外还有如此的大世界,除了那整天忙碌钻营不堪重负的人的生命之外,还有充满生机与希望、充满情感与悲凉的动物的生命……
陈昊很快便回到了巴桑的学校。看到车子进了校门,巴桑和一群欢叫着的学生围了上来,“那只金雕没事吧?”巴桑握住陈昊的手急切地问。陈昊无奈地摇摇头,从车里把木箱搬出来,巴桑看到奄奄一息的“贵妃”,忧伤地说:“怎么会这样呢,救护中心不是专门救护野生动物的吗?他们也没有办法?”
“救护中心医好了它身体的伤,可没法医治它心灵的伤。”陈昊把“贵妃”绝食的情况告诉了巴桑。
“真有这样的奇事?金雕绝食?”巴桑捧起“贵妃”的头,看着它消瘦的样子和散乱无神的目光,这位草原上的硬汉禁不住流下了眼泪:“神鸟啊,你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苦难?难道你就这样等死吗?你这又是何苦呢?”
四、报复
陈昊把放金雕回草原的想法告诉巴桑后,巴桑一下兴奋起来,“我也正这么想呢,也许这是救他的唯一办法,走,我们马上就去。”说走就走,陈昊和巴桑开着车带着“贵妃”又回到了第一次见它的那个地方。
两人抬着木箱,翻过那土丘,来到那天“贵妃”被捕的地方,再把它从木箱里小心翼翼地抱出来放到地上。这时,陈昊再一次拿出肉和水喂到“贵妃”的嘴边,它只喝了一点水,然后看了看它曾经翱翔的蓝天,又无力地垂下了头,对嘴边的肉根本不理。陈昊和巴桑同时无奈地摇摇头,把肉放在它身边后,两人回到土丘上坐下,远远地望着它,他们想不打扰“贵妃”,让它重新感受草原,感受天空,也许它慢慢会燃起生的希望。
陈昊和巴桑坐在土丘上抽着烟,两人都心情沉重,他们都不想多说话,只是一会儿盯着不远处的“贵妃”,一会儿又抬头仰望天空。“要是那天飞走的那只雄雕再飞回到这里来就好了,它是‘贵妃’的丈夫,它要是来了,‘贵妃’一定会放弃轻生的。”陈昊望着天上的白云,吐着烟圈说:“谁知道它会不会也被盗猎者捕走了呢,有人过来了。”巴桑说着指着下方说。陈昊一看,果然有一个藏族老人骑马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经过这里,他们看见了地上的“贵妃”,便停下来奇怪地观看。陈昊和巴桑忙过去,巴桑告诉了他们这只金雕的故事,那藏族老人气愤得大骂盗猎者,他的小孙子轻轻地摸了摸“贵妃”的羽毛后,天真地说:“我去捉虫子来给你吃。”陈昊和巴桑又向这位名叫达赤的老人请教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这金雕吃东西。
三个人蹲在“贵妃”旁边讨论着。突然,陈昊发现“贵妃”的眼球转了几转,竟费力地抬起了头,把目光投向天空。他也往天上看去,发现空中高远处一黑点正向这里飘来,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看清了,那是一只金雕。“来了,它来了,‘贵妃’的丈夫来了,‘贵妃’有救了。”陈昊说着激动得跳了起来,他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睛也一下湿润了。
三人连忙跑开,远离“贵妃”,他们不能干扰这对经过生离死别的夫妻重聚。只见那只金雕越来越近,陈昊用望远镜一看,兴奋地说“是它,真的就是它!”三人的目光像线一样系在这越来越近的金雕上,只见它张着巨翅转着圈观察一会儿之后,便稳稳地落在“贵妃”身边。可是此时的“贵妃”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这雄金雕围着它失踪了近十天的配偶转了几圈,用他的喙为她梳理羽毛。陈昊期待着这雄雕能把“贵妃”带走,或者能让她吃东西。
突然,这雄雕一下蹿起,直冲云霄,又在高空盘旋起来,陈昊估计它这次盘旋之后可能会再次下来,果然,它一个俯冲如箭般射下来。离地几十米时它突然变为斜下冲,身体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冲向地面。陈昊、巴桑和达赤老人三双目光直直地紧跟着它滑下来。可令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它这次没有落到“贵妃”身边,而是从它上方一掠而过,直扑不远处正在捉虫子的那小男孩,利爪猛一下抓住小男孩的后背,振翅而起。
这措手不及的袭击令三个大人目瞪口呆,当三人回过神来时,雄雕抓住小男孩已飞到空中,向远方一高丘飞去。“达娃——”达赤老人呼叫着扑向他的马,翻身上马朝着雄雕飞走的方向追去。陈昊听父亲说过金雕能抓起一只狼飞到空中,他原以为那只是传说,如今亲眼见到金雕把一个小孩抓到空中,这令他惊愣不已。反应过来后他忙拉着巴桑扑进车里发动车子也朝雄雕飞走的方向追去。
“这雄雕把这小孩抓去是报复人类呢。”巴桑说。“报复?可这小孩子没得罪它呀。”陈昊大声说。“是呀,可‘贵妃’同样也没得罪那盗猎者呀,唉——都是人类造的孽呀!”巴桑捶着自己的头叹道。
听了巴桑这话,陈昊脑中仿佛一下闪过一道光,他觉得自己一下悟到了很多东西。他一直咬着牙,十多二十分钟后,当他把车开到那高丘旁时,见达赤老人正跪在地上对着高丘叩头,边叩头边不停地用藏语念着什么。再看那高丘上,雄雕把已吓昏过去的达娃按在利爪下,它的头高昂着望着这边。陈昊想都没想就要冲过去,巴桑一把抱住他说:“不能去,此时要是激怒它,它往孩子脸上随便哪里啄一口后果不堪设想。”
“这——那怎么办?”陈昊急得直跺脚。巴桑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雄雕和它爪下的孩子。达赤老人不停地叩头不停地念叨,而那雄雕则按住孩子呆在原地,它仿佛是要向人证明什么。
空气似乎凝固了,偏西的太阳也停住了脚步,注视着草原上这一幕人与动物的悲剧。“哇——”突然一声惊哭炸响,原来雄雕爪下的达娃醒了过来, 吓得大哭。这一哭既把所有的人吓了一跳,也把那雄雕吓了一跳,它抓起他一下飞了起来,所有人的心一下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所幸的是它没飞多高又在附近落了下来,也不知是它觉得这孩子太沉还是它还想与人们对峙,但令人揪心的是达娃仍在它爪下。
“天啊,佛祖啊,救救孩子吧。”达赤老人说着,双手合十高举过头,向前踏一步,然后用合十的双手碰额、碰口、碰胸,又双膝跪下,全身伏地,额头叩下。磕起了五体投地的长头,磕一个长头前进一步。老人这种最虔诚的方式向神祈祷,祈求他们的神鸟放了他的孩子。老人离高丘上的金雕和孩子越来越近,金雕还没有放孩子,但它也没有动,它只用它那深邃的目光注视着老人的举动。
陈昊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从未磕过长头的他也学着老人一起磕起了长头。当陈昊磕第十个长头时,他看到那雄金雕突然放开孩子,展翅飞向天空,他们拥上高丘,抱起哭泣的孩子,又齐刷刷地对着高飞远去的金雕跪下谢恩。
这一瞬间,陈昊的心剧烈地颤抖了。
五、尾声
感叹不已的陈昊这才想起“贵妃”,他叫巴桑上车,急匆匆地往刚才放“贵妃”的地方飞驰。到了近前一看,“贵妃”已断了气,它骨瘦如柴的身体已经僵硬,头侧在草地上,向上的一只眼睛还睁着,不知是对人类的残忍死不瞑目,还是残留着最后一丝对自由天空的无比向往。
陈昊眼里又充盈着泪水,他仰天长叹:“天啊——这是为什么?”
突然,他看见天上有团黑影直扑下来,仔细一看,是那只雄雕。“快躲开,它又来了。”巴桑叫着拉着陈昊往后退。陈昊也正担心这雄雕来报复袭击他和巴桑,只见收着双翅头朝下的它在夕阳的残照下如一枚闪着金光的炸弹直直地落下,“砰——”一声落在“贵妃”尸体身旁。
惊讶万分的陈昊和巴桑忙奔了过去,一看,这雄雕也已死亡。它为它死去的伴侣殉情而亡。
陈昊望着天空愣了好半天,他想起了两句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然后他疯一般从车中取出作画工具,如痴如癫地画了起来……
三个月后,陈昊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发起成立了一家名叫“自由天空”的民间鸟类保护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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