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美人图

　　八国联军的洋鬼子还没攻进天津卫时，徐掌柜就把他的小古玩铺子关了。接下来，洋枪洋炮如刮风下雨般地响彻大街小巷，徐掌柜一家三口躲在西城根的竹帘胡同里，提心吊胆地巴望着这场战乱能早点结束。
　　七月中旬，天津陷落，洋鬼子们沿着两条运河扑向了北京城，徐掌柜惦记着他铺子里的那些宝贝，不顾老婆的劝阻，硬是要跑出去。
　　徐掌柜正要打开院门，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女儿兰芝甩着大辫子跟在身后。“外面兵荒马乱的，你跑出来干什么？给我回屋去！”徐掌柜板着脸训斥道。
　　可兰芝拉着徐掌柜的胳膊低声说：“爹，齐焕……他要转告你一句话。”
　　“齐焕？这小子有什么好话，我不想听！”徐掌柜怒目金刚似的吼叫起来，“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许你跟他来往，你怎么又跟他见面啦？”
　　兰芝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显露着几丝娇嗔：“爹，你也不能总拿老眼光看人呐，齐焕冒险跑来传话，可是为了你那宗要命的宝贝。”
　　徐掌柜的心脏“格登”抽缩了一下，“我就怕他惦记着唐伯虎的《海棠美人图》！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先到铺子去看看，你在家老实呆着吧。”徐掌柜关上院门，急匆匆走出胡同。
　　街面上的惨状，令徐掌柜心惊肉跳！半天空仍飘浮着刺鼻的火药味儿，到处散落着清兵丢弃的大刀长矛，炮弹坑中倒卧着战马骸骨。越向北走，满眼看到的全是残垣断壁和死尸，往日繁华热闹的估衣街，几乎成了一片废墟！转过锅店街，徐掌柜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那一片古玩铺子的门脸还保持着原样，其中就有他的“聚宝斋”。
　　接近了“聚宝斋”，徐掌柜习惯地提前从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刚刚抬起头来，忽见对面走来一群荷枪实弹的洋鬼子，为首的是日本买办仓野三郎，可旁边却跟着个中国人，徐掌柜一眼就认出了，那人居然是齐焕！
　　“掌柜的，您来得正好。”齐焕抢步走到店铺门前，摇晃着锁头压低声音对徐掌柜说：“我是来帮您的，别耽搁，快开门吧，他们已经砸了两家铺子了。”
　　徐掌柜气得直哆嗦，险些把那一串钥匙抡在齐焕的脑袋上，“你是来……帮我的？好，好啊……”店门开启，齐焕不等徐掌柜发话，便回身对仓野三郎做个手势：“请，请进。”
　　“徐掌柜，客气的不要，我们的朋友的干活。”仓野三郎一脚踏进门槛，后面的洋鬼子也要进来，仓野三郎说了一通外国话，像是在劝阻。齐焕顺手从货架上拿了几个细瓷盖碗、鼻烟壶等小玩意儿，塞出门外，洋鬼子们抓在手里这才“呜呜噜噜”地离去。
　　仓野三郎原先是古玩铺子的常客，可这次跟随开战的洋鬼子们前来“造访”，他那耀武扬威、恬不知耻的样子让徐掌柜恨得牙疼。仓野三郎一面打量墙上的字画，一面叨咕：“徐掌柜，唐伯虎的美人，我的要看。”
　　徐掌柜听到这句话，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冷汗顿时糊满额头。齐焕在一旁边解释道：“仓野先生，那幅画是不卖的。古玩行里有规矩，每家铺子都得有一两件镇宅之宝。您刚才说，我们是朋友嘛，朋友就应该相互照顾啊。”
　　徐掌柜也有些懵了，闹不清这齐焕到底是替谁说话？
　　仓野三郎哈哈大笑：“规矩，我的明白。这几天，枪炮厉害，唐伯虎，我的关心。”仓野三郎拍着胸脯，显示着他的“虔诚”。
　　齐焕向徐掌柜递了个眼色，“掌柜的，仓野先生就是冲着那张画来的，您若不拿出来，恐怕……说不过去吧？”
　　此刻，徐掌柜万般无奈。大清国的军队望风而逃，洋鬼子要是动硬的来抢他的宝贝，谁能拦得住？他只得从贴身内衣里取出另一串钥匙，打开了花梨木柜门，由锦匣中取出个红绫包裹的画轴。
　　在齐焕的帮助下，画轴徐缓展开，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味飘散之际，历经四百多年沉淀的古朴画面豁然呈现：庭院一角，几株盛开的海棠错落有致，一妙龄美女斜依在太湖石边的绣榻上，手执团扇，蹙眉沉思。那浓密的海棠枝叶与嫩白的花朵，宛若在轻风中微颤，而美女的眉梢发丝、粉颈纤指，无不清晰精绝！待凝神细观，美女的红唇上似乎还隐藏着一抹浅笑……
　　仓野三郎掏出眼镜，贪婪地凑近那画中美女，像发情的动物似的喘个不停。莫说是仓野三郎难以自持，即便是把此画看了无数次的徐掌柜，也禁不住被唐伯虎的丹青神韵撩拨得心潮起伏。幸亏有齐焕打圆场，好不容易才收起画轴。但仓野三郎在离去时，又说了一句让徐掌柜胆战心寒的话：“我们朋友的继续，下次见面，唐伯虎的美人，我的借去欣赏。”
　　徐掌柜抱着画轴，呆若木鸡。齐焕忧心忡忡地对徐掌柜说：“掌柜的，仓野这老鬼子早就盯上那宗宝贝了，您带上画轴先回去吧，晚上我们再想办法。”说罢，齐焕快步走出“聚宝斋”。
　　六神无主的徐掌柜回到家里就倒在了炕上，无论老婆和兰芝怎样询问，他一声不吭。其实，徐掌柜是在苦苦地回忆往事。齐焕十岁时曾在“聚宝斋”当过小伙计，两年后因擅作主张把一件赝品卖出了高价，徐掌柜认为这孩子胆子太大，将他辞退了。齐焕便到北京琉璃厂去混事由，不出几年的工夫，他凭着一手修复古画的绝活儿，已经变为小有名气的人物。每逢年节，齐焕总是要来拜望老东家。徐掌柜很清楚，齐焕与兰芝自幼相识，成年后两人的眉眼中已有了某种牵挂，而徐掌柜则始终对齐焕暗怀戒心。
　　八国联军引发了战乱，齐焕从北京跑回天津卫，偏在这当口跟日本买办来到“聚宝斋”，使得徐掌柜更加疑惑。
　　当天晚上，齐焕敲响徐家的房门，徐掌柜推脱说是“犯了头疼病”，故意闷在屋里不出来。齐焕与兰芝和兰芝娘交谈时，口口声声地叫着“伯母”、“兰芝妹子”，徐掌柜听了非常别扭。兰芝娘从来不过问丈夫的事务，这次竟带着齐焕来到丈夫面前说：“家里要遭难了，让焕儿替你拿个主意吧。”
　　兰芝娘退出后，齐焕急切地说道：“掌柜的，眼下不光是国难当头，您的家人也面临着杀身之祸，咱就长话短说。仓野那王八蛋很快会找上门来，《海棠美人图》绝不能落到东洋鬼子手中！如果您无法妥善地处置，请允许我出手解决。”
　　徐掌柜颤声发问：“你有什么好法子？”
　　齐焕回答了八个字：“瞒天过海，釜底抽薪。”
　　“你可有十成的把握？”徐掌柜犹豫不定。
　　齐焕叹息道：“这天下事，哪一桩是十全十美的？我知道您为人忠厚，痛恨造假，遗憾的是古玩行只要存在一天，就免不了有人造假。我十二岁那年卖出了一件赝品，您一直不肯原谅我，但您并不知底，我那是在教训一个飞扬跋扈的恶少啊！眼下，我们的处境极其险恶，为了保护《海棠美人图》，您就让我放胆一搏吧！”
　　等齐焕离去，徐掌柜在昏暗的油灯下，展开《海棠美人图》，目不转睛地看了一夜。联想到心爱的宝物即将跟这残破的天津卫一样惨遭涂炭，以至悲愤交加，老泪纵横。次日天明，徐掌柜发起了高烧，这回是真的病倒了。
　　兰芝娘和女儿正忙着请郎中，同院的邻居却在门外喊道：“徐掌柜，家里来客人啦！是……是个日本人。”话音未落，身穿和服的仓野三郎拎着礼品盒子走了进来。
　　仓野三郎见徐掌柜面色焦黄，裹着被子在炕上簌簌发抖，甚感意外。他皮笑肉不笑地安慰道：“好好的养病，我的下次来看望。”
　　齐焕赶来时，恰好撞上仓野三郎。这老鬼子拉着齐焕低语：“过几天，帝国的庆祝会，唐伯虎的美人，我的借去展览。”
　　齐焕点头应允：“好说，好说，这事包在我身上，等我们掌柜的过几天病体康复，一定把画送到府上。”
　　仓野三郎难以掩饰内心的狂喜，掏出一张银票塞到齐焕手中。
　　齐焕走到徐掌柜身边，说出仓野的恶毒企图：“事实证明，那老鬼子从寒酸的小买办一下子变成了帮凶，现在，咱的胡同口站着两个扛枪的东洋兵，谁都休想逃脱啊。”
　　徐掌柜拿出画轴交给了齐焕：“我宁愿把这幅画烧成灰烬，也绝不能让鬼子得逞。事不迟疑，没有那么多避讳了，你就到兰芝屋里去拆解着办吧。”
　　
　　历代的装裱大师都将修复古画视为最大难关，所以，古人曰：“古迹重裱，如病延医……医善则随手而起，医不善则随手而毙。”因时间紧迫，有胆有识的齐焕为保住《海棠美人图》，不惜铤而走险……
　　徐掌柜惦记着自己的宝物，咬牙下地，走到兰芝的屋门口，探头瞥了一眼，不觉吓得两腿发软：《海棠美人图》已经被泡在一锅稠糊糊的药水里了！
　　午后，徐掌柜又揪着心到女儿门口看了第二眼。在兰芝的帮助下，齐焕开始揭取托裱在原画背面的衬纸……两个年轻人紧张而细致地操作着，小屋内静得简直能听到心脏的跳动。徐掌柜实在不敢多看。
　　装裱画作时，通常要经过托裱画心、镶覆、砑装三个步骤。古画作伪的“高手”并非进行繁冗的临摹，而是揭下画心背面的衬纸，利用原有的拓影重新润色，越是靠近画心的衬纸就越是“逼真”，反之，则灵气全无。齐焕为耍弄仓野三郎，他只揭取了一张外衬便凭着扎实的功力着手绘制。同时对于原作的画心进行了清洗污霉，修补破洞的整理、完善。
　　心怀鬼胎的仓野三郎仅仅隔了两天就再次来到竹帘胡同，没说上三五句话便重提“借画”。徐掌柜沉吟着说道：“仓野先生，按古玩行的规矩，宝物出宅，是要举行仪式的，最起码应该有商会的头面人物作证，还要有个文书字句。请容我几天，等我病体康复，择良辰吉日，成全你就是了。”仓野三郎只得将贪欲压下，悻悻地告辞。
　　齐焕苦熬数日，呕心沥血地完成了伪作《海棠美人图》。当他将伪作与原作摆在一起时，连徐掌柜都难以分辨！齐焕指着那幅伪作对徐掌柜说：“这里面还另有隐秘，以后自会如实相告的。”
　　齐焕主动来到海光寺日本兵营附近的仓野寓所，亲自把画轴送交仓野三郎。大喜过望的仓野三郎展开画轴傻呆呆地观赏良久，拍着齐焕的肩膀说：“帝国庆祝会的结束，我的大大有赏！”
　　轮流把守在竹帘胡同的东洋兵马上就撤走了。在齐焕的安排下，徐掌柜带着家人以回乡养病为由，当天就离开了天津卫。
　　老鬼子仓野三郎自得到《海棠美人图》后，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庆祝会?他躲在寓所里独自欢乐，每天夜晚必要抱着画轴才能入睡。他怀着极大的野心，想利用《海棠美人图》来铺垫发财升官的c+WV7hQ19HSKlcJrJ2lTkg==台阶……直至满清朝廷派李鸿章出面与八国联军议和，各列强大肆扩张势力范围时，他瞅准机会，狗颠屁股似的把此画送给了日本驻军司令官腾田。腾田对他许诺说，日后在天津卫的租界地内一定给他优厚的回报。
　　再说徐掌柜回到静海县的乡村，不久就习惯了农家生活。等战事平息后，徐掌柜也无心染指古玩，便将城里的铺子交给齐焕去经营。齐焕接手后，把“聚宝斋”更名为“淘古轩”。由于他精于此道，买卖重新红火起来。这期间他与兰芝的恋情水到渠成，转年开春，两家就把婚事办了。
　　其实，徐掌柜一刻也没有放下担心。自从齐焕用伪作保住了《海棠美人图》，他担心仓野三郎一旦识破后，肯定又要另起祸端了……
　　对此，齐焕总是轻松一笑说：“您老尽管放心，仓野老鬼子早就被他们的东洋刀砍下了脑袋，这桩冤孽彻底了结啦。”
　　这是怎么回事？徐掌柜更懵了。等到齐焕说出内幕后，令他的岳父着实地震惊：原来，齐焕在作伪时，在画中美人身上使用了特殊的颜料，那惟妙惟肖的美人轮廓随着时间的推移，暗自发生着变化，原本生动、鲜活的色彩逐渐消融。仓野三郎把画轴送给司令官腾田时，可以说是“完好无损”，过了将近一年，司令官腾田要举办生日庆典，各国的洋鬼子聚集一堂，腾田为炫耀自己的“收藏”，当众拿出了《海棠美人图》。万万没有料到，打开画轴一看，画中的美人只是个惨白的轮廓！洋鬼子们“嘎嘎”大笑……受到如此羞辱，腾田气得当即拔出东洋刀，砍掉了吓傻了眼的仓野三郎的脑袋！
　　徐掌柜听罢结局，慨叹得以拳击掌。徐掌柜走进里屋，将《海棠美人图》的画轴拿了出来对齐焕说：“你有这般心计和胆识，足以应付任何波折，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焕儿，咱家的这宗宝贝，从此就由你保管吧。”
　　齐焕双手接过画轴，激动得两眼放光。
　　（特邀编辑/章慧敏插图/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