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家国情仇

2008-12-29包朝赞

上海故事 2008年13期

  亲家仇家
  
  古阳镇是江南千年古镇,街市繁华,商号林立。生意做得最大的有两家商店,一家是镇东头的大药房,另一家是镇西头的山货行。
  大药房的老板名叫欧阳明,此人生性耿直,喜客好友,平日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赚钱多不如朋友多,财气好不如名气好。十多年下来,他钱也赚了,朋友也交了,生意越做越红火。
  山货行的老板名叫司马冰,这是个城府深奥莫测的人物,喜怒不形于色,脸上总是挂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阴柔微笑。他为人做事,唯一个“利”字是问,你若损他一寸,他会报复你一丈。十多年下来,虽赚钱不少,但交恶甚多。
  按理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如此这般脾性殊异,又做着不同生意的两个商人,犹比井水河水,是很难走到一起的。但奇怪的是,欧阳、司马两家,却是过从亲密,每逢节日,两家都要互送礼品,在一起喝酒聚会,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两位老板的夫人,都娶自古代越国美女西施的故里,娘家同饮一江水,而且从上三代排算下来,她俩还是远房的姑表姐妹呢。但凡远嫁他乡的女子,总是分外看重亲情乡谊,两位老板娘费了许多口舌,说动了各自的丈夫,互相登门认亲,常年走动。后来,欧阳明家生了个女儿,取名欧阳秀,司马冰家产下个儿子,取名司马云。两人又说动了各自的丈夫,门当户对,订下了儿女婚约。
  欧阳秀和司马云渐渐长大了,人们惊奇地发现,他们的长相,酷似各自的母亲,但两人的性格脾气,却又是全盘地继承了各自父亲的遗传基因——欧阳秀生性爽朗大方,心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像块透明的玻璃。而司马云则像父亲一样,整天脸上也挂着一丝阴柔的微笑,像块天上飘忽不定的疑云,叫人猜不出他那小小的心灵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两个孩子长到十岁那一年,江南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大灾荒,官府腐败,天灾人祸,民不聊生。
  古阳镇毗邻江西省,江西那边正在起红军,打土豪,分田地,闹得热火朝天。星星之火,燃到了古阳镇。有位名叫田土根的佃农,振臂一呼,领着一群穷苦兄弟,起来造反。
  司马冰跑来找欧阳明,说:“亲家,田土根是你的亲戚,你又是我的亲戚,此人可是你我共同的心腹大患呀!”
  “你的意思是——”欧阳明试探地问。
  司马冰答道:“政府已经贴出告示,清剿赤匪,除恶务尽,包庇者同罪,立功者受奖。何不如想个法子,把田土根诱下山来,大义灭亲,送官究办,以断后患。”
  欧阳明一听,生气道:“亲家,你怎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让天下人唾骂吗?”司马冰反问他:“你我都是有钱的人,难道等着他们来革命共产吗?”
  “不!”欧阳明手一挥,大声说:“他们的对头是鱼肉百姓的土豪劣绅,贪官奸商。你我规矩做人,老实经商,一不伤天害理,二不坑人害人,口袋里的钱,都是用自己的血本,辛辛苦苦挣来的。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大不了该破费的时候破费一点罢了,你怕什么?”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亲家不欢而散。
  忽一日,夜已深了,司马冰又跑来找欧阳明,告诉他一条最新消息:田土根在乡下有位七旬瞎眼老娘,他准备在中秋节把老人家抬到古阳镇鸿福楼,摆上酒席,给她过生日做寿,让苦了一辈子的瞎眼老娘亲享一回福。
  欧阳明问司马冰想怎么样?司马冰说:“这还能怎么样?赶快到县警察局去报案。如果知情不报,日后政府追查下来,你我便有通匪之罪呀!”
  欧阳明听罢,沉吟半响,摇摇头说:“亲家,我看这个案不能报。田土根自小就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你若报案,警察来抓人,搅了寿宴,伤了老人家,这个冤仇你就一辈子解不开了。再者说,做儿子的尽点孝道,给瞎眼老娘做场寿,喝顿酒,也是人之常情,一片孝心,你何苦要和他过不去呢?亲家,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看算了,就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放他一马吧。”
  司马冰听罢,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走了。
  到了中秋之夜,乌云密布,不见月光。半夜里,忽闻枪声大作,狗吠人喊。第二天,人们纷纷传说,昨夜县城里开来了大队警察,包围了鸿福楼,与楼上吃寿酒的好汉们发生激烈枪战,一直打到后半夜才散,七十岁的瞎眼老寿星,死于警察们的乱枪之下。
  欧阳明找到了司马冰,严厉地问他:“是不是你去告的密?”司马冰一口承认:“是我。怎么,你不愿出面,还不许别人出头吗?”欧阳明气道:“亲家呀亲家,你让警察把一个七十岁的瞎眼老太婆打死了,难道你就不怕报应吗?”
  果然,三天之后,一个电闪雷鸣、风狂雨暴的深夜,司马冰的山货行被古阳山上下来的大队人马团团包围,他们对店员伙计一个不伤,指名要抓司马冰,但司马冰已从二楼跳窗逃走了。只听那叫田土根的头目大声放言道:“你司马冰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总有一天把你抓回来,血祭老母在天之灵!”一面命令部下,将所有钱财货物统统罚没充公,临走时,有位脾气暴躁的汉子放了一把火,山货行偌大的店铺房宇,顿时化作灰烬。
  司马冰从二楼跳窗逃生,虽然未被活捉,但他那两百多斤的躯体,重重地摔在了坚硬的青石板上,早已头破血流,惨不忍睹。家人们找到他时,已经是半死不活,奄奄一息了。他紧紧地抓住了司马云的手,声泪俱下,咬牙叮嘱:“云儿呀云儿,爸爸为你赚下的万贯家财,全都没有了,我的命也保不住了。今日之祸,我不恨别人,只恨欧阳明!我向警察局报案的事,只有他知道。他在我背后捅了这一刀,一定是他向田土根告的密,是他叫田土根带领人马下山来收拾我的。你要记住:这世上没有什么亲情友谊,人与人之间,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他欧阳家毁了我们司马家,我们司马家决不能让他欧阳家过上安生的好日子,两家不共戴天……”话未说完,人已死去。
  俗话说,一岁太早,两岁还小,三岁看到老。司马云年已十岁,平日他那样的脾性,目睹眼前如此惨状,耳听老父临终教训,就像一颗有缺陷的种子,播撒在一块荒田恶土中,先天加上后天,这辈子还能结出什么好果子来吗?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司马云独自一人,悄悄来到镇东头欧阳明的大药房,小小年纪,孤身一人,他想干什么?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心里翻腾着的只有两个字:复仇!
  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大药房已经关门大吉,欧阳明一家人去楼空,不知去向。
  第二天,司马云也突然失踪了,从此生死不明。
  
  善心养患
  
  欧阳明有位至交好友,名叫罗仁,在离古阳镇八十里外的罗家寨当医生。因近日来天降暴雨,四处发洪水,他背着药箱到附近村子给受灾农民出诊送药,路过村外那片菜地时,忽见前面沙滩上躺着个人,赶紧上前一看,是个十来岁大的男孩子,浑身是伤,人已昏死过去。罗仁轻轻拨开他脸上的淤沙污泥,一按鼻子,还好,一息尚存。他二话不说,抱起孩子就往家跑。
  经过一番紧张的抢救,终于从死神手中夺回一条生命。孩子起死回生,疲乏地睡着了。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丈夫又做了一件善事,妻子在一旁高兴得直念阿弥陀佛。
  这孩子命大,病体恢复得很快,三两天,便能下地行走了。罗仁问他:家住哪里?父母是谁?怎么会被洪水冲到这里来的?那孩子一脸茫然,一句话也答不上来。罗仁的妻子也问过几次,也是有问无答。
  夫妻俩着急了,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就无法与他的父母亲人联系,他的家人一定急坏了,怎么办呢?
  这时,罗仁的儿子自告奋勇地说:“爸,妈,我去和这位小哥哥说说话,一定能问出来的。”罗仁的儿子名叫罗家春,今年十岁,正在上小学,文文气气,是个乖孩子。
  “小哥哥,今天好些了吗?”罗家春亲热地拉着他,问。
  那孩子仍不开口说话。
  家春就和他一起玩,一起说笑话,还拿出一本图画翻给他看。这样说着玩着看着,那孩子终于开口说话了。
  
  家春开心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
  “你才是哑巴!”那孩子狠狠回了一句。
  “那你快告诉我,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一问,他又不说话了。停了半天,才一脸茫然,摇摇头说:“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罗仁夫妻凑上来,好言软语,再三追问他到底是哪里人?那孩子烦了,大声道:“你们别问了,别再问了好不好?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一面痛苦地抱住头,狠狠地揪自己的头发。
  一见这情景,罗仁心想,这孩子定是经历过度的惊吓刺激,大脑记忆神经受了损伤,出了毛病,医学名词叫失忆症,这样的病例,并不少见。他觉得这事情急不得,既来之,则安之,只能为他慢慢治疗,慢慢调养,使他慢慢恢复记忆,想起自己的家乡住址和父母姓名。也许,他的父母亲人正在四处寻找,说不定哪天突然找上门来,就把孩子领回去了。
  但是,时间过去了好久好久,孩子既没有恢复记忆,也不见他的亲人找上门来。倒是他和家春两个孩子越玩越亲热,形影不离,好像一对亲兄弟。罗仁夫妻见此情景,心里也想开了,记不起就记不起吧,没人领也算了,就当我们多生了个儿子吧。从此再也不去问他“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了,还给他起了个新名字,叫洪生——洪水中得到新生的孩子。
  重阳节那晚,夫妻俩准备了一桌好菜,合家围坐,喝酒过节。罗仁喝了几杯黄酒,酒兴上来,忽然大发感慨,感叹人生命运莫测,亲朋好友聚散无定。他滔滔地说起了与古阳镇大药房老板欧阳明的深情厚谊,不知他一家人今在何方?心里十分牵挂,他决心要四方打探,一定要找到他们一家,这辈子方能放心安心……
  想不到罗仁这番抒发胸臆的思友感叹,在同席进餐的那位“洪生”心中,激起了滚滚浊浪!当他听见“古阳镇大药房老板欧阳明”这个名字时,好像当头被人击一猛掌,“轰”地一下,记忆的闸门突然被打开了!历历往事,如潮涌来——他想起了雨夜家园被毁,他想起了父亲临终血泪嘱咐,他想起了只身赴大药房复仇,他想起了追踪仇人途中失足落水,被洪水冲走……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只感到一阵阵头痛欲裂,突然在饭桌上昏倒……夫妻俩见此情景,一时慌了手脚,又是茶又是药的,忙了大半夜,孩子才安静下来。
  这天夜里,已改名“洪生”的司马云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他梦见父亲在地狱里挣扎,在向他挥手,向他呼唤;他在梦中向父亲发誓:我一定要找到仇人,他毁了我们一家,我也决不会让他们一家过上安生的日子!
  从第二天开始,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失忆前那阴柔的微笑,表情诡谲,常常欲语又止。他对罗仁夫妇说:本来他打算要走,但现在决定不走了,就跟着你们一起过下去,过到该走的时候再走吧。
  罗仁对这孩子近来的言行变化,觉得有些疑惑不解,但转念一想,孩子遇难失忆,无家可归,性情上有些怪异,也在情理之中。既然将他收留了,就该好好善待他,不让他有孤独失落感。所以夫妻俩对他呵护有加,视同亲出,家春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他也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还常常在家春面前夸他志向坚定,自制力强,是个干大事的料子,要儿子好好向小哥哥学习。
  两个孩子一起上完小学,又上初中、高中,再考上大学。洪生的学习成绩一直特别优秀,考上了国立南京政法大学的公费生,家春考进了国立上海商学院,一家出了两个大学生,罗仁夫妇倍感欣慰。
  这一年夏天,罗仁到上海去参加家春的毕业典礼,万万料想不到,却在上海滩街头闹市遇上了天大惊喜!
  
  恶谋夺爱
  
  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好事。多年来,罗仁一直在寻找欧阳明,大海捞针,不见踪影。谁也料想不到,两位阔别十年的老友,竟会在繁华的上海街头不期而遇,对面相逢!连罗仁自己也分不清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在做梦?
  欧阳明一把拉住罗仁,找了个高雅幽静的咖啡馆,两人一边喝咖啡一边叙旧。久别重逢,说来话长,长话短说。
  欧阳明说:“那一年,我的那位儿女亲家司马冰,到警察局密告我亲戚田土根,警察打死了他七十岁的瞎眼老娘。三天后,田土根带领人马下山复仇,司马冰死了,他老婆也死了,儿子失踪了。我曾劝过他,他不听,害人害己,落此报应。我夹在两个冤家亲戚中间,只恐什么时候横祸飞到头上,趁早躲开,便关了店门,带领家小远走他乡。先到宁波,再到杭州,还去过无锡常州,最后在上海落脚,靠了一班朋友帮助,从头做起,运气不错,如今我已经是阳光药业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了。”
  罗仁怪道:“你只管自己,不顾别人,这些年来,我想你都快想疯了,你也不知道来封信通个消息?”
  欧阳明说,乱世多灾,生怕自己再出点什么事,连累别人,所以和家乡的亲朋好友,一概不通音讯,断了联系。说着,便拉了罗仁回家,要留他好好住上几天。一到家,就叫女儿欧阳秀过来拜见罗叔叔。罗仁见当年的黄毛丫头,已出落成花枝招展的大姑娘,真是草衰草长,沧海桑田,不免发出一番感叹。
  欧阳明问罗仁,你的那位宝贝儿子怎么样了?罗仁道,家春也在上海,商学院刚毕业,如今大学生是毕业即失业,还不知道到哪里去找饭碗呢。欧阳明笑道:“巧了,我们公司正缺少个财务总监,这只饭碗想不想捧?”
  罗仁大喜,连忙打电话叫儿子过来。
  欧阳明见了家春,夸奖一番,叫女儿出来见面相认。罗家春一见欧阳秀,眼睛一亮!欧阳秀也对这位大学生颇有好感。一旁的两位父亲,自然也看出了门道。欧阳明建议说:“你我至交好友,何不让儿女再续情谊,同结连理?”罗仁连声赞同,但又说:“不过,令媛早年已与司马家订下儿女婚约……”欧阳明把手一摇,说:“不是我不守婚约,我已经去信打听过了,那孩子早已在十年前失踪,不在人世了。唉,有约无缘,生死两道,不说他了。”
  就这样,罗家春进了阳光药业有限公司,当上了财务总监,并与董事长的千金小姐订了婚,顺风顺水,前途似锦。
  忽一日,已经大学毕业,在南京某政府衙门当科员的司马云,来上海出公差,顺便看望罗家春。罗家春春风得意,滔滔地介绍自己的幸遇,又领着他到董事长家里,让他与自己的未婚妻见面。十年风雨,花落花开,儿长女大,音容巨变。欧阳秀哪里还认得出当年这位“娃娃亲”未婚夫?她只是觉得,眼前这位师哥,气宇轩昂,要是他早来一步,说不准她的绣球就要抛给他了……
  此时的司马云,胸中五味翻腾,也说不清到底是何种滋味。他强抑情绪,自控自制,彬彬有礼,不动声色,脸上仍然挂着阴柔的微笑,心底里却在咬牙切齿:“这女人本来就是我的!等着吧,我一定要将她夺回来!”
  自此,司马云隔三岔五,频繁来沪,有时说是出公差,有时说是办私事,一到上海,就找罗家春,见了罗家春,就让他带路去会欧阳秀。去得多了,有时就索性敝开罗家春,独自一人直接找上门去,欧阳秀很欢迎,两人一起吃茶喝咖啡,谈得很投缘,很开心。
  有一天,司马云从南京打来长途电话,约罗家春一起到苏州去游玩度假。罗家春如约赶到,两人一起游公园,吃甜食,听评弹,玩得尽兴,每回总是司马云抢着买单付钱,罗家春对“小哥哥”感情更深了。
  到了最后一个晚上,两人喝了许多酒,脸红心热,余兴未尽,司马云提议去歌舞厅唱歌跳舞,出身汗,醒醒酒。两人手挽手进了一家高档的歌舞厅。舞厅中红灯闪烁,人头济济,美女如云。他俩刚坐下,就有两位小姐前来邀舞,司马云抱着一个先走了,罗家春牵着另一个名叫苏菲菲的舞娘,同下舞池。
  家春身边这位苏菲菲,长得如花似玉,舞姿优雅,一口吴侬软语,莺声婉转。两人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罗家春青春年少,血气旺盛,哪里禁得住这般诱惑?直搅得他魂不守舍,心旌摇荡。两人就这样紧紧地抱着,悠悠地转着,直到深夜。罗家春的酒劲上来了,昏昏欲倒,苏菲菲就叫来三轮车把他送进了一家宾馆。
  
  第二天,直到中午,罗家春才迷迷糊糊地醒来,一看自己赤条条地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旁还躺着个一丝不挂的陌生女郎。他“呼”地坐起,怔怔地想了半天,才隐隐约约记起了昨夜风流。他平日虽然有时也不免春潮涌动,胡思乱想,但胆子很小,从未越雷池一步,如今出了这等丑事,他害怕极了!他担心,司马云好心好意约他出来游玩,自己却瞒着他干下这般勾当,被他知道了怎么办?他更害怕,董事长对他委以重任,欧阳小姐许以千金之身,此事若是被他们知道了,锦绣前程,美满姻缘,必将毁于一旦!他越想越自责,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害怕,冷汗直冒,浑身发抖……
  苏菲菲慵懒地醒来,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翻身抱住罗家春,问:“宝贝,你怎么啦?”罗家春一把推开她,下床穿衣。
  苏菲菲恼了:“哼,你们男人,都是这个德性!”
  罗家春叹道:“唉,此事若是传了开去,后果不堪设想呀!”
  苏菲菲冷笑道:“堂堂男儿,你就这么点胆子?我见得多了,世界上,哪个绅士不偷香?哪个淑女无私情?大家都没事,偏你有事?只要你嘴稳,不露口风,我是不会说出去的。你不讲我不说,还有谁知道?放心吧,高高兴兴,天下太平。”听了苏菲菲这一番开导,罗家春的心放宽了。
  太平的日子过了没几个月,转眼间,罗家春与欧阳秀的结婚佳期快到了。那天,苏菲菲从苏州赶到上海来找罗家春,要拉他去开房间。罗家春一口回绝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行,过去我是单身汉,如今我马上就要结婚娶妻,不能再干这种荒唐事了。”苏菲菲沉下脸:“你的意思,是不要我了?”罗家春求情道:“不是我不要你,过去是我错了,我们不是早就断了吗?”
  苏菲菲幽怨地说:“断就断吧,我今天是特地来告诉你一件事的,你看怎么办吧。”罗家春问是什么事?菲菲一指自己的肚子:“我怀孕了!”
  罗家春一听,差点晕倒:“这是真的吗?”苏菲菲说:“我去医院化验过了。”罗家春说,那赶快再去一次医院。苏菲菲问是不是你不相信,要我再去复查一遍?“不!”罗家春说:“这孩子不能要,赶快去医院做掉。”“你休想!”苏菲菲一口回绝:“孩子是我俩爱情的结晶,我要把他生下来。”罗家春千求万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明生下这孩子将会给他们今后的人生带来怎样的麻烦,说得口干舌燥,但她就是不理不依。一直磨到最后,菲菲才松了口:“你一定要我做掉也可以,但必须依我一件。”罗家春连忙说,千件万件都依你。苏菲菲说:“那好,给我一笔钱,补偿我的青春损失。”罗家春叫她开个价,她就随口报了个数目。罗家春一听,又差点晕倒,天哪!这么大一笔钱,到哪里去拿?苏菲菲淡淡地说:“你不是阳光药业有限公司的财务总监吗?水牛身上拔根毛,还不容易?”罗家春暗想,也只有动这个脑筋了。
  第二天,他给菲菲送来了一大笔现金,菲菲点了点,说:“还差三分之一呢。”家春说:“这是我挪用公司进货的款子,其他的钱,一时再也挤不出了。”苏菲菲想了想,说:“好吧,那你给我打个欠条,以后你若不及时送来,我会上门来讨的。”罗家春无奈,只好写了欠条,签字画押。他想,总算是得到解脱了,心里一阵轻松。
  紧接着,欧阳明一家人开始紧张地准备婚礼,罗家春也一门心思地投入,忙得不亦乐乎。
  新婚大礼的前一天,罗家春在公司里忙完了业务工作,早早赶到装饰一新的婚房,他要最后检查一遍,看看还有什么疏漏。他打开房门,大步跨了进去,只见欧阳秀在梳妆台前低头独坐。罗家春轻手轻脚地走上前,轻扶香肩,想来一番温存亲热,谁想欧阳秀猛一转身,挥手在罗家春脸上狠狠地打一巴掌!
  罗家春被打得莫名其妙,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欧阳秀取出一张纸头,往桌子上一拍,怒道:“什么东西?滚!”罗家春取过纸头一看,正是他写的那张欠条……他一下就瘫倒了,心里想:“完了,这一下完了……”
  事情终于闹到了董事长面前,罗家春竹筒倒豆,老实交待,请求宽恕。欧阳明叹息道:“你爸爸是个医术高明,医德高尚的善人好人,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怎么对得起他?他把你送到我这里,连我都没脸向他交待呀。你把这么一大笔进货的款子挪用了,欠下的三分之一,我也替你还了。我不是心疼这笔钱,我是觉得这笔钱花得不光彩,花得羞辱,花得让人抬不起头来呀!”罗家春羞愧不堪,跪下地来求饶。欧阳明说:“起来吧,钱的事,也就算了。其他事,求我也没用。”罗家春硬着头皮,找欧阳秀去讨饶,欧阳秀关紧房门,任他怎么敲,拒不开门。罗家春绝望了,心想,这辈子,她都不会见他了。
  那一晚,罗家春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踯躅街头,彻夜未归。第二天,他就在上海滩蒸发了。
  欧阳秀病了,病得很重,住进了医院。司马云闻讯,特地从南京赶来探望。他问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情激动,义愤填膺:“家春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丑事来,太叫人不可思议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一面又自责说:“我也有责任,我没有及时发现他身上的毛病,实际上就是纵容了他,虽属无意,但有过错。现在他人走了,但我还在,我代他向小姐赔情赎罪。”他请了长假,留在上海,整天在医院陪侍欧阳秀,给她送水送药,读报讲新闻说笑话,不但让欧阳秀动情,一家人都非常感激。
  欧阳秀病愈出院,司马云仍是经常提着补品前来探望,他看准了最恰当的时机,向欧阳秀当面求婚。欧阳秀本来就对司马云感觉良好,这次在爱情上遇到沉重打击时,又见他一片真诚,尽心呵护,如今他既然正式提出求婚,她便顺水推舟,托付终身,那是很自然不过的事了。父母知道了女儿的心思,也觉得这是缘分,只要他们真心相爱,日子过得开心,还求什么呢?
  婚礼的一切准备工作,以前早已做好,这次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新郎罢了,择日不如从日,欧阳秀与司马云,很快就走上了红地毯。
  洞房花烛之夜,司马云顾不得与新娘子亲热温存,开口第一句话就问她:你父亲什么时候把公司交给我?欧阳秀听罢一愣,不悦地说:“我爸爸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以后这里一切的一切,还不都是你的?你着什么急?”司马云说:“我当然着急!我是个上门女婿,一双空手,无权无财,以后什么时候你们看不顺眼了,还不是说赶走就赶走?罗家春不就是被你们一脚踢开了吗?”“你怎么拿他来比?”欧阳秀生气了:“莫非你也瞒着我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中有鬼吗?”她这一问,司马云立刻缩进头,推说自己酒喝多了,与她开了句玩笑。欧阳秀使起了性子:“你这玩笑开得太过头了,我不爱听,睡觉。”
  甜蜜之兴,一扫而尽,新婚之夜,新郎新郎,一房两床,各人各梦。
  第二天一大清早,空中突然响起了凄厉的警报。顷即,日本战机成群飞来,狂轰乱炸,地面上的日本兵,也发起了对中国军队的攻击。中国第十九路军官兵,还击敌寇,浴血奋战,枪炮炸弹响成一片。
  抗日战争打响了!
  
  仇火自焚
  
  欧阳明是医药界爱国抗日公会的会长,国难当头,他深明大义,决心毁家纾难,投身抗日,整天和会员们一起四处宣传动员,为前线抗日将士筹饷送药。欧阳秀也脱下了刚穿上的新娘旗袍,换上白大褂,参加战地急救培训,投身伤兵医院救护工作。
  唯有司马云,像一头失去猎物的饿狼,两眼通红,一腔仇火,却又无处发泄。他怨恨日本人,这场仗打得太不是时候了。你要灭亡中国,急什么?等我的复仇计划成功实现之后再来灭亡不迟呀!如今可好,你这一打,打乱了我苦心经营的一盘妙棋……他越想越气恼,恨得牙根发痒,却又感到山穷水尽,无可奈何……他想着走着,来到了一块敌伪政权的招降布告牌面前,突然眼睛一亮,柳暗花明!他想起了当年父亲对付田土根,用的是向警察局密告的办法,父业子承,何不照用一次?你日本人不是想要灭亡中国吗?那好,我帮你一起来灭,但我有个小小的要求,请你们在中国灭亡之前,先替我把欧阳明一家灭了,然后我们共存共荣。这办法,说低了是“借刀杀人”,说高了,便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主意一定,司马云顿觉精神振奋,浑身是胆,大步向日本宪兵司令部走去。
  
  战争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欧阳明父女抛开了所有的家事私事,忙得整天不着家。那位准新郎多日不见,不知去向,他们也顾不上过问,只把一颗心放在支援前线,救护伤病员的大事上。
  一日深夜,欧阳明拖着疲乏的身子,刚一到家,门房便向他通报说,有位从外地来的陌生客人要见他,已经等候很久了。
  欧阳明在客厅会见了那位客人,只见他风尘仆仆,一顶深色的鸭舌帽,低低地压在眉头,一身粗布旧衣,一脸络腮胡子,欧阳明心想:这是谁?等到那位客人开口喊了一声“伯父”,欧阳明才恍然明白,这不是失踪已久的罗家春吗?
  “家春,”欧阳明问他:“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如果是来谈以前的事,那就不必了,我很累,要休息。”
  “不,”罗家春说:“以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我这次来找你,是另有大事请你帮忙。”
  欧阳明手一伸,请他仔细说来。
  原来,新婚前夜,罗家春东窗事发,被欧阳家逐走,他感到后悔已晚,无地自容,喝了一夜的闷酒,醉醺醺孤零零地离开了上海滩,到哪里去呢?回家吧,无脸见父母亲人,另谋职业吧,一路上都是难民。除了逃难,别无职业可找。他走投无路,病倒在一座荒庙中。等他醒来,已在一座农家小院。这里是一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的临时驻地,刚才是一位巡逻的游击队员从荒庙中把他救回来的。走投无路的罗家春,提出参加游击队的请求,经过一番严密的盘查,终被获准,从此,他的人生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董事长,”罗家春诚恳地说:“我们抗日游击队,浴血奋战,战果累累。但前线药品奇缺,许多战士不是被敌人杀死的,而是受了伤,得了病,因缺医少药,得不到及时治疗,活活被拖死的。董事长抗日爱国,名气很大,上级特地派我来找你,想请你帮忙解决药品问题。”
  欧阳明听他说明来意,义不容辞,爽快表态,一定尽力帮忙。
  接着几天,欧阳明领着罗家春,四处筹集前线急需的各种药品,再通过地下运输渠道,将药品源源运出上海。几天下来,任务就完成了。罗家春本该迅速撤离上海,回队销差。但不巧染上了疟疾,病情严重,动弹不得,只好留在欧阳明家治疗养病。
  欧阳明为抗日游击队运送药品一事,悄悄进行,严格保密,但还是露出了风声,被司马云手下的日伪情报人员知道了。一天清晨,大雾朦朦,一队荷枪实弹的二鬼子皇协军,包围了欧阳明家,将他从睡梦中抓捕。
  欧阳明被带到客厅,抬头一看,领队的头目竟然是他!
  “怎么是你?洪生!”欧阳明一声惊叫。
  “我不叫洪生,我是当年司马冰的儿子司马云。”
  “你就是司马云?”欧阳明又一声惊叫。
  “想不到吧?”司马云冷冷地说,脸上露出阴柔的微笑。他把这些年来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诉说了一遍,最后说:“当年由于你的告密,害死了我的父母。我父亲临终嘱咐说,是你欧阳家毁了我司马家,我司马家的人也决不让你欧阳家过上安生的日子。我忍了十年,等了十年,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欧阳明如大梦惊醒,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久,他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他向司马云严正地指出两条:“第一,背后告密的勾当,我欧阳明从来不屑为之,当年你父亲是害人害己,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第二,你我两家本是亲家,无冤无仇,即使你们父子咬定与我家有仇,那也是两家私仇,你不该利用国难来报私仇,投靠日本人,甘当汉奸卖国贼!”
  “我卖国?我卖什么国?”司马云吼道:“中国是我的吗?我的家不是被你们中国人毁的吗?我的父亲不是被你们中国人害死的吗?日本人可没有害我们,我干吗不与他们友好,干吗要和他们作对?”
  欧阳明悲叹,眼前这个人,真是个坏到骨子里的坏种,无可救药了,便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他。
  “带走!”司马云一声令下,二鬼子们一拥而上,押走了欧阳明。
  人都走光了,司马云独自一人留下,他在客厅里缓缓踱步,思绪万千。欧阳明被他抓起来了,死罪难逃,这里一切的一切,从现在起都将属于他了,父亲的遗愿实现了。他踌躇满志,得意地在沙发上坐下,大口大口的抽烟。
  突然,从内房中奔出一条汉子,抓住坐在沙发上抽烟的司马云,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司马云惊慌一看,是罗家春!
  两人虎视眈眈,拔枪相对。
  “怪我父亲当年不长眼睛,救下了你这匹恶狼,还整整地养育了你十年!”罗家春恨恨地骂道。
  “是我逼他救我的吗?是我求他养育我的吗?”司马云厚着脸反问:“只要你们不惹我,我是不会为难你们的。但有谁要拦我的路,我就六亲不认,坚决搬开他!”
  “真是想不到啊,你会是这样一种人。”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啦,告诉你吧,当初你被那位苏菲菲小姐拖下水的事,就我一手策划的。我用重金买通了苏小姐,用她作枪手,让你落圈套。哈哈哈哈!”
  罗家春惊呆了!竟有这等事来?他愤怒地大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害我呀?”
  “因为你拦了我的路,你当上了公司的财务总监,你与欧阳秀订了婚,我必须搬开你。”
  罗家春再也耐不住性子了,他要开枪毙了他!
  但是,心善的人总是慢半拍。“啪!”一声,司马云的枪先扣动扳机,罗家春拿枪的右手被打伤了,又是“啪!”一声,罗家春的左腿又中一弹,应声倒地,鲜血直流。
  司马云在罗家春身边蹲下,脸上仍然挂着阴柔的微笑,和和气气地说:“放心吧,我不会杀死你,我要把你送到日本人那里,是死是活,那就要看你自己的命了。”他正这样说着,忽然头上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立刻昏倒在地。
  进行突然袭击的是欧阳秀,手上还紧紧握着小半只未打碎的瓷瓶。她找来一根麻绳,将昏倒在地的司马云像裹粽子一样从头到脚紧紧捆绑起来,又在他的嘴巴里塞上一条破布。
  刚才,欧阳秀亲眼目睹,原来眼前这位她曾经的“爱人”,竟是一条披着羊皮的恶狼!她悔恨自己不长眼睛,与狼共舞,蒙受奇耻大辱!如今,自己慈爱的父亲,被他下令押送给日本人,那是一条不归之路。如果让这恶人继续活着,她与罗家春必死无疑,而且以后将有更多的同胞遭殃!在民族大义与生死存亡面前,欧阳秀毫不手软,大义凛然地将五花大绑的司马云拖向后院。
  后院有一只巨大的焚化炉,平日是用来焚化医药废料垃圾的,近来已经好久未用,今天刚好派上用场。欧阳秀将司马云塞进炉膛,关紧炉门,打开电源开关。顷即,熊熊烈火在密封的炉膛内升起。
  在特殊年代,特殊土壤中成长的司马云,就这样在焚化炉的熊熊烈火中,像垃圾一样被焚化了。他死得痛苦不堪,死得令世人所不齿。可怜他到死也不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一个人的人生目的只是为了仇恨而活着,一辈子心里总是燃烧着对别人的仇恨之火,那么最终他自己也必将被仇恨之火彻底焚毁。这就应了中国老百姓常说的那句老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欧阳明与一群抗日爱国者一起,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欧阳秀和罗家春费了几天工夫,才在荒郊野地找到了他的遗体,请人筑坟安葬。两人在坟前长跪不起,一直跪到天黑。
  罗家春带领欧阳秀逃离上海,北上追赶抗日游击队,不想半路上遭遇日本鬼子扫荡部队,与我军交火,进行了三天三夜的恶战,两人从此失散,人隔天涯,再未相逢。
  一直过了半个世纪之后,在一次纪念抗战胜利的文艺晚会上,他们才意外邂逅。此时两人都已历尽沧桑,满头白发。
  “你,好吗?”罗家春紧握欧阳秀的手,问。
  “好。你呢?”
  “我也好。”
  欧阳秀细细端详罗家春,忽然想起一句古诗,脱口念道:“风华少年江湖老。”罗家春也想起了一句古诗,回敬她:“红颜知己雪满头。”
  两人紧握着手,相视一笑,流下了两行热泪……
  (责编/方红艳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