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穷
2008-12-29张蓬云
上海故事 2008年13期
天寒地冻,北风飕飕。石玉林紧了紧身上的破棉衣就要出门。这时,屋里的一个穷伙伴说,老石,去“天下第一穷”测个字吧,保不准会灵验的,那里的徐先生测字挺准呢。
石玉林失业后天天在街上晃,可他从没留心街角上的那个测字的。今天,他身无分文了,眼瞅着就要冻饿而死了,虽说自己从不相信测字算命这一套,可听穷伙伴们说,这个三十多岁的徐先生人不错,还收养个没爹没娘的报童,把自己的一碗饭分一半给那孩子吃。于是,他想去试试。
“天下第一穷”是坐落在两条相交大街的西北角上,窄小的门面,青砖小房,那样子像被两侧大楼挤蹲下的一个老人,土头土脸的。可是,房门上方那大大的“天下第一穷”木匾,却挺招惹人眼。
石玉林推门进去时,屋里仅有的一张桌子上,徐先生正与小报童喝着开水吃玉米面饼子。见有人进来,徐先生放下饼子问:“先生有事?”
石玉林说:“我测个字。”
徐先生把一块石板放在桌子上,又放下一节白粉笔说:“请写个字吧。”
石玉林也没想,随手写了一个“工”字,就是工作、工人的工。
徐先生没忙看,他从报童的袋子里抽出一张报纸,对那个小男孩说,吃饱了快去卖报吧,我先留一张看看。
小男孩抱着袋子走了,徐先生坐到桌子前看了石板上的字说:“老弟是要找事干吧?看样子身上已没分文了吧?这字都写得无精打采的。”
石玉林没吱声。
徐先生给他倒了杯热水说:“喝口热水暖暖,你立马出门向北走,城北有个大工厂正招工,看你的壮体格准行。”
石玉林急走了一个多小时,真的是一片大工厂。听附近的人说这是国民党的一个很大的枪炮厂,现在正招工人。石玉林身体魁梧,被招进工厂的锻造车间。一个月后开了工薪,石玉林特意到城内给徐先生送测字的钱。
徐先生不收,两人你推他搡的都弄了个大红脸,没办法,石玉林就问:“我写个字你怎么就知道我是找事干的,还说得那么准?”
徐先生说:“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上我这儿干什么?看你一脸愁苦样,肯定失业了,再说我天天看报,消息比你灵一点呗,有啥奇怪的?”
石玉林又问:“我写个工字有啥讲究?”徐先生沉思了一会儿说:“工,顶天立地呀,你就是中间那一竖,将来必有出息。”
下午,徐先生正看当日的《盛京时报》,忽然,一位中年大嫂风风火火推门进来叫道:“徐先生不好了,我那国高毕业的闺女不见了。”
徐先生说:“别急别急,先坐下歇歇,啥时候不见人的?”
大嫂子说:“早上吃了饭就走了,中午没回来,还少了几件衣服。”
徐先生叫她写个字,她随手写了个“饭”字,因为刚才她说到吃饭吧,条件反射。徐先生对着这个“饭”字比画了一会,不一会,他抬头微笑着说:“大嫂你不用担心了,这孩子是奔吃的去了,不会有事的。”
大嫂说:“她爸失业后还天天打零工呢,她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能奔来什么呀?”徐先生好言劝说了一阵,送大嫂子走了。
大约过了三个月吧,晚上徐先生刚要关门,那位大嫂神神秘秘地挤进门来。小声说:“我家闺女有信儿了。”
“哦,干啥呢?”徐先生把门关紧。
“她同学说我闺女跟几个同学进关了,去了……”大嫂的神情有点紧张。
徐先生笑着摆摆手说:“行了,那就好,那就好哇。”
可是,大嫂还像有话,她问:“你咋知道我闺女没事,测字这玩意真那么准吗?”
徐先生低声告诉她,有一天市里的学生游行,反独裁反饥饿,巡警把学生赶散了,“你闺女跟几个学生还钻到我这儿躲了半天呢。”
大嫂像是明白了什么,“哦哦”着,“别跟外人说呀。”她叮咛徐先生。
徐先生大声说:“谁有难事,我测字,别的事咱可不掺和。无饭则反,反了有食呀。”
就在送走大嫂重新关门时,一高一矮两个穿黑衫戴礼帽的汉子把门一撞就进了屋。徐先生吓了一跳。高个子问:“生意不错嘛,天黑了还有人相面测字。”
徐先生定定神,心里立刻明白了这二人肯定是街上的暗探、狗腿子,欺男霸女,东抢点,西卡点,看谁不顺眼,到警察局告你个“共产”、“私通八路”什么的。这种人腰里一般都有“硬家伙”。
矮个子伸手拉过徐先生放在桌上的装钱铜盘,抖了抖说:“这都不够买盒烟的。”高个子说:“穷鬼,又是‘天下第一穷’,有啥油水,咱还是叫他给测个字吧。”
矮个子说:“看我都把正事给忘了,喂,我们哥们儿今晚要去杀个人,你给测测顺当不顺当?”
徐先生一惊,忙说:“二位别吓唬我,你们把钱拿走吧。”
高个子瞪眼睛了:“谁吓唬你呀,街那头不是住着个臭教书的吗,总领学生上街游行,今天我哥俩儿就给他送行,怎么样,这时候他在家吧?给测测。”说完两人嘿嘿笑。
徐先生说你们写个字吧。矮个子抓过石板,一边想一边说我们是忙着干事,那就写个“忙”吧。
徐先生瞅着石板上的字说:“你们听真话,听假话?”
高个子一拍桌子:“别人都说你测字准,当然是听真话了。”
徐先生说:“我说出来,二位不准翻脸。”
矮个子说:“要翻脸早就翻了,你说吧。”
徐先生说:“我看二位还是别去了,此去凶多吉少。你们看这个‘忙’字的左边是一高一矮二人连手,右边是个亡字,二人此去必死。”
二人哈哈大笑。高个子说:“等我们干完活儿,明天请你喝酒。”
就在头天亮时分,许多人家都听到街西响了几声枪声。两个起早推车去取豆腐的人,看见几个人开完枪就钻小胡同跑了。有二人被打倒在街上,还听见一个临死时大叫着,“这他妈的字测得真准啊”,接着就没了气。这事是小报童回来对徐先生说的。徐先生听后只是说:“别乱传话,快卖报去吧。”
一晃三年,到了1951年春天。军工厂的工人石玉林到城里办事。每次他进城都会到“天下第一穷”坐坐,这回他又来了。他推开门,不见了徐先生,只有长高了的小报童。小报童认出了石玉林,就说徐叔叔走了,并取出一封信给他。
只见信上写着:“石老弟:别来无恙。我因事走了,临行总想着回答你的疑问。你问测字灵吗?其实,测字只是个拆字游戏,至于灵验了一些事,也是见仁见智的,再说我天天看报纸,也能从中悟出一些事理,获得一些消息,希望你也要养成读报的习惯。至于为什么牌匾上是‘天下第一穷’,你想想,旧社会多少人生活苦难,多少人失去活下去的信心?而我自称‘天下第一穷’,就是让穷苦人看见世上最穷的我还在努力地活着,那么比我好的第二穷、第三穷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努力追求新生活,追求翻身的好日子?我最穷,我活着;你不最穷,你有什么理由不去奋斗新生呢?”
石玉林再三追问徐先生的去处?小报童就是一问三不知。但他说:“徐叔叔会回来的,你等着吧。”
石玉林在这条街上也向几位老街坊打听,有老人说徐先生过去是老师,日伪时期他不爱给日本人服务,就摆个相命摊糊口,如今他又回中学教书去了。可也有人说徐先生可不是测字混日子,他那“天下第一穷”小屋是地下党的交通站,现在呀,有新任务了,谁也没告诉就走了。
徐先生的测字可灵了,咱这地方都这么说、这么传。可多少年了,谁也没再见到他。
(特邀编辑/章慧敏插图/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