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散文比诗歌更好看
2008-12-24韩石山
韩石山
伟大这个词儿,已成专利,优秀也已俗烂,当我奉中青社之命编起本书,循例写这个后记,想到该给徐志摩一个简略的评价的时候,一时竟犯了踌躇。
他是一个诗人,这没说的,但这是一本散文集子,而且我对徐氏的散文写作,评价要在诗歌之上,至少也是不分轩轾。这样,就要给他一个相应的名头,至少能够涵盖了他的散文写作。没有,真的没有。名头不好定,那就定个座次吧,想想,也不行。鲁郭茅,巴老曹,还有什么什么,早就铁板上钉了钢钉,纵有拔山倒海的力气怕也撼动不得。夹塞似的硬塞进去,污了的岂止是衣衫?不必枉费心力了,还是叫他徐志摩吧。只有这个名号,是唯一的,亲切的,也可说是“世代罔替”的。
这世上,真正认识徐志摩的意义的,不算已故去的前贤,活着的人,除了我之外,只有不多的几个。知道他是一位不错的诗人,能吟咏他的几首诗作,已是难得的风雅。更多的人,知道的怕是他那早就走了形的爱情故事,一个穿着西装的唐伯虎而已。东拼西杀,战功卓著的将军,过世之后,留下的不过是肌腱凹凸的外壳,真不知道该是谁的不幸!
组织社团,鸠集同志,创办刊物,构筑阵地,向有碍社会进步的各种腐恶势力,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志在国家民主富强的推进,志在国民人格素质的提高,该是徐志摩的志,摩顶放踵以图之,该是徐志摩的摩;是他短促一生最勇猛的努力,也是他偃蹇一生最显赫的功业。
看看他的学历,多少可以明白他的志行。在北京大学和北洋大学修的是法学,留美期间,克拉克大学修的是历史学,哥伦比亚大学读硕,修的是政治学,毕业论文为《论中国妇女的地位》。留英两年,在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师从拉斯基教授(中国多少学者都是出自此翁门下),在剑桥大学王家学院,修的是经济学且参加了当时英国工党的选举活动。他们那一茬留学生中,有他这样全面的政治经济学训练的实在不多。留学期间,甚至有朋友称他为“鲍雪微克”——布尔什维克。
同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政治学硕士,后来成了中国著名的政治学家的张奚若先生,生性耿直,傲视同侪,独独对徐志摩青眼有加,说“他不但对于各种学问有极强烈的兴趣,对于人生本身也有极深切的了解”。
最能说明徐志摩社会学政治学修养之高的,该是一九二六年对胡适的批评。这年夏天,胡适赴英途经莫斯科,有几天的逗留,在给朋友的信中,对当时苏联的教育政绩大加赞扬,说由此可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民治政治”。徐志摩将胡的信在《晨报副刊》上登载并加按语说:“这不是等于说由俄国式的共产主义过渡到英国式的工党,或是由列宁过渡到麦克唐诺克吗?真共产派先就不感激!”并尖锐地指出,胡适所以有此判断,乃是因为他“自从留学归来已做了将近十年的中国人”的缘故。
几乎可以说,自他一九二二年回国,参与中国政治生活的短短的十年时间,在大的社会问题上,都有清醒的认识并有明确的表示。他的散文作品,除了抒写性情的篇章之外,大抵是他对中国社会与人生问题的坦率的,也是精湛酣畅的表述。
从文学上说,他的散文作品,政论性的与抒情性的,其造诣之高,就是在当时,也是众口交誉不惮繁辞的。
梁实秋曾有专文谈徐志摩的散文,说:“我觉得在他所有努力过的文学体裁里,他最高的成就是在他的散文方面。”(《谈徐志摩的散文》)
叶公超曾说:“我觉得志摩的散文是在他的诗之上。”(《志摩的风趣》)
与徐志摩同时留英的温源宁,说得更为具体:“他的散文要比诗更富有他的个性。读他的散文,我们能立刻感受到他个性的美和脱俗的光彩。他的面部表情、说话的腔调、语言的节奏,活跃而富有生气,有时会委曲婉转涉及有趣的事物,继而又会顺利回归闲聊的中心主流,是那么急切、那么热情,好像什么都不为,只是为了闲聊而闲聊一一这一切在他的散文中随处可见。”(《不够知己》)
不可否认,他的散文确有“跑野马”的倾向,他自己也不否认,曾有一文就叫《再来跑一趟野马》。就是这个跑野马,也还是有人称道不已,杨振声就说过这样的话:“至于他那‘跑野马的散文,我老早就认为比他的诗还好。那用字,有多生动活泼!那颜色,真是‘浓得化不开!那联想的富丽,那生趣的充溢!尤其是那态度与口吻,够多轻清,多顽皮,多伶俐!而那气力也真足,文章里永远看不出懈怠,老那样像夏云的层涌,春泉的潺湲!他的文章的确有他独到的风格,在散文里不能不让他占一席地。比之于诗,正因为散文没有形式的追求与束缚,所以更容易表现他不羁的天才吧?”(《与志摩最后的一别》)
这些,都是从文学性上说的,如果再加上他诚挚的社会责任感,博大的胸怀,超卓的识见,就可以得出他的散文的大体面貌了。
以上是我编选这部散文集的宗旨,也可以说是编选的方法。
虽说写过徐志摩的传,编过徐志摩的全集,但我最愿意让读者看的,无疑还是徐志摩自己的这部散文集,毕竟传记多是叙事,全集不是谁都能见到。
感谢出版者的知人之明,给我这样一个多少年都等不来的机会。
责任编辑/吴沛