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李士非
2008-12-29李木生
书屋 2008年9期
雷声来了,由远及近,还挟着雨。心力衰竭的诗人李士非是在雷声里走的,走在2008年5月26日十六时四十分的广州。这是一位好发雷鸣之声的中国诗人,只是世事嚣喧,加之我们耳聋,听不见这样带电的雷鸣罢了。
他在东京抗日
1998年3月底至6月底,在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里,中国诗人李士非在日本东京怒不可遏,拍案而起,顾不上心律每分钟一百多次,“家自为战”,“人自为战”,挥笔抗日。
从日本的内阁大臣到他们的首相,一个接一个地参拜供奉着二战时期十四名甲级战犯和两千多名乙、丙级战犯的靖国神社。那个名叫石原慎太郎(记住这个名字!)的众议员,公然否认血的河流,说南京大屠杀“是中国方面编造的谎言”。还有靖国神社里高声播放的侵华军歌,还有将学生课本中“侵略”二字抹去,还有颠倒黑白、为战犯树碑立传、将东条英机树为“英雄”的影片《尊严》的隆重出笼……
面对这些,胸中呼啸着怒火的中国诗人不能不写,不得不写,常常是夜以继日。
原本,他是与妻子何纤女士去东京探望儿子的,而且大夫有着“绝对不能再写诗”的禁令。东京之行的五个月前,他曾因心力衰竭,昏迷达六七个小时。1992年2月19日,心肌梗塞击倒了他,在重病监护室被抢救了十三天之久。之后的数年里,多次因为写诗而心力衰竭,在鬼门关进进出出。来东京前,老友范若丁为他送行,只反复说着一句话:不要写诗,千万不要写诗。面对叮咛,李士非向老友、也是向自己脆弱的心脏郑重地许诺:坚决不写。
可是,真正的战士不会忌惮牺牲。
六十年前,八岁的李士非,就曾宁愿失学,也不学日语。六十年后,六十八岁的诗人,又让重疴之下的心脏,承载起战斗的责任。《东京上空的怒魂》《前沿》《勇敢的一》《怒火》《登东京塔》等,二十一首直面历史、现实与未来的诗作和数万字的日记接连出手。他是在将重疴缠绕的心脏掏出,铸成刺刀,挑破历史的真相。
心脏不能承受之重,还是要写,因为不写,醒着且又忠贞于历史的心脏,将会更加无法承受。
他的5月30日日记,只有这样一句话:“写诗《怒火》,这诗是从胸膛里喷出来的。”他几乎是在靖国神社的现代化音响,又在一遍遍播放当年的侵华日军军歌的同时挺身而出,让无畏的笔喷射出正义的子弹:“他们想干什么?是不是还想血战台儿庄……我只有强抑怒火/一再安抚我的心脏/你不要狂跳,不要狂跳/气死在这里他们才高兴呢/千万别上这个当/要留着老命/回去,为祖国歌唱。”诗人着火的眼睛、起伏的胸膛、屹立的身躯,就这样定格在历史的时空里。他筹划着要在中国组织反击,甚至天真地想象着中国作家们拍案而起的血性。
倒在医院之中的李士非,急切地将三个月来的诗文,整理抄正(一笔一画地抄正)成书稿《东京纪事》。他已经来不及顾惜濒危的生命,他知道,一个战士,即使受伤倒下,也要匍匐前进。
但是,诗人李士非是孤独的。
曾在广东出版部门干了大半生的李士非,曾经担任过花城出版社总编辑的李士非,在偌大的中国、如林的出版机构之中,竟然难以找到一家肯出版此书的出版社。承蒙广东省新闻出版局一位领导的过问,终于有一家出版社答应免费出书。
一等,再等,从1998年6月等到2001年11月,在心力衰竭之时整理抄正出的书稿,还是没有出头之日。这可是三年又五个月啊,书稿,也会长出白发的吗?作者的白发是日渐的多了也干枯了。谁会体察这样一位白发日渐多了也干枯了的诗人心中的焦急呢?孤独的诗人有些悲壮地说:“我们这一家人,别的长处没有,总还有一腔中国人的热血。在东京,我的儿子李缨在电影导演协会国际委员会和反动影片《尊严》的导演面对面进行公开辩论;儿媳张怡和一位大学教授就侵华战争问题连续辩论十二个小时(转移了四家咖啡厅);我那平时不写文章的妻子何纤也忍无可忍,写了揭露反动影片《尊严》的消息及时在香港《明报》发表……我们在东京也是‘家自为战’啊。”孤独的诗人颇为悲愤地说:“我有动于衷又有什么用处?何必自作多情?但是我既然活着,总不愿装聋作哑,总想发出自己的声音,哪怕这声音十分微弱,也是有声胜无声啊!”(《东京纪事·后记》)
“有声胜无声”,这是一个孤独诗人的悲鸣,还是对于喑哑的心灵与无声的世界敲起的警钟?
装聋作哑的中国作家与媚钱媚俗媚权的出版者,在这样的声音面前,是应当知道一点羞耻与忏悔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向广东教育出版社投上赞许的目光。虽然只印了两千册,虽然让诗人等待了三年又五个月,毕竟还是出版了李士非的诗集《东京纪事》。
诗歌的力量
一位叫恳纳的广东网友,这样谈到阅读这部诗集时的感觉:“很久没读过诗了,从冯峥那里看到李士非的《东京纪事》,我用一个通宵一口气读完。这些年来就是读小说我也没有过这样的劲头。”
是怎样的诗篇,竟然可以在这样一个使人异化为物为兽的时代,让一个人通宵不眠,“一口气读完”?我们不妨留意一下这部诗集中最为重要的一首长诗《登东京塔》的创作日记。
5月31日:“晚七时登上二百五十米高处,瞭望皇居、国会议事堂等处,百年历史涌上心头,顿觉诗意勃发。”6月1日:“昨晚通宵失眠,脑海里风起云涌,今天一口气写了《登东京塔》一百五十多行,心情为之一快。”6月2日:“昨夜吃了一粒安定,今天仍然昏昏沉沉……原想在东京不写长诗,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不做,二不休,只好写完。”6月3日:“今天又写了一百六十多行,皇居和国会议事堂两个最难的关过去了。痛快!‘别忘了东边有狼’,自然从笔下喷出。”
诗歌与诗人日益沉陷于边缘化的困境,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沉陷其中,却不知自救,不思寻求新的路途,只顾于悬崖之上顾影自怜、说着古人今人后人、甚至连自己都听不明白的疯话呓语,而后再把这种疯话与呓语汇聚成伪大潮,将一滴一滴的诗人之水裹挟淹没。
老了又心脏承负着重疴的李士非没有时间在这个伪潮之中徜徉。他不合时宜地向前走着,走着与当下的诗人、诗歌不一样的道路。他连孤独也不屑于咀嚼,只将自己生命的根须深长地扎在百姓痛苦的大地上。他早已步履蹒跚,行走要一寸一寸地挪动,可他却走在时代——民意民心民愿——的前沿。
只是深度的孤独让他特别敏感于同道。那个叫本多胜一的日本记者、作家,是怎样地吸引着他啊。就是这个日本的记者、作家,1971年就曾深入中国采访,写出了一部揭露日本侵华罪行的畅销书《中国之行》。之后,他又连续写出了《通往南京之路》和《天皇的军队》两部书,前者以正义之剑无情地挑开日本南京大屠杀的真相,后者则以深刻的反省与认罪态度,如实地再现了日寇华北派遣军第十军第五十九师团从组建到覆灭的罪恶过程。这样一位手持正义之剑的日本人,怎能不被日本的右翼势力恨之入骨?他不得不生活在恐吓与恐怖之中,一再搬家,变换电话号码,出门还要戴上墨镜。
在热闹的中国作家中长期寂然着的李士非,强抑着他国遇知己的兴奋。强抑着,也压不住热血的沸腾,因为凛凛的道义就在骨骼间游走。
无法静静地坐着,就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连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也不能让自己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便沸腾着热血破门而出,蹒跚着脚步,公然拜访这个被右翼势力恨之入骨的人,送上一个中国诗人的尊敬与钦佩。李士非与本多胜一,两名战士,一个六十八岁,一个六十六岁,都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把手中的笔燃作火把,照见被黑暗包裹得痛苦不堪的历史真实。
6月17日的日记这样记载:“急就长诗《本多胜一》一百五十余行,一气呵成,结尾为神来之笔,是当时最真实的感情。”在诗的结尾处,他向本多胜一也向那些不知忏悔的日本人大声地说:“这一刻/如果有人从窗外/开枪射击/我将立刻扑上去/做本多胜一的掩体/中国可以没有我/日本不能没有他/今天的日本/这个战场/太需要战士本多胜一”。
其实,中国更需要李士非。他以他的诗歌,让我们重新忆起中国人民的苦难与侵略者的一桩又一桩的罪行。
1945年5月,在中国山东的“秀岭作战”中,两天没有吃到肉的日本少尉伊藤,便从当地村庄里随意捉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山东姑娘。面对这个与他们的姐妹一样的女孩,日本军曹榎本随即拔出短剑,猛地刺入姑娘的胸膛。十七八岁的山东姑娘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悲鸣,便被这群野兽不如的鬼子割光了所有的肉炒成菜吃光。是我们的李士非,让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姑娘的“怒魂”,乘着大风来到日本的上空,让她看看这个盛产杀人凶手的国度“是否已经觉醒”;也让这位只有十七岁的姑娘的“怒魂”向着这个鲜能反省的国度,做出历史的宣判:“我,一个被杀掉吃掉的姑娘/一个百年不散的十七岁的中国魂/警告一切军国主义分子/你们休要一意孤行/当心老天大发雷霆之威/把你们淹没在国民的怒海之中!”(《东京纪事·东京上空的怒魂》)
中国更需要李士非,还因为他那反省的笔触,能够看到别人的阳光与自己的云翳。
看到日本的右翼大报《产经新闻》每天都在报耳的位置刊发一首短诗,他便感慨:“哪儿像我们国内,写诗的人以写出让读者莫名其妙的‘诗’为荣,报刊则以不登诗为荣。”当看到日本的国家电视台NHK播放一位舞蹈家的专题节目《我的母亲》、从头至尾不插播广告时,他由衷地给以赞许,称其“显示出了国家电视台的气度”。我们的国家电视台呢?让各种广告打断着各种节目,把钱放在人之上,诗人毫不留情地给予四个字的评价:令人厌恶。还有,日本对于知识分子的态度,也让经历过“反右”与“文革”等一系列政治运动的李士非思索不已。他说:“居日三月,最深的印象是什么?想来想去,除了靖国神社给我的刺激,就是那三张钞票给我的启示。”让我们来看看这是怎样的三张钞票。日本的纸币,只有万元、五千元和一千元三种,而在这三种钞票上,分别印着日本明治维新以来对日本的社会进步及人民的精神解放产生了重大影响的知识分子:思想家、教育家福泽谕吉,教育家、农学家新渡户稻造和作家夏目漱石。
新渡户稻造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桥梁,创办了日本第一所女子大学。夏目漱石是鲁迅先生喜欢的作家,有着独立于当局却贴近着平民的见解。而福泽谕吉创立学校开辟平民教育,创办报纸提倡言论自由,著书立说论述人类平等。为了保持一个知识分子的独立地位和自由精神,这个幼小便饱受身份差别的屈辱、备尝贫困之苦、常常要制作手工艺品换取糊口之资的福泽谕吉,始终拒绝当政者的高官厚禄,始终拒绝各种勋章与爵位,对于朝廷五万元金币的“奖金”,他更是连心思都不动一下便悉数转赠学校。
我们呢?我们有一个鲁迅,还要不时地被人往身上泼着脏水。有一个“鲁迅研究会”,却又因为纠缠于名利位置而近于无研究的瘫痪状态。
谁还会再如鲁迅那样出力不讨好地将解剖刀深深地探进我们自己的骨肉神经?好在,还有零星醒者。在这零星的醒者里,就有一个蹒跚向前的李士非。这样的诗句是会让人过目难忘的:“‘完全一致’/当然皆大欢喜/于是国家在欢呼声中/滑向灾难……《国际歌》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东方红》说/‘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李士非诗集《南中国之恋·争议断想》)。在《东京纪事》的日记部分,5月16日这天的日记,他又清醒地写下如下的话:“《5.16通知》(发动文革的总动员令)三十二周年。国内报纸仍然不会有任何反应。我们批评日本不提侵略战争,可是自己却希望人们忘记‘文化大革命’,这是什么心态?”
是的,这是什么心态?他这样“一个勇敢的一”,能够“变成一个亿”吗?
人之歌
心力衰竭,肾功能衰竭,肺功能衰竭,只有头脑还清晰如新。走的前一天,已经不能说话的李士非挣扎着要说话。嘴蠕动着,却没有声音。他的大儿子宏光将耳朵紧贴上去,努力地听,还是听不清。给他拿来纸与笔,有轻轻的笑意便淡淡地浮上脸来。颤抖的手最后一次握住笔,在纸上写吧,用尽生命里最后的力量。儿子、妻子、朋友从他那模糊不清的字迹里,只辨认出了“美好”、“大地”、“快乐”三个词。
这就是他为我们留下的最后的诗篇吧。
知道他真的走了,一个形象就总在我的眼前晃动:高高大大的身躯无言地做着人梯,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写作者便从他厚实的肩膀上升高、前进。
很难有人再记起《花城》创刊号的轰动景象了。广州的北京路新华书店门前,连续数天排起抢购《花城》创刊号的长龙。几天时间再版三次,如洪流般卖出三十万册。而引发轰动的主要原因,便是刊发了华夏的中篇小说《被囚的普罗米修斯》。这篇小说讲述了1976年“四·五”天安门事件中一个正义之士却被当作反革命逮捕入狱,最终获得平反的故事。在天安门事件还没有平反的时候,这是一篇被多家刊物反复退稿的小说。是时任《花城》编辑部主任的李士非,坚持将这部被许多杂志拒之门外的小说刊发,并力主刊发头题。他当时认为,天安门事件不平反是天理难容,平反是众望所归,我们不敢刊发这样的小说就会问心有愧。
还有高行健。他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但是获奖过后,或许在某一个思乡的夜晚,他会记起中国广州那个叫李士非的人来。他的处女作《寒夜的星辰》讲述北京一个部长在“文革”中的遭遇,因近似纪实的手法而被一家又一家的刊物拒之门外。还是李士非,从别人退稿的理由里看出这篇小说的不同寻常处,坚持在《花城》刊发并再次引起轰动。面对质疑,李士非问:“谁规定小说只能有一种写法?一点编造的痕迹都没有,不正是它的感人之处吗?”
还有路遥。当他熬白了头发,终于从陕北窑洞里揣着一百万字的《平凡的世界》出来,在偌大的世界中,他与他的朋友第一个就想到了李士非。路遥是受过反复退稿折磨过的作家,而需要为自己拿命换来的长篇书稿寻找托付之人的时候,李士非是他与他的朋友首先想到的人。晚上给李士非打电话,第二天他就派编辑坐飞机直达西安取稿,不久,《平凡的世界》第一卷便在花城出版社出版(其时,李士非已经担任花城出版社总编辑和《花城》杂志主编)。
还有遇罗锦《春天的童话》、赵瑜的报告文学《太行山的断裂》、周梅森的《沉沦的土地》和《人间正道》、顾笑言的《你在想什么》、陈建功的《流水弯弯》、赵大年的《公主的女儿》、陈西鸿的《月亮,摇晃着前进》……一大批新人的新作品(大多是各自的处女作)在《花城》起飞,并从此进入中国文坛的视野。
我与他的接触是在1989年,寄给他一篇关于西藏的报告文学。寄过去才知道他正好准备自己采写这个题材。我就想,既然与杂志的主编撞车,这篇东西是发不出来了。是我想错了,不仅很快刊发,而且列入要目,并在提要中作了重点推介。接到稿酬(记得超过了一千元),我很久不愿去领,就想多看几次汇款单,因为每次看都会有一种温暖浮上心来。
大概是两年之后吧,他来山东探亲,我陪他住在一个镇上的小宾馆里。很晚了,他还在看当地一位农民作者的小说。一沓每页三百个格的薄稿纸,拥挤着潦草的字,有时他会站起来,将稿纸凑近了灯光辨认。临走,他怕稿子磨损掉了字,专门让我找来牛皮纸大信封。不知过了多久,这位农民欣喜若狂地找到我,给我看《花城》,因为那上面就有他的小说。
孔子是己欲立而立人。李士非是己不立也要立人。
1990年,六十岁的李士非退了下来。他终于可以在诗的世界里行吟不止了,终于可以与喜爱如命的诗耳鬓厮磨了。十八年来,他写出了《北大荒之恋》《俄罗斯行吟》《南中国之恋》《逍遥游》《金海岸之歌》《正气歌》《红尘琐记》《李士非世纪诗选》和《东京纪事》等诗集。
他的诗不仅是诗,还是自由的思想与真实的历史。我们怎可以忘记这样的诗句呢:“用十个错误掩盖一个错误/再用一百个错误把十个错误遮掩/他相信错误到底便是英明/英明天纵便能坐稳江山/正是这种可悲的性格/使他的小朝廷彻底玩完。”(《逍遥游·与无瑕大师对话》)这个“英明天纵”的“他”,说的是明朝的末代皇帝朱由检。而这种“悲剧的性格”,岂止是一个人,更是一个制度、亦即专制制度的“悲剧性格”。
2005年9月13日上午,我们曾在广州天河街附近的雁南飞茶馆喝茶。七十六岁的李士非吟诵着他新近写就的诗作《人之歌》,眼睛里流动着一个思想者睿智的光芒和一个孩子般童真的喜悦。
不到三年,他竟走了。
再去广州,却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再去雁南飞茶馆,也听不到他的吟诵了。但是我知道,他去世之前,曾经有过整理出版一本《人之歌》诗集的打算。并且我至今记得,他的声音不高的吟诵,曾经震得我的心发颤:“人生膝盖/不是为了跪地求饶/人生大脑/不是为了死记教条/人要生存/人要创造/人要自由/人要思考。”
我期待着《人之歌》的出版,它肯定会自立于书籍之林。因为,正如林贤治先生评价李士非的诗时所说:“难得是热爱人类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